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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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吃了茶, 黛玉拿一條道藍手巾遞給水瀾,一眼瞥過還**的袖子, 忙說:“王爺不好再穿濕衣, 左右他們布飯尚要一會, 先洗把熱水澡驅一驅寒。”

    話未說完, 卻見他眉梢帶彎兒地望過來,眼中帶著淡淡的揶揄:“瞧不出夫人好急的性子。剛進繡房呢,就騙小王去沐浴了, 接下來還待如何?”

    一時愣了愣, 雙頰不可遏製的染紅,黛玉背過身子輕啐一口:“好好同他說話,又講些不正經的!”

    水瀾不知何時湊近她的耳朵,斜挑起一雙桃花眼兒, 意有所指的笑問:“夫人此言差矣。夫婦二人要是落了門鎖, 還需什麽正經?”

    熱氣吹得耳根隱隱發燙, 黛玉猛地將身往後一倒,慌慌張張的退到門外, 後頭傳來了一陣清朗的笑聲:“夫人仔細些,勿要扭了腰,小王心疼。”

    這廂林福正移步過來,見大xiǎo jiě遠遠的奔出, 兩手一徑捂住耳朵, 玉麵猶帶春色, 奇道:“大姑娘如何不在房裏待著, 可是打點得不周全?”

    黛玉掌不住低嗽起來,以掩住臉上的尷尬。轉念省起什麽,反問:“福伯,老爺以前的衣服在哪兒?”

    林福不解其意,還是回道:“都在上房內收著。大xiǎo jiě要作何用?”

    黛玉一麵回過頭來看,一麵囑咐:“讓人燒水備浴,再選兩件顏色嫩樣式新的送到房裏。”斟酌了片刻,扭捏的補了半句:“嗯,方才有一陣疾雨,姑爺淋濕了。”

    林福見說,越發喜之不盡,口裏念佛不絕:“必定是老爺太太庇佑,漫天神佛特賜一段美滿姻緣給大xiǎo jiě,老奴也能安心。”

    雖不過驚鴻一瞥,但水瀾的形貌著實耀眼,想到看著就一表人才的姑爺,林福更笑得合不攏嘴,盡心竭力派人去伏侍,不必多提。

    黛玉在嶽茗堂跟著張羅,見水瀾已進來了,讓擺上酒饌盞碟,二人對坐。沐浴後的水瀾換上一襲素衣,瞳內仿佛蒙著濕潤的水霧,全無平日裏的紈絝,舉止自有一段閑逸沉靜的態度,黛玉隻瞅了一眼隨即就撇開。

    一個婦人手捧紅漆大盒站在當地,另一個媳婦揭去盒蓋,裏麵盛著六碗菜,黛玉偏揀一碗蓮蓬豆腐放在水瀾麵前,咕噥道:“你嘴裏愛輕薄人,隻許吃豆腐。”

    難得看她流露出稚氣的表情,水瀾不由失笑:“為夫千裏迢迢帶你回門,居然還不給吃肉,這樣小器!”

    聽見這話,黛玉又忍不住抿起嘴兒,將各樣的菜給他夾到碗上:“罷,罷,倒是我枉做小人了,趕緊用這魚肉堵上王爺的金口。”

    水瀾也給她夾了一筷子芙蓉蟹,笑道:“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為夫這就禮尚往來。”

    黛玉麵上一臊,忙拿手蓋著碗,撇了撇嘴:“什麽筷子揀過香的臭的東西,我不要它!”

    兩人吃畢,這裏收拾殘桌,坐到廊畔略歇一會,欣賞昏暈的暮色。黛玉昂首觀天上金輝漸沒,餘暉映在側顏,泛起一層柔蜜的光:“傾輝引暮色,孤景留思顏。”

    水瀾隨之偏過頭,衝她宛然一笑:“夫人好情致。元嘉三家中,論辭章之俊美,確推鮑參軍為首,後世李白、岑參等也多有借鑒。”

    “夕陽靜好,隻近黃昏。”沉默了良久,貝齒間溢出歎息,“當初林氏一脈也曾襲承列侯,在江南一帶聲名崢嶸。先父林公從科第出身,憑得真才實學蒙聖宗恩賞,盡忠職守,誰能料想會落得如斯田地。”

    水瀾在一旁體貼的解釋道:“林公過世多年,雖說林氏還有旁支族人在,但其實一直有人在幫襯這些舊仆。我帶夫人來林宅,一則是想你多年不曾回家,二則也是帶你拜會那位前輩,當麵致謝。至於其三,卻要先打個啞謎了。”

    黛玉麵露清愁,滿心有萬言千語要說,又不知從哪一句問起,一時百轉千回,嗓凝聲澀。

    水瀾看她如此,便笑了笑:“有話要問?”

    “王爺,”黛玉忽而舉眸直視他,眼神極澄亮,使人推諉不得:“我父親他,當年究竟是怎麽死的?”

