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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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早天剛蒙蒙亮,黛玉洗漱穿戴完畢,便坐上有王府徽號的馬車。剛掀開一點簾子,裏麵就伸出來一隻骨節深秀的手,輕輕用力已將她提了上來。

    黛玉愣了片刻,才看見水瀾坐在主位上。他今日仍舊輕袍緩帶的打扮,不見絲毫隆重,隻束了金冠,卻現出了神采奕奕。

    兩人的手此時還拉在一塊,一片觸手的溫暖潤澤,黛玉急忙撤回了手,羞的呐呐道:“多謝王爺。”

    水瀾的眉梢眼角俱藏了兩分笑意,口內說道:“以後咱們兩人私下相對,把那些個王爺、妾身的稱謂去了,都自在便宜些。”

    車馬一路顛簸許久,兩人對坐均在閉目養神,到了朱雀門外換了軟轎抬著,剛走了一箭之遠,至一處巍峨的宮殿前,水瀾扶著黛玉下了轎,隨侍皆肅然退出。

    有兩個內監上來接待,往前引路:“陛下正在明德殿,王爺、王妃這邊請。”

    兩人到明德殿前,有內監向裏報知:“廉王攜王妃覲見。”再聽洪亮的“宣”字傳來,另替換了一個年歲大些的內侍前導。

    大殿裏除兩邊侍立的宮娥,獨永慶帝一人在,鎖眉在閱奏折。

    黛玉留神細看,原來還是一位年青公子,卻瞧著一團孩氣,與水瀾之風采不可同日而語。

    一見他們來了,永慶帝旋即展顏笑起來:“好久未見皇叔,侄兒還沒道一聲恭喜。”

    水瀾卻有些不同尋常,臉上笑意淡淡的,跟紙糊上去似的,循禮叩拜,回道:“臣還要多謝陛下賜的美滿姻緣,這位便是林氏。”轉頭又對黛玉柔聲說:“快見過陛下。”

    黛玉一進宮中便步步留心,時時在意,深恐丟了亡父林公和水瀾的臉麵,即使有所訝異,也隻管跟著下拜。

    永慶帝原本隻瞧著水瀾,聽他一提隨之掠過黛玉一眼,頷首不絕道:“果然才貌雙全,與皇叔真乃一雙璧人。”一麵讓人賜了定例的賀儀,黛玉忙接過還禮。

    叔侄二人多少敘些常話,不過全是永慶帝在問長問短,水瀾有一句沒一句的敷衍。但憑他怎麽冷淡,永慶帝還是溫存和氣,黛玉隻覺兩人的身份調了個兒。

    且之前曾聽紫鵑講,永慶帝厭極水瀾,原來是這麽個厭法兒?

    永慶帝見水瀾無甚興致,又恐黛玉在傍沒好意思的,便打發內侍去的德康宮:“皇叔難得來一次,也該和父皇見上一麵。”

    去了半日,有內監來回話,說:“上皇說身上不大好,就不見了,請廉王妃去太後那兒坐一坐。”

    黛玉從明德殿出來,兩個小太監引著往西拐彎,走過一條大甬路之後,上麵儀門內大院落,不知比明德殿軒昂富麗多少,便是太後日常居坐的壽寧宮。

    甫進殿,迎麵看見兩座三尺多高的赤金青龍古銅鼎,牆上懸著當朝名師的牡丹爭豔墨畫,東麵擺四扇一組的掐絲金桂月圍屏,轉過屏風正中設著一張紅漆刻絲貼金大炕,兩邊設一對紫檀雕螭的高幾,幾上爐瓶碗花具備,其餘陳設無不精致奢靡,不必詳贅。

    太後雙手交疊坐在上首,背靠著金心大紅撒花引枕,麵上殊無喜色,叫黛玉不由想起水瀾的囑咐,心裏一跌。

    太後身邊還站著一名女官,這女官長得與寺廟中的怒目金剛一般無二,又見她已蹙起額頭,黛玉忙向太後款款下拜,口呼“萬福金安”。

    誰知這一拜,等了半刻仍不叫起。黛玉心想,當今對王爺倒十分斯文和氣,這位太後卻逞了好大的鳳威,不知是何故。

    黛玉既知有意刁難,越發的屏聲斂氣,姿態萬芳。屋內靜了一會,上首忽而傳來一道宣起,說道:“原來是廉王家的來了,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黛玉應聲抬眼瞥過,見太後膚色細白,華服堆翠,膝上覆著一條紫貂裘毯,自帶一股養尊處優的傲慢,少不得低了頭,恭敬道:“妾身林氏問太後安,祝太後福壽寧康。”

    目光隻打了個轉,太後右手緩緩的撚過珠串,不鹹不淡道:“廉王眼光不俗,果真生得個西施樣子,怪招人疼的。”

    黛玉默然應個是,垂著手置若罔聞,立在一旁當擺設應景。

    又聽太後喃喃自語,說:“廉王早年稚弱,還算有幾分伶俐,先皇就什麽都縱著他,如今大了更是行事無矩,目無尊長。你既為廉王妃,應時時規勸他謹守本份,莫要鬧出些蜚短流長,折了皇室的尊貴。”

    言畢,一麵褪了手上的佛珠,對身邊的女官懶懶的牽嘴:“去將這佛珠賞給王妃,年輕輕的合該莊重,多吃齋念佛才能凝神靜心,收起些妖妖調調的心思。”

    黛玉一聽怫然變色,一時又不敢在人前造次,隻得按住翻湧而上的惱怒。

    卻說此時,緊閉的殿門突然大開,涼風吹散了極濃的熏香,黛玉隻覺精神一振,渾身的清爽,忍不住轉過頭,一看竟呆了。

    外邊攜著清風走近一個人,卻是水瀾。後麵還有一個內侍慌慌張張的跑進來,急忙道:“王爺留步,這、這還沒通報呢!”

