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字數:5544   加入書籤

A+A-




    位於東京的奴良組宅院, 今天迎來了幾位客人。

    奴良組的初代大將奴良滑瓢一進門就捶著肩膀直呼年紀大了舟車勞頓扛不住, 煞有其事地拄著拐杖回房休息,留下二代大將奴良鯉伴將客人介紹給宅院裏的下屬們。

    此時正是奴良組最為強盛之時, 作為大將的奴良鯉伴統領著整個關東地區的妖怪, 自江戶時期至今都是東rì běn最大的妖怪組織, 踩過院門之時,就好像從常世走入了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甚至哪怕隻是遠遠看著, 都會覺得這屋子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森冷氣息。

    如此倒也不怪周圍的人們會偷偷說奴良大宅是鬧鬼的地方——其實也不算說錯就是了。

    “大將回來啦!”正清掃著門口落葉的首無這麽喊了一聲, 原本寂靜的大宅霎時就熱鬧了起來, 各種各樣的妖怪不知從哪裏紛紛冒出來一股腦地擁到奴良鯉伴身邊,嘰嘰喳喳熱鬧得不行。

    奴良鯉伴笑著道:“今天有客人來, 晚上——”他拖長尾音, 妖怪們就已經歡呼著接了下去,

    “宴會!”妖怪們大聲叫道, 又紛紛簇擁在宗玨三人旁邊七嘴八舌地說起了各種歡迎的話, 還有的小妖怪憋紅了臉變出一大堆花瓣,紛紛揚揚仿佛下起花雨來。

    奴良鯉伴搖著頭把安分了好些日子早就憋得不行此時熱情過度的妖怪們趕去準備宴會,眉眼舒展著卻是明快疏朗的樣子。

    “這邊請。”

    雖然裏頭住著的都是些鬧騰得不行的家夥,奴良大宅卻修建得很是清雅, 傳統的木製建築是古典而莊重的布局樣式, 房梁上的雕刻著的花紋, 回廊下掛著的風鈴, 庭院之中花草錯落, 隱隱應和著一年四季的景致變化。

    “這些都是我母親當年親手布置的。”奴良鯉伴的語氣之中不無自豪,就像是帶著朋友回家的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地介紹著自家的景色。

    他的母親櫻姬出身高貴品位不俗,布置出來的宅院自然風流雅致極具情調,隻不過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而妖怪的時間又太過漫長,事實上在櫻姬過世後這間宅院幾經修葺,縱然極力維持,跟最開始的模樣到底是有了區別。

    屋頂站著烏鴉天狗守衛,走廊裏碰見的牛鬼神色嚴肅,推門奉茶的是姿容嫵媚的毛倡妓,而後夜晚燈火通明,小妖怪們點起一盞盞繪著美麗花紋的燈籠與燭火,美酒映著月色染著燭光如琥珀瑩潤,催得人未飲先醉,臉頰緋紅神誌不清。

    美酒如水,珍饈玉饌,奴良鯉伴半拉半扯著把宗玨摁在主位上,似笑非笑半眯著雙眼斟滿酒盞遞過去,即便一口酒都沒喝,眸子裏似乎也隱隱帶著幾分微醺的醉意。

    另一邊小狐丸也被奴良組的妖怪們拉扯著,勾肩搭背七嘴八舌,不等人反應過來好幾杯酒就已經下了肚。

    藥研藤四郎倒是乖乖端著果汁——宗玨硬塞給他的。

    看著眼前這聚眾灌酒的場景,宗玨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回憶了一遍地獄關於酒類的條例規定,從量刑條件到處罰措施,緊接著鬼燈的臉就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瞬間就讓他覺得手上的酒沒了味道。

    “怎麽?”奴良鯉伴問道,也不知是燭火映照還是酒意微醺,他雙頰透著淡淡的薄紅,嘴角的弧度淺淡,褪去了白日裏漫不經心嬉笑怒罵時,眉眼間隱約籠著幾分鬱悒——但也不過是短短刹那,而後又勾起與平日無異的笑。

    “我在想,這大概算是舍命陪君子了。”宗玨笑了笑,仰頭飲盡酒盞之中的美酒,想著若是叫鬼燈瞧見了現在這副境況,他往後幾百年裏大抵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有時候要學會享受當下,不然很多東西可能還沒來得及抓住就不見了。”奴良鯉伴又給自己倒滿酒,然後給宗玨倒滿,“就像是酒,要是不快點喝掉,可就要被那些酒鬼們搶得一點不剩。”

    他眨眨眼,壓低聲音接著道:“再或者是,我現在不努力喝醉,明天就得被牛鬼拉去處理積壓的文件。”

    宗玨輕笑,將酒盞與他碰了碰,“那不如今夜不醉不歸?”