    水瀾揚了揚眉,並不意外:“當年朝堂上波譎雲詭,人人自危。林公身居要職,又遲遲不肯投誠表態,以夫人一片玲瓏剔透心,應該知道送你北上入賈府,實為托孤之舉。”

    黛玉本還怔怔的聽著,細心揣度之下,方大悟過來,哽咽道:“難怪我原萬般不肯,父親卻執意送去。我隻當是母親病逝無人教養的緣故,竟已到了危難之際!”

    恐她驟然接受不能,水瀾緩了一緩,又說:“那時我也不過十二三,許多事知之不詳。不妨等明日上穹窿山,夫人聽完首尾再作打算。”

    話已至此,黛玉也不好再問,手一徑托著腮頰,眼淚銀線似的滴下來,呆呆的出神。

    清風送暗香徐來,拂落滿襟的花瓣。黛玉本纖便輕細,弱不勝衣,這般抖肩慟哭,真如清荷垂露,委實楚幼可憐。

    水瀾眼內瞧了這樣光景,也不知怎麽的,展臂將整個人的擁在懷中,沒有一星半點的雜念,唯有憐愛疼惜之情。

    驀然落入那陌生溫暖的懷抱,黛玉有一瞬間的恍惚。按平時的性子明知該退開,卻無從抗拒,任由水瀾抱著。

    “我知道你敏感心思多,身體又不好。秋晚說你夜裏常失寢,才用幾口粥,風一吹就倒了,別讓人心疼。”

    不知何時,一隻白生生的手輕柔的搭在水瀾的腰間,發悶的說:“如果放了心,就再不用這般了。”

    水瀾聽了,扶正了她瘦得硌手的肩頭,神情溫柔的展顏:“我還不讓你放心?天色暗了,早些安歇吧。”

    黛玉先懵了一下,腦子裏滿是安歇兩個字打轉。直到跟著水瀾入寢間,自取了被褥放置到外間的塌上,又道:“這裏如果分房多有不便,隻能委屈夫人與我今夜共處一室。”

    意識到自己剛想岔了,黛玉羞得忙把頭一扭轉,佯裝望向別處,雪一般的秀頰不由火燒火燎,燦若流霞。

    盥洗已畢,二人寬衣各在床上翻來覆去。中間隻一竹簾相隔,黛玉聽聞外頭窸窣的動靜,想了一會,還是揚聲問:“怎麽還不睡?”

    水瀾有擇席之病,不過半闔著眼略躺躺兒,乃笑道:“是不是吵到夫人了?我自小有些認席,怕一時半會兒的睡不著。”

    黛玉想起她入府以後,水瀾就搬到了聚墨齋去,便默然不語,半日才歎:“你原睡不慣聚墨齋,為何不告訴我?”

    對方卻不以為意,聲調輕快:“你本覺少眠淺,若我在一旁,更要睜著眼等天亮了。不過少睡一日兩日,我身強體健的,也沒什麽。”

    頓了頓,又聽他柔聲細語的哄:“別管我了,快些睡吧,錯過困頭又是一整宿。”

    黛玉低低的答應了,自伏在枕上,滿屋仿佛都縈繞著他身上散發的檀香氣味,下意識眯眼細嗅了兩口,隻覺心口的凝滯去了大半,得到一絲慰藉和舒緩。

    黛玉一麵拿手掩住櫻口,連一雙杏眼也瞪圓了,驚愕的模樣分外嬌娜可愛,仿佛讓這仙子般的姑娘困惑,都是一種罪過。

    水瀾見半日不出聲,也不欲再深究,自顧自飲起茶。正在此間,忽覺被什麽東西握了一下,眼一低便看見一隻水蔥似的手搭在他的腕上,摻著一絲柔滑細膩的餘溫。

    水瀾深以為異,抬頭便見黛玉盯著他的麵龐,目光清澈如許,眼波不由柔了一瞬,無端又帶了幾分促狹:“這還是第一次……嗯,小王真是受寵若驚。”

    這回黛玉竟不理他的戲語,轉而歎了一口氣:“妾身六歲喪母,從姑蘇到京城來,這一待就是十載光陰。雖有外祖母萬般憐愛,到底寄人籬下。我一人孤苦伶仃,無人主張,縱有滿心委屈,又能向誰說?隻有他一人,自幼孩提間長大就熟慣些,不僅為總角兄妹之誼,素日也認作個知己,略排遣抑悶苦思,卻不敢逾矩半分,望王爺明鑒。”

    水瀾聽了這話,便十分不受用。尤其是那句“我一人孤苦伶仃,無人主張”著實戳了他的心。一想到從前的境遇,眉間寒意漸濃,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夫人以後再不是一人獨行於世,背後終有一個人可靠了。”

    見他滿麵懇切,語氣竟同盟誓一樣,不覺感動了黛玉心腸,眼圈又紅了大半,卻不好意思無故的哭,哽著聲道:“妾身自然信重王爺,也必陪在王爺左右。”

    聽她如此說,水瀾的嘴角噙著笑,嗓音像春日裏暖融融的晨光:“為了這信重二字,小王也不敢辜負了夫人的心。”

    此時月洞窗下,俄見那鸚哥重又撲棱起翅膀,一疊聲的嗟歎:“柳絲榆夾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話說自寶玉見了廉王後,心中便存了念想,總覺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