    “不必通報了,王嫂難道白睜著一雙眼,還看不到人了?”

    水瀾冷冷一哼,嗔而似諷,怒而似笑,說的話又極刻薄,叫人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憋得氣滯胸悶。

    太後的氣色陰沉得似要洇水,朝那太監厲聲斥責:“人都到跟前了,還通報什麽,沒用的東西還不滾出去!”

    話音剛落,一屋子人跪伏在地,駭得抖衣亂戰,唯有水瀾一人走上前,擋在黛玉身前。黛玉偷偷地望著他的背影,又是挺拔,又是魁偉,讓人無端覺得安心。

    水瀾故作環視一圈,語中盈著不加掩飾的輕鄙:“許久不見,王嫂壽寧宮裏用的熏香還是那麽叫人惡心。”

    太後的麵龐上頓時陰雲密布,身邊的女官瞪著他,忙低嗬道:“大膽!”

    水瀾寒著臉掃過去,那張桃花麵上仿佛添了些什麽,瞧著竟令這女官哆嗦了一下,悄然退至邊角。

    太後見狀,愈加憤恨,戴著金甲套的手指刮在紫檀小幾上,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鳴響,諷刺道:“廉王還是那麽個憐香惜玉的性子。本宮不過提點王妃兩句,就這麽火急火燎的闖進來,也不管犯了什麽忌諱,好個伉儷情深!”

    水瀾聽了,又疏離的笑了:“廉王府中自有規矩,本王的王妃就不勞煩王嫂教導了。王嫂若真有雅興,不如好生替皇上斟酌一門姻緣,也不至於後位空懸,還要王嫂越俎代庖,掌管後宮了。”

    說完,伸手扶著黛玉,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並無半個阻攔,氣的太後抓起幾上的茗碗瓷盞,在其身後砸個粉碎。

    從出壽寧宮直到坐上馬車,一路上兩人仿佛有默契似的,皆是一言不發。

    馬車轆轆前行,但聞聲息細細,水瀾一眼掠過,身旁佳人外貌強作鎮定,眼睫卻懨懨的垂落下去,禁不住歉然道:“對不住。”

    黛玉帶著輕愕仰起臉,方回:“王爺說什麽對不住?”

    水瀾瞅了黛玉半天,忽然拂開她薄濕的額發,聲音透著溫軟:“看這一頭的汗,太後必說了些刺耳的話。”

    語意微頓,複又歎了一口氣:“你既嫁我為妻,卻受了這等委屈,是我沒護著你周全,以後不會了。”

    黛玉本還怔怔的聽著,細心思之,由不得眼圈兒紅了。

    從前在外家時日日惶恐擔憂,神思恍惚,縱認寶玉為知己,奈何命比紙薄,終不得所托,竟生嫌疑。自己與水瀾原不過世事造化,今日反得他如此憐惜護佑,又何必再想什麽青梅之論?

    想到此間,唯歎造化弄人,淚又不禁下來。

    水瀾瞧黛玉淚光點點,一時也不知從何安慰,隻好瞅著她微微的笑,說道:“還跟小孩兒一樣,動輒要哭鼻子。讓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得罪的夫人。”

    黛玉自覺含羞,胡亂抹去頰上的淚珠,硬著口駁道:“誰哭了?不過是沙迷了眼睛。”

    水瀾斜眼睨了黛玉一回,見她嬌嗔滿麵,俏麗可愛,也起了玩心,有意扶住下顎作沉思狀,說道:“夫人說得有理,看來王府的馬車是該換換了,簾子都拉著還能吹進沙來呢。”

    黛玉聽得一呆,再看他俊容含笑,自己倒沒好意思的,掌不住也跟著笑了:“王爺原是個促狹鬼,跟這兒候著我!”

    兩人說說笑笑了一陣,水瀾專挑些外頭的趣味事講,黛玉以前多是閨閣見識更覺新奇,加上他堪比說書的繪聲繪色,一時便聽得入迷,將那烏七八糟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臨到回府前,水瀾約想起了什麽,斂著眉說:“還有個事,按俗禮本應今個回門,因去宮裏已遲了一日。我思量著,明日還是去榮府上應個牟。雖說他們不過是你的外家,到底從那裏出閣,咱們不可平白虧了禮數,夫人意下如何?”

    黛玉想到那些人當日的做派,倒也不怨不怒,權當是個無關痛癢的遠親,便點頭道:“一切但憑王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