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承諾(二)
字數:5732 加入書籤
穆紫杉聽見房外有聲音,在裏屋呆了半晌之後才走出來,見赫燕霞和那中年男人一起吃著桌上的烤乳豬,那男人見她出來,便讓她也一道過來吃,走到赫燕霞身邊時見赫燕霞遞了個眼神給她,穆紫杉會意便假裝咳嗽幾聲,說這幾日身體不好,對客人招待不周請他多見諒。
穆紫杉不像赫燕霞懂得如何刻意模仿別人的聲音,是以隻能用身體不適來掩飾聲音的差異。富商倒是絲毫沒有發覺這二人異樣,笑著說妹子太生分了,和他哪裏需要那麽多客套。
“不知兄弟這次要去何處?”赫燕霞見穆紫杉出來,恢複了尋常的神態,滿臉自然地與富商閑話家常。
“不瞞恩公,這次我打算運送些貨物去大津國的燕州,據說咱們這邊的東西拿到大津去賣,價錢足以翻上好幾倍……”那富商帶了些酒來下菜,一邊和赫燕霞說著,一邊啄了一口杯中的酒,臉上滿是對此行能夠賺大錢的種種期待,眼睛裏都幾乎能看得到金光閃閃。
赫燕霞聽了他這話卻心中一動,目光凝聚在一處,頓時想到了什麽。
“兄弟這次也要去燕州嗎?我也正打算帶著拙荊離開此處往北方走,想去大點的地方做點小生意……”
“恩公為何突然想著要離開楊花村?你們不是才在這裏安定下來麽?”富商滿臉不解,眼中生出幾絲疑惑。
穆紫杉聽赫燕霞這樣說也有幾分疑慮地看著她,卻見赫燕霞在桌下給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先回屋,穆紫杉也不多言,假意咳嗽幾聲就說身體不適,要先回屋不能招待客人了,那富商見了連連囑咐她好好休息,他和恩公繼續談就是了。
待得穆紫杉進屋之後,赫燕霞便又跟富商拉起了話頭。
“兄弟你也別總是叫我恩公了,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是緣分,你若不嫌棄我隻是山野小民,你我以後兄弟相稱就是了……”赫燕霞說著敬了他一杯酒,心裏卻在盤算著如何不露痕跡地讓這人為她二人作掩護。
“那就這樣,我虛長你幾歲,便占便宜做你哥哥,不知這樣可好……”富商說完赫燕霞便似那漢子一般豪爽地笑了,“本來也該叫你哥哥,再說與你相交,怎麽也是我占了便宜……”那富商聽了也跟著笑起來,兩人又倒了幾杯酒喝完。
“隻是不知剛才弟弟提起的要和我一道去燕州一事……”那富商喝完一杯酒,又續起剛才的話題。
“實在是因為拙荊身體太差,實不相瞞,翠兒近來就是因為染上了癆病才一直臥病不起的,我請了大夫來看過之後說是此處太過潮濕,而翠兒的體質本來就不夠好,加上連日勞累……”赫燕霞說著露出些悲苦之色,看得那富商都不由得動容,於是連連安慰赫燕霞不要太過擔憂。
“這癆病隻有那些大都的大夫才懂得怎麽治,南方比北方潮濕得多,讓翠兒呆在這裏我隻怕會讓她病情加重,而且兄弟你也知道,我和翠兒在這楊花村處處受人排擠,每日早出晚歸辛苦勞累卻也隻能堪堪糊口,家中連餘糧也沒有,現在拙荊又生了這要命的病……”赫燕霞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抬眼看見富商已經毫無懷疑,而是因為赫燕霞所說之事也露出擔憂同情的神色來。
“那弟弟你便跟著為兄一道去燕州吧,我們一行人路上也好互相照顧,妹子的病若是需要什麽幫助,弟弟你隻管和哥哥說……”
“哥哥你隻要帶我二人一道上路就好,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個喜歡受人恩惠的人,到了北方我和拙荊找一處定居下來,我就去做點小買賣,一邊賺錢一邊替她治病就好……”
那富商聽了赫燕霞這樣說也不好再說什麽,於是又給赫燕霞斟上酒,兩個人喝了一夜相談甚歡,那富商喝到醉酒時竟還拉著赫燕霞說要與他結拜。
富商答應與赫燕霞她們一道北上之後便吩咐手下現在這楊花村休息幾日,等到他兄弟置辦好一切之後再一起走。
一行人在楊花村耽擱了幾天,賣掉了這處小屋和那兩處薄田之後打算第二日再走,拿著那袋銀子,明明沒有多少卻覺得莫名沉重,這幾日赫燕霞有些說不出的煩悶,隻是她覺得有些問題想來無益,想得再多也沒有用處,索性不去再想。
而且若是這事讓那個木頭知道了,她定會比現在更憎惡自己,隻怕以後那人日日都會念想著如何將自己這個大魔頭殺死,為武林除去一大禍患。
越想心中越覺得煩悶,索性提了一葫酒走出去散心。
是夜月明星稀,夜涼如水,一個人走在河畔隻覺周身微微發涼,赫燕霞知道這是那神秘女子針上寒毒所致,所以她才會還沒入冬就開始手腳冰涼。
打開酒壺的塞子灌了一口烈酒入腹,身子稍稍暖和了一些,但心中卻還是如這秋夜一般寒涼。
不知不覺竟走到河邊那株柳樹旁,隻見柳葉隨風輕擺,地上樹影晃動,便似又幽靈附在那株樹上一般,赫燕霞看了心中煩悶愈強。
遠遠看了片刻,還是端著酒葫走了過去,雖然靠近河岸這附近的泥土都很濕潤,但還是看得出來柳樹周圍的一塊地土地比四周的新一些。
拿著酒葫把葫蘆裏的酒倒了下去,淋在那棵柳樹的下麵,頓時空中一股酒香彌漫。
“這次……算是我負了你夫婦二人,你們若是化了厲鬼,來找我尋仇就是了,我也不會躲著你們……”
赫燕霞的聲音淡淡地響起,聽不出她話中的感情,隻覺有些難言的悵然。
雖然從一開始就有懷疑自己是否殺錯人,但是卻太過自負,不肯承認是自己犯了錯,一直到最後真相大白,才像是有什麽在心口擊了一下,讓她覺得胸悶煩躁,也因此生出許多莫名的擔憂來。
一葫蘆酒倒完,赫燕霞仍看著地上,眼中情緒交雜,這時卻突然聽到身後一個人的聲音冷冷的響起,聲音雖然低沉,卻帶著巨大的憤怒和憎恨,強大怒氣幾乎要將這一地柳樹夷平。
“你說你到底負了什麽人?”
