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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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瀟湘館屋前,王夫人所派的兩個婆子門神一樣立著,見了寶玉忙給攔下,口內勸說:“姑娘剛歇午覺,寶二爺快回去。”

    寶玉正急怒攻心,拖著紫鵑要往裏頭硬闖,抬腳便踹在迎上來的婆子胸口,在那裏放聲大哭:“mèi mèi,你今天若不見我,我寧願立刻死在這兒,將心迸出來給你瞧,挫骨揚灰了跟你一塊兒吹到廉王府去!”

    說著,碧紗窗中忽然傳出一聲幽幽的長歎,說道:“你既來了,有些話是該當麵說清,便進來罷。”

    寶玉才走上前兩步,一個婆子卻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喊:“林姑娘不要縱著他,太太囑咐了不叫寶二爺進去!”

    一語未了,又聽窗內人連聲冷笑:“兩位媽媽也一並進來,且在外間守著看著,聽齊全了方能去回稟。”兩個婆子對望一眼,方垂下頭不吱聲。

    寶玉這時也顧不得什麽,疾忙走到裏間。隻見黛玉坐在椅上,一身水綠色衣衫與湘簾無二,出落得越發超逸脫俗,心神一蕩便要去握她的手,卻被紫鵑眼明手快給阻開了。

    黛玉見狀,皺皺眉兒說道:“二哥哥,莫說我已經定下親事,以後對其他姐姐mèi mèi也切不可這樣隨意。”

    寶玉看她這樣生疏,眼淚走珠似的滾落下來:“mèi mèi,咱們自小一處長大,有我的必然有你的,內心從未與你分出個彼此。現如今,你成親這樣的大事連一聲都不告知,豈不是辜負了我們素日情長,辜負了我對你一片真心實意。”

    紫鵑在旁忍不住把嘴一撇,輕輕的啐道:“告訴你又怎樣?當年連個金釧兒都沒膽量救,還妄想護著姑娘呢。”

    寶玉這話在往常也聽過不下十來次,黛玉自忖從前和他慪氣哭鬧還象在眼前,今日真到這步田地時,反而心平氣和起來。或許離開這風刀霜劍嚴相逼之地,內心也禁不住有股歡欣之氣,但又不知前路如何,算得喜憂參半。

    因黛玉半晌不做聲,寶玉才要再表明心跡,卻見她把眼一閉,靜靜說道:“咱們確實比其他姐妹熟絡些,不過‘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就算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不必太傷感。”

    說罷微微歎息,黛玉心中免不了一陣酸澀。回身從xiāng zǐ裏拿出兩塊白綾絹子來,寶玉認出是挨打時讓晴雯送來的那塊舊帕,雖不知她要作甚,心底已禁不住突突亂跳。

    黛玉瞧著那字出了會神,目光帶著三分怔忪,不妨猛地往火盆裏一撂,紫鵑和兩個婆子措手不及,絹子已經燒了起來。

    紫鵑知她心意,又痛惜她體弱,連忙騰出手摟住黛玉,勸道:“姑娘仔細些這火盆,別燒著了手。隻是何苦燒那帕子?到時傷心又要哭起來,再添一些病症。”

    黛玉低頭不語,滿麵淚痕,將另外一塊又撂在火裏,瞬時燒得焦黑,才道:“最後哭這一回了,姐姐便隨我去罷。”

    寶玉直瞪著這一簇簇紅旺旺的火舌,仿佛那火是在灼他的五髒六腑,整個人沸然炙起,隻覺得手麻腳滯,動彈不得。

    耳畔似還縈繞著黛玉清冷的話音:“昔時你贈我舊帕之情銘感五內,便題這三首絕句回報於你。二哥哥若曾當我是個知己,以前那些瘋話就如這火燒的帕子再不要提了。如今我要去了,你多保重!”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婆子架著寶玉一回到怡紅院,襲人接過人便暗道不好。隻見他雙眼盯著門口出神,問什麽都不答話,恐和之前發作了狂病一樣,先差人去回王夫人。

    至晚間,眾女眷守在床邊,寶玉突然睜開眼唉喲了一聲,指著門外亂說;“快,快去攔著林mèi mèi!不許叫王府的人來接她走!”

    見他醒來,王夫人總算放下心,邊流淚邊安慰道:“林mèi mèi還在瀟湘館,沒人接她走。”

    寶玉往後一仰,憋得筋浮目腫,滿床鬧起來:“倘或她去了,我必跟她一塊去。活著,咱們一處;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

    王夫人聽到這話,真如尖刀剜心一般,摟著他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兒啊,究竟造了什麽孽!不是摔了玉,就是痰迷了心竅,平日裏沒的又是吵又是慪氣,何苦再去招惹!”

