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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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維季春在邇,滿園芳事闌珊,姑娘們便鮮少在園子裏走動。

    且說這日,紫鵑正逶迤往瀟湘館回來,忽然抬頭看山石後麵有人影綽綽,走近一些還聽見唧唧喳喳有人在說話。

    剛欲煞住腳要走,隻聽裏邊說道:“老太太如今病得不能動彈,年裏就聽聞二太太跟薛姨媽說要定了寶姑娘。我就想呢,不然那麽疼她?吃穿用度,無不壓了正經的三位xiǎo jiě一頭,旁人更要靠後了。”

    紫鵑在外麵一聽,心中著實吃驚,自思道:咱們成日裏在內宅兩眼一黑,百樣不知。雖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但事關林姑娘的好歹,必定要探聽一番。

    一麵想著,一麵朝東一繞,往裏細聽,又有一個說:“咦,我怎麽聽講在外頭是給林姑娘相看呢?周大娘還四處宣揚,這一看,都相到一個王爺府上去了,咱家又要出一位王妃了呢。”

    隻聽“嘁”的嫌惡一聲,冷哼道:“哎唷,什麽勞什子王爺,聽著體麵罷了!要是不得眼的皇族子弟,比那些個阿貓阿狗的七品小官兒還落魄。”

    停頓少許,語音透出刁鑽刻薄,滿是嘲諷譏謔:“再者,真有那麽好的一樁美事,會落到姓林的頭上?早成全自個家的女孩兒了。”

    另一個像是若有所思,隔了半晌,又聽說道:“你別胡說。周大娘講給林姑娘配的是廉王爺,今上還要尊一聲皇叔,那還能不好?”

    不知想起什麽,一個突然嘻嘻而笑起來:“旁的暫且不理論,仿佛聽說那是京城裏出了名的美郎君,麵貌俊雅,舉止非凡,更似在北靜王爺之上。”

    說著,兩人一道掩嘴癡笑,另一個啐了一口道:“瞧你評論外頭的爺們家,也不臊得慌!不過上一回東府理喪,隔著簾子往外望了一眼,那北靜王爺實在好看得緊,依你說的,廉王爺該俊得不像凡人了。”

    片刻,才聽悄聲的歎息:“哎,那林姑娘好弄小性兒,病怏怏的風一吹就倒了,隻有模樣不差,恁般俊俏的人倒便宜了她。”

    這一個似乎不以為然,又嗤笑道:“頂著個上皇幼弟名頭的紈絝,卻得了今上一個‘憐’的封號,便宜不便宜的還兩說呢!”

    剛才那個正聽得出神,便囁嚅的歎息著:“說來林姑娘也真真可憐,本是喪母長女不好嫁,偏父親也過世了沒個依靠,大約隻有這條路可走。”

    猶未說完,但已能拚湊出個七八分的樣子,因而紫鵑躡手躡腳的從山洞裏出來,撤身就向瀟湘館疾走。

    紫鵑性如烈火,頭也不回一徑來至院門前,入目一帶粉垣墨磚,幽篁掩映,上麵三間相連的小小房舍,正是瀟湘館所在。

    紫鵑忙掀了簾子進來,黛玉正歪身坐在椅子上看書,見她一臉心急慌忙的,遂打趣兒道:“什麽事兒那麽趕?倒像被狼攆得兔子似的。”

    問紫鵑一聲不答,黛玉深以為異。再問時,隻見她起身往窗外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黛玉悄悄道:“我剛才路過沁芳橋那裏的山石,偶聽到兩個人閑話,誰知竟跟姑娘的終生大事有莫大關聯!”

    黛玉聽到終生大事四字,一時紅了俏臉,又見紫鵑神情不似玩笑,不由細問:“究竟怎麽一回事?”

    紫鵑一麵掩了門,一麵把院子裏聽來的話一五一十說了。黛玉原來還不知這些事,聽她越往後說越發心沉,不由眼圈微紅。

    紫鵑恐她傷心,因而寬慰道:“姑娘,這事兒其實還做不得準,倘或丫頭們磨牙混猜度的。何況我冷眼瞧著,二爺和姑娘打小在一處的情分,前些個冬天裏不過說了句玩話兒,他就急病了哭得死去活來,怎肯把姑娘撂開呢?”

