第44章 一語成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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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巴達維亞的陽光正是高炙之時,一場下雨過後,雲雨初晴,空氣清新。

    高管事轉過兩條巷子,止步四處觀望一番,確認沒有被人盯梢,便閃身鑽進街邊一座不起眼的小樓。

    看清進門之人後,兩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緩緩將抽到一半的短刀插入刀鞘中,屈膝跪下向高管事請安問好。

    高管事點點頭,道:“阿林阿大人可在?”

    一個大漢回道:“回大人的話,阿林阿大人正在書房,需要小的去通傳一聲麽?”

    高管事搖搖頭,道:“不必了,我有要事須向大人麵稟,你們把守好門戶,除非有緊急之事,不得召喚,不得進去打擾。”

    兩個大漢同時應聲,高管事這才順樓梯上樓,到了書房門口,高管事仔細整理一番衣著,扣門道:“下官高懿,求見大人!”聽得門內一人喊了一聲“進”,高懿推開門,走進書房並反手關上門,一位身著閑服的小胡子坐在書案後,正在翻看著呈報信函,並在一旁的紙張上重新記錄著什麽。高懿朝著書案後的人單膝跪地行跪拜禮,鄭重其事地道:“高懿參見阿林阿大人!”

    小胡子停下筆,抬頭看了一眼,竟頗有些驚訝,沉聲道:“起嗬,你怎麽來了?可是朱家出了什麽事?”如果朱家三房老爺朱武銘在這裏,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這位小胡子不是旁人,就是朱府延請的中醫大夫——蘇季才。不過他的真名叫蘇穆察阿林阿,乃是大清帝國內務府尚虞備用處的佐領,正黃旗滿洲。

    內務府尚虞備用處,又叫粘杆處,名不見經傳,表麵上就是個伺候皇室粘蟬捉蜻蜒、釣魚等玩耍娛樂的服務組織,而它真正的功能,整個大清國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的人隻怕也不會超過百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康熙的兒子們為了乾清宮裏的那張椅子爭得你死我活,除了沒動用武力什麽招都用了。當時的四阿哥胤禛剛剛從“多羅貝勒“受賞封為“和碩雍親王“,他表麵上裝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暗地裏卻積極組織潛邸奴才製定政綱,準備爭儲。為了做到知己知彼,胤禛以自己喜靜畏暑的名義,在王府中設立了粘杆處,對外就稱專事粘蟬驅蟲、打鳥釣魚等陪伴娛樂活動,實際上廣招江湖高手,訓練潛邸奴才隊伍。這群人的任務就是四處刺探情報,甚至暗中動用武力鏟除異己。到了胤禛登基稱帝,這位雍正皇帝對這個強力特務機關依然十分倚重,尚虞備用處被並入內務府,此處的侍衛負責每天早晨到內奏事處接收奏折,還有負責稽查官員二人,如發現奏事處有形跡可疑的人員,有權命令侍衛緝拿。

    當今的大清國乾隆皇帝從他爹手裏不但繼承了萬裏江山,也一並獲得了尚虞備用處的效忠,五年前,乾隆登基當日,尚虞備用處佐領蘇穆察阿林阿和粘杆侍衛高懿按旨意分別化名蘇季才、高德茂率一隊粘杆拜堂阿悄悄派駐爪哇,執行情報搜集的差事。

    此刻,阿林阿可完全沒有那般膽小怯懦的模樣,大馬金刀地安坐在書案之後,皺眉凝視著高管事。

    高懿站起身,道:“倒並非是什麽大事,隻是下官近日得到一些奇怪的消息,心中委實不明,恐延誤的主子的差事,特來向大人稟報。”

    “噢?”阿林阿起身從書案繞到案前,引高懿在兩張椅子上左右入座,道:“你且說說。”

    “下官一直在密切留意朱家的動向,近日來,朱武銘這個老狐狸經常與一個東瀛商人秘議,但凡此二人議事期間,老狐狸的宅院都會被封鎖,因此無法打探到虛實,不過下官曾安排人跟蹤那個東瀛商人,卻發現此人不但會輕功,而且十分了得,派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會跟丟……”

    “十有八九?”阿林阿皺眉道:“也就是說還是盯上了?”

    高懿道:“下官安排了高手跟蹤查探,發現每次東瀛人出了朱府之後都會前往城東的八鳴崗!”

    阿林阿問:“那是什麽地方?”

    高懿道:“那裏是一片荒地,據說原來是一座伐木場,幾年前發了一場大火,便再無人居住,而且那裏現在是一片荒坡,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下人,下官手下的人為了不打草驚蛇往往跟到這裏就再無法跟下去,不過卻意外地在那附近見到了一個最不該出現的人。”

    “是誰?”

    “朱家長房朱武瞻的庶生子朱大珞!”

    阿林阿吃了一驚,疑惑道:“三房和長房的關係不是一向不佳麽?”

