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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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為防盜章  換做往常, 黛玉或許也想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 然不說今日的情形不合時宜, 且看過《戰國策》後,她不免受到感染,行事前多有兩分的酌量。

    湘雲已經出言, 她嬸娘也不好拿話再攔, 背地裏越發抱怨。眾夫人不落痕跡地瞄向這一邊,手裏的團扇隱去了頰邊的謔笑:“史姑娘既這般高興,也不限韻腳了, 作上兩首詠瓊花的詩又何妨?”

    孟嫤妤是個好性兒的,被無故搶在前頭也不過莞爾, 那孟夫人臉上的笑容則淡了許多, 大約也沒料到會有人橫插一杠。

    湘雲慣有急才, 等不得推敲潤色, 略踱出兩三步,心內早已和成,即用竹案上預備的紙筆寫了兩首,遞與眾人。

    潔白全無一點瑕,玉皇敕賜上皇家。

    花神不敢輕分拆,天下應無第二花。

    團簇毓英玉碎圓, 露稀日暖欲生煙。

    親從後土分奇種, 不是人間聚八仙。

    湘雲才思敏捷, 黛玉看了, 暗自頻頻點頭。見無人說話,孟嫤妤偏過頭,便問黛玉:“王妃mèi mèi以為如何?”

    正想著,黛玉因溫聲笑道:“自是好詩,不過隻有詩稿難免單調,聽聞孟姐姐擅丹青,何不現作一幅,好讓大夥掌眼?”

    此次來前,春曉特特給黛玉做過功課,知道孟xiǎo jiě的花鳥畫師從當朝名家蔣維,因而這番話既肯定湘雲,也捧引主人家,算得皆大歡喜,大家紛紛附和。

    孟嫤妤也不客套,起身走到案前,從容揮毫一氣而就,一幅少女戲瓊花躍然紙上。其筆跡細膩,顏色素雅,花瓣末處又甚稠密,細入毫發,極盡瓊花之妍態。

    眾女看到了均拍案叫妙:“不愧是鬼才蔣維的高足,這幅瓊花圖不知勝過多少浪言謔語的詠誦了。”話中譏諷,不言而喻。

    偏湘雲一心興頭,見如此佳景佳作,不等人說倒笑起來:“孟xiǎo jiě的畫果然極好,我又有了一首,題在這畫上更好。”

    孟嫤妤涵養絕佳,擱下筆,婉然而笑:“史姑娘請說。”

    湘雲又寫一首,果真比先前的更好,連孟嫤妤也看一句讚一句,旁人少不得虛應了一回,氣氛瞬時熱鬧非凡,湘雲仿佛眾星拱月一般,更加春風得意。

    黛玉隨眾稱頌,卻看孟嫤妤身後的丫鬟皆露忿然,恐怕有橫生枝節之患。忠靖侯夫人同樣覺出不妥,即忙尋個由頭叫湘雲到亭外去了,想必另有提點敲打之語。

    湘雲走後,孟夫人張羅著各位女眷們在水榭品茗漫聊,年輕一輩的帶著丫鬟自在池子邊,也有撫花弄蕊的,也有弄水喂魚的,遊玩消遣了一回。

    黛玉由紫鵑和春曉二人陪著,也賞玩了一會,忽而頂頭看見史湘雲的丫鬟翠縷匆匆來了。

    翠縷一見到黛玉,也顧不得行禮,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問:“王妃娘娘,可有看到我家姑娘?”

    黛玉聽說,茫然的搖頭:“你先穩住神,細細的講,雲姑娘在哪兒丟的?”

    原來,湘雲被她嬸娘教訓後十分鬱悶,翠縷勸了兩句,湘雲賭氣扭頭就走。翠縷隻當她去外頭自便,誰知越等越沒了影兒,這才急了眼,使人各處去找,那裏找得著。

    正納悶,隻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往花圃裏走,黛玉認出像是跟著孟嫤妤的丫鬟,又看她滿麵精乖的神氣,便疑心有蹊蹺。

    黛玉一麵讓翠縷別聲張,悄悄的支會忠靖侯夫人一聲,一麵帶紫鵑和春曉兩人朝花圃那裏尋找。

    三人尋了好多時,在一個山石僻處方找到湘雲。她正醉臥於花圃中間,衣襟敞開半截,滿頭臉的紅香散亂,被一群蝴蝶蜜蜂圍著叮咬,露出的雪白膀子上已蟄出了兩個小疔。

    黛玉三步並兩步上前,命紫鵑和春曉將人扶起,竟沉甸甸的一時扶不住又倒下去,春曉恨得咬牙:“還大家子的閨秀呢,在外頭做客不知檢點些,光顧著出風頭,失了體統!”

    黛玉摸了摸她燒得滾燙的臉,又推了兩下,顰著眉道:“很不對勁。雲丫頭雖不勝酒力,也不至於睡得這般沉重,倒像是被下了藥似的。”

    紫鵑和春曉都覺有理,當下拿大荷葉取了池水,用鮫帕擰濕了澆在她麵上,從頭颯颯的涼水潑來,湘雲總算清醒,隻覺四肢綿軟,緩緩睜開杏眼,見了黛玉,驚訝之情溢於言表:“林姐姐,我怎麽在這兒?”