    誰知,黛玉不過冷笑兩聲:“什麽打小的情分?有了姐姐怕是早忘記了mèi mèi。再者,自己個兒的事,犯不著巴巴指望著人家。”

    紫鵑看她說得決然,暫時並聽不進勸,遂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回想紫鵑所言,一時感歎金玉之事,一回又想起雙親亡故,終羨他人父母雙全,才不至於像她一般落入種種無助境地,淚又任憑它流下個不停,滴枕透衾,一夜無眠。

    次日醒來,黛玉越想越悶,盤算著出門散心。偏巧鳳姐要派婆子出去買糕,讓雪雁遞話要搭車去城裏的寧化寺禮佛進香。

    鳳姐素知黛玉脾性,一來推脫不能,二來多少憐其境遇,但又恐多生枝節,就命幾個婆子好生跟隨照料。

    寧化寺始建於聖宗年間,除郊野享皇家供奉的天龍寺外,乃是京城最大的一座禪寺。

    傳說前任慧律法師當年北渡雲遊至此,觀其鬧市之地,堪為建寺**之所,遂結同弟子築廟塑樽,曆時三載方成。

    後因現任主持宣慧法師擅解簽文,曾為上皇解一支真龍簽而聲名鵲起,使得平日裏更為煙火鼎盛,香客雲集。

    隻是今日,榮國府的èr nǎi奶一早急忙傳來話,說有尊貴人要來寺中禮佛,眾僧不敢怠慢,且忙忙的收拾出來,少不得讓其餘散客暫避,單辟出一條幽徑迎接。

    黛玉坐一輛翠幄清油車,行了半日到一赤紅大門前。下了車步入正殿,隻見飛簷雕瓦,畫梁彩棟,整個大殿空蕩蕩全無閑雜人等,正麵供著一尊鎦金彌勒佛,兩側分祀觀音和文殊二位菩薩。

    紫鵑扶著黛玉跪在蒲團前,舉眸望見佛龕中的彌勒佛手持數珠,袒胸露腹,滿麵笑容可掬的瞅著她,一時悲感更甚,心道:大乘常說普度眾生,但我等不過芸芸,世間常有悲歡離合,貪嗔癡念,誰又顧得上誰呢?

    正思索間,有一小沙彌悄悄近前,雙手合十:“女施主有禮,本寺住持在妙心室等候,這邊請。”

    盡管榮府女眷來進香必有接待,但多是勞煩其他僧侶,宣慧法師從不輕易見外客,因而二人乍聽之下皆有詫異。

    步出正殿,兩側遊廊曲折縈回,各通往廂房禪室。小沙彌在前導,領著黛玉和紫鵑往西邊小徑,一路上萬籟俱寂,莊嚴肅穆。

    走至妙心室門前,小沙彌止住腳步,向二女輕聲細語道:“兩位女施主海涵,師父隻請林施主一人進去。”紫鵑雖不情願,也無可奈何。

    同前殿的金碧輝煌相比,這妙心室陳設全無,不過入眼的綠窗油壁,茶奩坐塌,牆上懸掛一副釋迦牟尼蓮花坐像,並幾部佛典書籍,十分樸素。

    再看中間有一僧人披裟打坐,鼻如懸膽,兩眉冗長,不是宣慧法師又是哪個?

    黛玉將頭略低了一低,上前施禮道:“小女林氏見過法師,不知法師有何事囑托?”

    那宣慧法師方才啟眼,舉手答了一禮,語音平和溫厚:“老衲唐突,昨夜觀雲湧星爍,今晨又聞貴人來此,心知佛祖指引,必替貴人解上一簽。”

    黛玉不由意外一瞬,這宣慧法師卻已舉腕指向桌上的簽筒,隻得在內隨意抽了一支遞與。

    宣慧法師釋簽檢閱一遍,仿佛毫不意外,點頭誦念道:“這支九十九號簽名為鳳霄,取自‘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八字。簽文寫的是‘今脫幽暗之室,他朝日月之光’。”

    言畢,長眉下的一雙慈目端詳著黛玉的神情,一會拈須笑道:“貴人穎悟,當知此乃上上吉簽。”又別有深意的補了一句:“且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啊。”

    黛玉聽如此說,兩腮不覺通紅,又知出家人不打誑語,才將溜到嘴邊的“滿嘴胡唚”按捺了,客氣道:“小女多承法師吉言,若法師之言應驗,他日定當親至還願。”

    宣慧法師不過淡泊一笑,合十禮辭:“何必前盟,情短恨長,因緣際會,來日誌望。貴人當記得今日之言,恕老衲不起身遠送。”

    待黛玉走後,小沙彌掩門而入,卻見兩人均徐徐變了形態,化作破衫癩頭,落拓跛足的一僧一道。

    這跛足道人探頭向外張望了兩眼,因問:“現如今絳珠草修的女體將改命轉運,青埂峰下那一樁風流公案可如何勾銷?”

    癩頭和尚則將手一拍,答道:“道友有所不知,絳珠仙草靈性已通,偶與這真龍之氣糾纏在一塊,趁此借她之手渡了那條真龍,豈不是一場功德?”

    跛足道人禁不住撫掌笑道:“妙極,妙極!她若能度脫這人間至尊,倒是大功德一件,當抵這筆風月情債,縱警幻仙子也無話可說。”

    說畢,二人如青煙一徑散去了,再不見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