    他眉眼生得肅穆銳利,偏偏多飲些酒時眼尾就會暈開極豔的紅色,似是刀鋒上糅雜入開至荼蘼的桃花,顯出難言的豔麗。

    也就隻有這種時候,才能看出他多少還能算得上是隻狐狸。

    奴良鯉伴低低地笑,“那你可莫要醉得太快才是。”

    “放心。”宗玨眯眼看著另一邊被灌得已經暈乎乎有些神誌不清的小狐丸,慢慢晃著酒盞,“誰先醉還不一定。”

    相比起沒幾杯下肚就不勝酒力的小狐丸,乖乖喝著果汁還被卷入戰局的藥研藤四郎表現可謂大大出乎旁人意料,小短刀甚至已經擺脫了被追著灌的局麵一腳踩在桌上拎著酒壇子開始反擊,眼眸之中寒光閃爍,儼然是把宴會當做了戰場嚴陣以待。

    明明矮得連某些妖怪腰都不到的身高,挺直了腰板拎起酒壇眼眸一眯時,夾雜著濃烈血腥氣的難以言喻的可怕壓迫感便驟然襲來,仿佛麵前站著的依然變作了青麵獠牙的修羅惡鬼,森然一笑嘎巴嘎巴捏著拳頭擇人欲噬,身後陰風陣陣叫人下意識打了個哆嗦,連酒都醒了一半。

    嗯他們是不是選擇了個錯誤的對象?

    宗玨看著自家小短刀以一敵十儼然大魔王再世的模樣搖頭歎氣,但是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樣子也就沒去阻止,奴良鯉伴更是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笑眯眯的樣子似乎方才的些許陰鬱隻是個幻覺。

    “不去幫忙?”宗玨問道。

    “他們以前灌我可從沒手下留情過。”奴良鯉伴笑道,“而且隨便過去說不定會被圍攻哦。”

    於是宗玨和奴良鯉伴對視一眼,宗玨撈起軟綿綿趴在幾案上的小狐丸,奴良鯉伴又拎了一壺酒,非常有默契地悄悄離開了宴會。

    熱鬧成這樣,大概明天又要傳出奴良大宅鬧鬼的傳言了。

    繞過回廊,走到庭院附近時一切似乎就悄悄寂靜了下來,草叢裏窸窸窣窣的蟲鳴清脆,烏鴉天狗站在屋頂上戒備,他們大概是奴良大宅裏極少數沒有參與宴會的妖怪了。

    “我先送他回去。”宗玨說道。

    奴良鯉伴點點頭,懶洋洋念叨了聲待會見。

    此時的大廳裏,被藥研藤四郎灌得頭暈目眩的妖怪們打著酒嗝,就和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一樣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起陳年往事來。

    小短刀滿意地飛速記錄好情報,然後極為無情地丟下了滿大廳的醉鬼。

    情報到手√

    夜色已深,可惜奴良滑瓢卻是毫無倦意,拎著酒壇往回廊邊一坐,長長歎了口氣。

    在歲月之中勉力平複下的種種思緒,被酒一催就著月色寒涼,似乎翻湧著變得更加磨人了起來。

    放在一邊的彌彌切丸刀身在月光下漸漸彌漫起霧氣,凝實成小小的與奴良鯉伴極為相似的模樣。

    小家夥乖巧地趴在奴良鯉伴膝上,仰著頭用那雙黑色的,幹淨得仿佛沒有半分瑕疵的眼睛看著他,鬢發軟軟地搭在臉頰上,讓他看起來不像是天生便帶了幾分邪氣的滑頭鬼,反倒像溫馴又可愛的小兔子,叫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憐愛。

    “如果”奴良鯉伴神情有些恍惚地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如果我跟她有孩子的話”

    大概,大概就會是這個樣子吧

    小家夥親昵地蹭著他的手心,慢慢爬到他的膝蓋上,揚起頭露出一個笑來。

    那張和他極度相似的臉上,卻不知怎麽的,越是看,越是帶著故人的影子。

    本以為陳年舊事早已記不清楚的一幕幕,此時想起,依然鮮活彷如昨日。

    宗玨隨手摸了摸蹭到他身邊微蜷著身子安穩睡去的小狐丸,脫下被小狐丸緊緊拽著外套起身推開門,往回廊的方向走去。

    奴良鯉伴正靠在回廊的廊柱邊垂眸逗弄著坐在他腿上的小家夥,月色朦朧籠在他身上,似乎袖間也籠著一層輝光。

    “今晚的月色很美。”宗玨拿過回廊上的酒壇仰頭喝了一口,抬手月光如水在他掌心蜿蜒又從指間落下。

    “櫻花開了。”奴良鯉伴側過頭,看著水池邊的櫻花樹散下花瓣無數,“月色好的時候,櫻花也總是開得很好。”

    櫻花瓣隨風飄得散亂,坐在他膝上的小家夥被某瓣櫻花糊了一臉,拽著奴良鯉伴的衣服委屈地蹭了蹭。

    “這個時候的山吹花”奴良鯉伴輕歎,“應該也開得很好”

    他半眯著眼睛,也不知喝了多少,隱約有些醉了,指著院前一片空地道 :“以前那裏,栽著很多山吹花。”

    花會跟新葉同時開起來,枝繁葉茂,有著長達四五個月的漫長花期。

    “山吹花啊”宗玨指尖輕輕劃過月色朦朧,眼前的一切就仿佛被攪亂的水麵,澄明的月色被攪碎成輕煙朦朧,忽然間憑空開出一朵一朵五瓣小花,紅的白的層次錯落攀附在枝幹之上,岑蔚蓊藹,葳蕤生光。

    雖然大部分時間他更喜歡簡單粗暴地解決問題,不過作為野幹的天賦幻術也在他的技能列表裏。

    “就像這樣?”

    花開重重,如同讓人不願意醒來的夢境。

    奴良鯉伴怔忪著輕聲問道:“你說人世與黃泉,究竟有多遠呢?”

    宗玨笑了起來。

    “既然如此,不如親自去看看如何?”

    他的聲音如惡魔的低語,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說不定會看到,你所思念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