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二回

字數:4184   加入書籤

A+A-




    黛玉聽得,唬得一跳,忙問:“你說那個老夫人突然醒了?”

    秋晚失笑道:“榮國府那裏還有兩位老夫人呢?就是王妃的外祖母史太君。前日以為人都不中用了,連裝裹等都預備齊全,誰知倒自己清醒了,這也奇了。”

    黛玉出了一回神,想起十餘年來教養之情,不覺呆坐垂淚。

    水瀾先前聽一個“接”字,心下已有大不悅,隻是見黛玉如此,便拉著她的手,一麵安慰道:“夫人也不勞感傷。要十分過不去,也不必今日過去,明個兒一早備車去親眼瞧瞧,也就盡了養育之情。”

    次日清早,黛玉帶了兩個丫鬟,登車至榮府門上,欲麵謀之賈母。轉過廳後走到正院,台階上的丫頭見黛玉來了,俱行禮迎奉,一邊打起簾子,一邊聽得說:“王妃娘娘請快進來,老太太不停念呢。”

    黛玉方進入,眼見兩個人扶著一位雪鬢霜鬟的老母迎上來,顫巍巍的聲氣兒道:“見過王妃娘娘了!”黛玉觀其欲行國禮,忙伸手攙住,賈母又心肝兒肉的放聲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皆隨著賈母氣色行事,更無不下淚。

    賈母哽噎了少焉,將黛玉攜手攬欲懷內,含淚道:“我的玉兒,我可憐的兒,今一旦去了廉王府,不得見麵,怎不傷心!”

    說著又難過起來,一邊不斷的摩挲著她的手,一邊用帕按眼角,因說:“當日你母親先我而亡,你父親將人托付於我,卻被你那狠心的舅舅和舅母牽累,叫我如何對得起你九泉下的父母,即死了也不安生!”

    這場景與十年前如出一轍,不過她的心境已不複當初,隻管心酸目澀,眼淚卻少了許多,再不像從前那般的哭個不休。

    但提及亡故的雙親和王氏,黛玉少不得委婉回道:“父母早逝,論理婚事合該外祖母做主,隻是當時境況非常,玉兒也束手無策,望老太太容諒。”

    賈母見她如此說,氣的渾身亂戰,指著地下一圈婆子媳婦罵道:“我的好玉兒,都是那些沒心肝兒的東西惹的禍!老婆子拿著他們當做個好人,病了才不過幾日的功夫,將我的玉兒算計了打發出去,都是平時看著孝順的黑心黑肚腸,暗地裏盤算著好擺弄這一家子了!”

    眾人一聲都不敢辨,趕忙的言語安慰,方略止住。黛玉也從旁多勸,致些欣喜之辭,忍悲強笑:“事已至此,外祖母又何苦哭傷了身子?且瞧我如今是百樣稱心,萬件如意,父母親若活著也能放心。”

    賈母一回眼,見黛玉麵色白裏透紅,比往日不知強上多少倍,且喜且悲道:“我知道玉兒受了委屈,你放心,絕不叫白受這氣,我已然拿了你那兩個混賬舅舅,統統打發去祠堂跪祖宗,這兩個數典忘祖的阿物兒!”

    頓了頓,又寒著臉冷笑道:“你那舅母也有大過錯,昨兒個讓我趕到小佛堂裏去思過了,十天半個月的好煞煞性子。說來也是吃齋念佛的人物,怎麽背地裏這樣壞!”

    黛玉連粉飾都免了,倒象是默認了一般,一味的不做聲聽完,方並不在意的笑了:“見老太太身體康健如昔,玉兒這心已經放下了,其他的事自然拋諸腦後了。”

    賈母瞧她形容懶懶的,轉念想起曾一力促成的兩個玉兒,不免感傷的歎息:“小時候你與寶玉玩耍的模樣還跟在昨日似的,一轉眼都有婆婆家的大姑娘了。那廉王雖是皇親國戚,到底不算知根知底的人,比不得自小一塊的情分。”

    細思這話中的意味,黛玉自覺膩歪得緊,更一言不發。如今想來,自父親去世後她在府中每況愈下,任人誹謗,無所依靠下才會把寶玉當作所托,但現在她已嫁給水瀾為妻,再說這些未免無禮無狀。

    賈母隻當她觸景生情,順勢拿著她的手摩挲好一番,亦歎亦憐說:“我的玉兒,樣貌才情樣樣拔尖兒,唯獨家私一宗吃些虧,外祖母本有為你籌謀之心,誰知……”

    黛玉聽說的越發不象,好容易忍下皺眉的意願,勉強撐起一個笑:“玉兒叫老太太耽心了。不過王爺對我多有照拂,人又斯文和氣,實在是玉兒的福分。”