    高懿也不解地道:“豈止是不佳,現在雙方都已經劍拔弩張。朱武銘這老狐狸上個月通告朱家在巴城所有米行、茶舍、百貨、綢緞莊等商鋪,自當日起每月所得月金一律解運巴城朱宅,不得再行分送堡寨,城內但凡提出反對意見或不願遵從的掌櫃全都被免掉,眼下城中各店奉行不悖者十有八九,看這種情形,三房似乎是下定決心要與長房決裂了!老狐狸這個時候暗中和長房的庶子勾勾搭搭,穿插在一起,這有點說不通。下官見過那個庶子,是個優柔而少斷之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以老狐狸的做事風格,不會養一個對自己沒用的廢物,所以老狐狸和朱大珞之間必有所圖。”

    阿林阿讚同道:“不錯,老狐狸和朱大珞之間是一定在圖謀著什麽,隻是到底是什麽目的,還得打探清楚才行。主子有過交待,朱家的一舉一動都要警惕,但是不能輕舉妄動,更不可打草驚蛇,隻管將所有一切記錄下來,寫成折子呈主子閱示。記住,主子想要的東西,可能是物,也可能是個人。”

    高懿為難地道:“大人!咱們的人手實在有限,無法麵麵俱到,如果要深入調查朱大珞,就必須放棄其它幾個不重要的地方,甘達裏亞糖廠那裏最近出奇地清淨,沒有什麽大事,您看……”

    阿林阿打斷高懿道:“你我二人出來之前,主子是有過交代的,天地會這群餘孽雖然不足為懼,卻也不可輕視,這幫反賊是探查的重點,不可放棄,朱家是主子特別關注的地方,隻是這孰輕孰重……天心難測啊!”

    高懿沉默了,他明白阿林阿的意思,世界上的事從來都是如此,沒出事的時候,上司不會關注你的困難,真出了事的時候,主子更不會看你的困難,隻會看你的結果,在缺少資源的情況下,能不能達成主子要的結果一要靠運氣,二要看技巧。很不幸的是,阿林阿和高懿做的這份差事,沒有太多的技巧,隻靠有多少資源。高懿想起離京之前,皇上交辦的這兩件事,忍不住有些摸不著底,疑惑地道:“原以為這朱家不過是海外的一個富商大賈,這種人在朝廷眼裏,不過是一顆鼻屎,根本用不著咱們粘杆處,可是在朱家這幾年下來,下官越發覺得這個朱家很不簡單,主子又是怎麽了解地這般清楚?竟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阿林阿道:“你忘了前朝東廠西廠的典故了麽?”

    “大人是說……”

    “皇上年輕有為,雄才大略,這耳目可多的很呐!皇宮大內,既然能容得下一個尚虞備用處,隻怕在皇上眼中,還得有個別的什麽衙門和咱們相互牽製才行啊!平衡微妙,這是帝王謀略,又豈是我等可以揣測的!用心為皇上辦好差,就是你我的本分了。朱大珞那裏,如果實在抽不出人手也隻能暫時放放這根線,老狐狸心裏盤算著什麽鬼主意,隻怕隻有他自己才清楚。對了!他那個兒子朱大昰死之前就沒有透露一二給你麽?”

    高懿低頭不語,半晌悶悶不樂道:“那個牆頭草怎麽會真心投靠朝廷,朱家、朝廷、天地會在他心中都不過是他換取三房繼承權的籌碼。況且,朱大昰在老狐狸眼中是塊好料,卻沒有進得朱家真正的核心圈子,朱家的秘密,隻怕他也並不十分清楚。下官原想用一條狗崽子攪渾了這座羊圈,正好可以渾水摸魚,不想看走了眼,那不是一條狗崽,卻是一匹小野狼。上個月長房老頭子來巴城朱家要人,才知道那竟然是長房的嫡孫。”

    阿林阿閉目思索片刻,問道:“朱家長房最近有什麽異動?”

    高懿回道:“這正是更加奇怪的地方,三房斷了朱家城中的全部店鋪財源,長房老頭子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所有被三房辭退的掌櫃全都被長房接回了堡寨,除此以外,再無任何動作。可是朱大佑就有些不尋常,他已經連續數十日沒有露麵,同時消失的還有朱家堡寨的那個王管家,下官派去盯梢的手下都說朱大佑去了甘達裏亞糖廠,這之後巴城市麵上就出現了大批泰西烈酒,名為百加得朗姆酒,泰西夷人甚喜之,一壇售十五埃司銀幣,販者得利甚巨,據下麵的人回報,看見朱大佑與天地會中的人物有過接觸,下官懷疑,朱家三房和長房都在跟天地會合作,不過各自的目的或有不同。”

    阿林阿笑道:“也沒什麽難猜的,這些漢人呐,就喜歡窩裏鬥。前朝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還少麽?明英宗朱祁鎮和明代宗朱祁鈺就是兄弟反目爭權奪勢,弟弟趁虛奪了哥哥的皇位,哥哥從韃靼回來沒幾年,又一舉扳倒弟弟重新登基為帝。就算後來沒有李自成、張獻忠、吳三桂這種敗類禍國殃民,前朝的那些黨爭也會斷送江山,我大清一統江山是天下歸心,隻是這群反賊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前朝的那幾個皇帝有什麽好?皇帝不做作木匠,幾十年不理朝政的皇帝怎麽能跟先帝和當今聖上相提並論?朱家不過有錢,天地會大多是泥腿子,卻有股子力氣,朱家想在巴城這一畝三分地長盛不衰就得有強大的武力支援,天地會那群反賊為什麽來這爪哇島?為了錢嘛!一個有錢,一個有力,各取所需罷了!”

    高懿心中一動,問道:“朱家三房、長房都與天地會合作會不會有更大的陰謀?比如……奪取這巴城,作為他日反攻的基地……”他抬眼瞧向阿林阿,隻見阿林阿的臉色已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