    此時薛姨媽、鳳姐、寶釵和襲人等都在這裏。寶釵自然知道姨娘跟母親定的金玉之事,但看這境況越發覺得滿心委屈,卻不好十分使出來,隻得強打精神勸道:“寶兄弟既能醒過來就無大礙了,還是先請醫來吃兩劑藥下去,姨娘別哭壞了身子。”

    話音剛落,便見寶玉搗床捶枕,哇的一口吐出鮮血來,一會又直挺挺躺倒下去,口角邊津液流出,一頭熱汗,滿嘴胡話。

    王夫人和邢夫人過來一看,更慌了神,哭得震天哀地,眾人見如此,裏外一發亂起來,連賈赦和賈政都驚動了,一晚上鬧個人仰馬翻。

    不過任憑如何鬧,也跟瀟湘館再無瓜葛了。因奉旨備嫁的緣故,宮裏指派了兩個教養嬤嬤一道教授規矩。

    自黛玉客居於賈府,賈母和王夫人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就不如在揚州時認真讀書,閑暇多與李紈三春一處針黹誦讀而已。既是客居更無人教導管家理事,且黛玉本性嬌懶,對主理中饋等凡俗事一概不問,現今卻要慢慢拾起來。

    兩個教養嬤嬤原本看那麽一位嬌滴滴的美人紙燈兒,深恐她陽春白雪一樣目下無塵的人品。誰知不過點撥了數日倒能融會貫通,反而欣喜於這位林姑娘的聰慧和靈悟。

    實則,黛玉確有讀書人的清傲孤高,但倘若有心關起門來過日子,憑著她的悟性和多年來冷眼旁觀,自然也知曉其中的利害。

    至於黛玉的乳母並紫鵑和雪雁三人,則要趕慢趕地為她籌備嫁妝,手裏一時一刻沒停過針線。當年賈璉陪黛玉返sū zhōu郡,明麵上是送靈理喪,不過林家的家產巨資也跟著不翼而飛了。

    黛玉明知其故,可迫於無奈也隻得說自己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從賈府開支,唯恐小人多嫌誹謗。因此這嫁妝除了自己備下的,還挪出了七八分廉王府送來的聘禮,想必對方也知道她們未必有時間備得齊全,倒得了黛玉十分的感激。

    王奶娘和雪雁原是南邊帶來的,紫鵑卻是賈府的家生子。但兩人主仆好了一場,片刻不肯分開,鳳姐心下對黛玉有愧,平兒也從旁多勸,再看紫鵑自己樂意,便私自做主將契給了讓她陪嫁王府。

    備嫁這段時日裏,紫鵑和雪雁都尚好,黛玉的乳母王嬤嬤卻十分歡喜,整天的滿麵笑容,一麵繡著龍鳳被,一麵嘴裏常常念叨:倘若老爺和夫人還活著,看到姑娘出嫁真得償所願雲雲。

    黛玉偶遇聞之,免不了一回悲感身世,更無暇理會怡紅院的動靜,亦不知寶玉病得如何。

    永慶二年春末,黛玉正值碧玉之齡,在欽天監挑的四月初三這日,賜與廉親王水瀾完婚。

    大婚日五鼓時分,黛玉起身著彩服按品妝飾。此時賈府內還鴉雀無聲,無一人來問,宮中的教養嬤嬤皺了眉頭道:“王妃出嫁何等大事,竟怠慢至此,鬧得太不像話了些。”

    另一位嬤嬤指了指裏屋擺擺手,歎道:“好歹輕一些,別叫林姑娘聽到。從前史太君省事時還好些,如今當家做主的可是那位二夫人,怕心思都在她的寶貝疙瘩上。”

    未及說完,裏屋傳來了掀簾子的動靜。兩位嬤嬤循聲望去,隻見一位容顏勝雪的嫋娜佳人扶著紫鵑和雪雁緩步走出來,不是黛玉又是哪一個?

    兩位嬤嬤眼中俱有驚豔,一同笑道:“王妃素來天然去雕飾,但今日穿這身大紅吉服,反襯出一股嫵媚俏麗之氣。”

    黛玉麵上一臊,紫鵑和雪雁不禁對視而笑,卻聽她又說:“兩位嬤嬤,我父母早逝全賴外祖母教養,因而在出閨之前容我先去拜別老太太。”

    此舉無非孝心拳拳,本無可指摘之處,兩人便陪伴她到賈母的住所。正巧鴛鴦在坐更守夜,忙來接交道喜:“林姑娘今日大喜,難道是特特來瞧老太太的?”

    黛玉點頭不語,探身察看臥床的賈母。見人雖病得糊塗,但氣色尚好,心中又悲又喜了一回,含淚道:“老太太,玉兒今天將要出閨,也不能給您奉一杯茶水,您白疼我一場了。”

    言畢,顧不得鳳冠霞帔之沉重,黛玉畢恭畢敬磕了一個頭。站在旁邊的鴛鴦早哭得哽咽難言,嗚嗚咽咽:“好姑娘,臨事了才能看出人心來。老太太若知道指不定多高興,就當喝過新媳婦茶是一般的,快起來吧。”

    紫鵑和雪雁趕忙扶她起身,撣了撣喜服上的塵土:“姑娘,大喜之日怎哭了起來?可惜這妝都沾染了,回去還要另把頭再梳一梳。”鴛鴦將人送出門外,看她們遠去不見方才進來,不在話下。

    回到瀟湘館中,紫鵑吩咐舀水淨麵,描眉添妝,忙忙的複又妝扮妥帖,才見二房打發丫頭過來,回報說門前出了些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