    “廉王好是好,就是似乎聽說素來有些胡鬧。”賈母遲疑了一下,滿麵若有難言之隱的神情,“小孩子還是年輕,都是個饞嘴貓兒,隻要不失體統,都打這麽過來。”

    此言頗為藏藏掖掖,黛玉便心中大不悅,眼光涼了下來:“外祖母說得是呢。不過,王爺畢竟是外頭行走的爺們兒,我一個女子也管不著,更不該管。他敬著我,我敬著他,能和和美美過一輩子就心滿意足,別的不敢做他想。”

    說著,忽而話鋒一轉,揚眉意有所指道:“倒是二哥哥的婚事,老太太該操心起來。二哥哥的性子溫柔小意,但不好念書仕途,正要尋個知根知底的人當嫂子方好。”

    賈母當然聽出弦外之音,因她話裏似嫌了寶玉,便把心有些許冷淡了,又東拉西扯一車子的閑話,方打發人送還回去。

    黛玉也都不理論,將攜帶的禮物一分分打點妥當,俱是和水瀾從姑蘇帶回的筆墨紙硯等玩器,再差人挨門送與眾姐妹兄弟,厚薄均是一般,並不遺漏一處。

    正要告辭之時,卻見趙姨娘興興頭頭的拿東西走過來,屈膝一揮帕子,眉花眼笑的嚷:“還沒賀過王妃娘娘大喜呢。娘娘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不比那小門商戶的沒見識,連我和環哥還有周姨娘的都想到了,這氣派怎麽不叫人敬奉。”

    黛玉原不大理會她,隻瞅了一眼,身旁的紫鵑忙伶俐的接嘴:“左右是王妃的一片心意,姨娘歡喜就收下罷,咱們正要去向老太太告辭,就不便耽擱了。”

    趙姨娘碰了個軟釘子,心中難免不忿,隻得陪笑說道:“紫鵑姑娘說的是,王妃娘娘是貴人,忙碌了一天該歇歇。”

    黛玉笑了笑,於是帶著兩名丫鬟出去。剛穿過遊廊,頂頭看到香菱往這兒來,笑嘻嘻的向她問安:“王妃娘娘可安好?”

    不妨遇到她,黛玉倒十分高興,遂拉到身邊笑問:“你這個傻丫頭,這會子大熱天的打那裏過來?”

    香菱與黛玉素有個半師名分,如今見她與往日並無差別,越發親熱道:“我從我們姑娘那裏過來。聽說王妃來了,我想著許久不見到,上一回你歸寧我也不好過去,總算逮著個機遇了。”

    黛玉因她還念自己,心裏跟著一暖,攜著她的手欲向瀟湘館走,卻見香菱擺擺手,欲言又止的擰眉:“王妃別過那裏去,咱們到園子別的地方那裏坐坐。”

    香菱本不擅掩飾,黛玉又極敏感,陡然勾起疑心。一行走,看兩邊無人,一行問:“你別在我這弄鬼兒,老實說瀟湘館挪作了何用?你要不說,我自己去看!”故意轉身就走。

    那香菱急了,趕忙向前攔住道:“好姐姐,千萬別去。要有心瞞你,把我想做了什麽人?不過是不願你看了徒增煩惱。”

    黛玉聽聞,還有如何不懂,卻輕描淡寫的一哂:“不過一外物,隨它去,咱們在一處清淨地說會子話。”

    兩人尋到一處池邊的樹蔭下坐了,談講些這一個看了什麽詩,那一個得了什麽冊子,又問下家務人情事。黛玉一句也沒提寶釵與寶玉,香菱略有一絲詫異,耐不住問她:“你從前不是這樣為人,現在一點都不在意,好似換了內囊。”

    說的黛玉噗嗤一聲笑出來,拿絹麵扇拍她在膀子上,輕嗔道:“更胡說了。”停了一瞬,又道,“其實你也沒錯。我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做不來那些事情。從前許多事掙不脫,才會苦苦掙紮,現在跳離了圈子,真真明白了你說的‘江南山水,邊塞風光’,天地既那麽廣袤,合乎人心這麽狹窄?”

    香菱垂著頭思索了半日,方點頭長舒一口氣:“我懂了。”突然仰起臉,一雙荔枝眼晶亮發光,癡癡的感慨:“所以說,我好生羨慕你,要是我也能脫出去,到外頭走一走,便不枉費父母給的一條命。”

    黛玉聽了,心底似有感觸,漸漸笑了起來:“好丫頭,人要有美夢方可成真。你既打著主意,將來有我能添助力的,定義不相辭就是!”

    兩個姣好少女挨肩相視一笑,忽有一陣冷風微拂而過,激起波光瀲灩,將兩句碎語也偶然吹到了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