緩緩回過頭,背後站的不是穆紫杉是誰。
赫燕霞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竟然還是發生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理報應循環不爽。
赫燕霞看著穆紫杉無話可說,隻能沉默地站立在原處。
原來這些日以來穆紫杉一直覺得赫燕霞行事古怪,不知她心裏到底在打什麽算盤,這一夜穆紫杉也一直睡不著,坐在床上聽見屋外聲響,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就看見赫燕霞提了一葫蘆酒出去,穆紫杉知道赫燕霞沒有散布的習慣,心裏覺得奇怪便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麵,穆紫杉輕功本就不錯,再加上赫燕霞這一日心緒煩躁,完全沒有察覺後麵有人跟著,是以才會在這裏被抓了個現行。
穆紫杉看著地上一灘被酒打濕的泥土,那一圈的泥土比周圍的更新,顯然是近日裏有人翻過土,而那一方地又微微隆起一塊。心中想到什麽,又不願相信那是真的,是以隻能遠遠地看著那柳樹卻不肯走近。
“你將他二人殺了?”低啞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話語中的憎惡讓赫燕霞心中一寒。
“是。”隻是還是坦白回答了她,淡淡的聲音,隻說了一個字,沒有任何辯解。
若是穆紫杉開口問她,為何要殺這二人,她定會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她,隻因她太過自負,對生人又毫不信任,加上二人此時的處境,為了保得二人安全,她才會估錯將這二人殺了。
隻是她等了許久,穆紫杉也沒有開口。
穆紫杉隻是靜默地看著那抔新翻的泥土,手指捏緊再放開,又再一次捏緊。
然後赫燕霞便看見穆紫杉一步步走了過來,一步步靠近自己所站之處,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緊張,本以為那人會對自己破口大罵,說自己有多麽地不仁不義滅絕天理,那人卻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是在她麵前蹲了下去,沉默地挖起了地下的土。
赫燕霞不知自己此時應當如何,竟然頭一次在穆紫杉麵前生出這般手足無措的心情。
眼睜睜看著穆紫杉一點一點挖開表層的泥土,被埋在泥土之下的人赫然出現,不是那夫婦二人又會是誰,那二人自被殺之日算起,已被埋在這裏將近半月,隻見二人屍身浮腫已經開始腐爛,實在是慘不堪言,穆紫杉親眼看見這二人的屍首之後,不禁捏緊了拳頭,手上指節突出,指骨關節竟被她捏得咯咯作響。
像是靠著強力忍耐才沒有立即殺了身後這個女魔頭,穆紫杉一語不發地又將那些泥土堆了回去,然後仔細堆平按牢。
自始至終,赫燕霞都沉默地站在她身後,一句話沒有問,也一句話沒有說。
“他二人可是你我的救命恩人?”沉默半晌之後,穆紫杉低沉憤怒的聲音從赫燕霞腳下傳來。
“是。”赫燕霞不置可否。
“那他二人可做過對不起你的事?”腳下傳來的聲音更加憤怒,像是想將她撕成碎片一樣的憎惡藏匿其中,赫燕霞心裏又冷了一截下去。
“沒有。”久遠的沉默之後,終於還是回答了穆紫杉,簡簡單單地兩個字,卻有太多的含義。
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隻是從何處說做錯的那一個都是自己。
於是索性懶得再說。
蹲在腳邊的穆紫杉突然笑了,笑聲像金器刺痛耳膜,不堪細聽。
穆紫杉笑著站起來,死死望著赫燕霞,眼中的憤恨與憎惡幾乎要化作毒蛇,將麵前的人一口咬死。
“你可知道我一家六口為何會死?”穆紫杉憎恨的聲音咬牙切齒,赫燕霞聽在耳裏無比刺痛,可是明明聽懂了她的話,卻不知該怎麽回答,於是隻能沉默地看著她。
“就是因為救了你們瓊英宮的幾個喪家之犬……結果,卻被你們瓊英宮那幾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殺掉滅口……”
穆紫杉的話猶如鐵釘錚錚釘在赫燕霞的心口,震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那個對她怨怒至極的穆紫杉,隻覺心中百感交集,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一般難受。
讓穆紫杉親眼看到救下自己的人死於自己之手,就像讓她親眼看到自己殺了她家中所有親人一般。
隻怕她到了情緒激動之處會連她小師妹也顧不上,想著要為家人報仇就衝動著來殺自己了。
她倒不害怕這人真能把她殺了,隻是這樣的局麵她根本不願看到,那人若要殺自己必定會拚盡全力,自己若想自保,難保不會把她傷到。
“你怎麽能這樣狼心狗肺?你的身上可還殘存絲毫人性?”穆紫杉咬牙切齒地衝赫燕霞罵道,赫燕霞卻一句也反駁不了,隻能站在原處任她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