    還沒來得及答話,又聽有眾人往此處來,伴著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夫人們快瞧,那忠靖侯的史大姑娘吃醉了,在花圃邊上耍瘋呢。”

    說完,引得一陣嗤笑。黛玉一低頭,便見湘雲歪頭喪氣的,想必心中也自悔莽撞。腳步聲漸漸近了,湘雲越發的焦急,一手扯著黛玉的袖子,淚珠都在眼眶子裏打轉,將墜不墜的。

    黛玉也犯難起來,目光不經意落在別處,見一堆半埋的潔白花瓣上,內心便有了主意,隨口吟道:“東風萬木競紛華,天下無雙獨此花。”

    又上來摟著她,順手遮掩了微敞的襟口,笑道:“雲丫頭別撈嘴,這一句方抵得過你剛才的‘曾向無雙亭下醉’了罷。”

    說得湘雲先是一愣,幸而她原也機敏,立刻喜得笑逐顏開,拍手接道:“我甘拜了,這一句隻有瓊花擔得起,別人都不配。”

    一語未完,正巧眾人都上來看時,見她倆一個立在香圃間,風姿如玉,一個坐在石墩子上,嬌憨天真,正吟詩作對的雅趣兒,對望一陣倒都無話了。

    湘雲暗暗感激黛玉,趁人不注意朝她睞著眼偷偷一笑,黛玉略握了下她的手心,算得回應。

    最後還是孟嫤妤打了圓場,冷聲責備著那丫頭:“沒瞧清楚,就胡亂嚷些什麽,姑娘們的聲名可是隨意拿來玩笑的?還不去向史姑娘賠罪,再領了板子思過。”

    話似對丫鬟說,她的眼睛卻一徑瞅著黛玉。黛玉自是感覺到了,但隻管低著螓首,長睫半垂,蓋住了所有的情緒。

    剛才那弄鬼兒的小丫頭還躲在後頭,又是吃驚,又是恨惱,聽自家xiǎo jiě如此發落,也並無分辨之語,不情不願的給史湘雲賠了禮,就退下去領罰。

    因著剛才這一出鬧騰,眾女多少掃了興致,都有些意思倦懶的,胡亂應個景後,方一波的慢慢散了席。

    輪到黛玉告辭時,孟嫤妤親自送出來,麵帶得體的微笑,別有深意道:“王妃mèi mèi才情超逸,方才兩句詠花辭令不過小試牛刀,可歎愚姐沒史家姑娘有福。”

    說著,身邊的丫鬟捧出一個烏木刻絲的匣子,命遞到黛玉跟前:“這是我的一片心意,還請笑納。”

    黛玉舉目一看,裏頭卻是一朵花大如盤,柔潤瑩澤的瓊花。黛玉伸手將瓊花擎在掌上把玩,纖秀的指尖襯著鮮嫩的芳花,瑩白得竟不分軒輊,忽而低低的說道:“孟姐姐說笑了,即使我確有一片私心,也不隻偏著史家妹子,單問問伏侍xiǎo jiě的人便清楚了。”

    孟嫤妤心裏不知怎麽的一動,由不得抬頭看她一眼,似有所感,嘴角添了一抹更文雅的笑。

    彼時黛玉回到王府,這裏水瀾正在庭內候著,見她有些悶悶不樂,自然問起原由。黛玉想了一想,也該聽他的看法,便將前因後果說了,末了問:“本不管這檔子閑事也不相幹,但我瞧著史姑娘那樣兒,昔時咱們一同玩耍過,怎好見死不救?”

    水瀾聽見這話,不覺笑彎了眼:“既如此,夫人還作什麽想頭?”

    黛玉手托著香腮,倒踟躕起來:“是有個原故,假設史姑娘惹出了這等醜禍,難道輔國公府的顏麵不會受損麽?隻不過她在宴上得罪了主人家,論理我知道換做別人都該避忌,偏管不住自個兒的性子,才自悔自怨呢。”

    水瀾雖然一笑置之,眉間似有些不以為然:“對與不對,心中自有一本賬目,世上哪兒來的十全十美。有時越是瞻前顧後的,越是不能麵miàn jù到,能做到無愧於心,我以為就好了。再者,孟xiǎo jiě若為這一點子的瑣事嗔惱於你們二人,還如何母儀天下?我瞧著應是不至於。”

    一席話,說的黛玉頓時氣順意平,點頭笑歎:“還是王爺見識更高,想來是庸人自擾之。不過我看這朵瓊花絕麗,就不知能不能養得活呢?”

    水瀾盯著那朵瓊花瞅了半天,認真道:“我倒認識兩個懂花藝的先生們,趕明兒拿出去請教一番,在寒碧堂邊上栽種上幾株。待明年春末夏初的時節,咱們就能在瓊花樹下飲酒聽風,賞花作詩,豈不和樂?”

    黛玉本不過隨口一提,現在聽他描繪的寫意景象,不由動了神往之心,先喜的說:“這話是極。隻是我的一句話,惹的王爺又一陣勞動。”

    正說著,忽見秋晚掀了簾子走上來,神情比不得往常,回稟道:“王爺,外頭有賈府打發人來,說是他家老夫人突然醒了,想接王妃去看看。”

    寶玉正急怒攻心,拖著紫鵑要往裏頭硬闖,抬腳便踹在迎上來的婆子胸口,在那裏放聲大哭:“mèi mèi,你今天若不見我,我寧願立刻死在這兒,將心迸出來給你瞧,挫骨揚灰了跟你一塊兒吹到廉王府去!”

    說著,碧紗窗中忽然傳出一聲幽幽的長歎,說道:“你既來了,有些話是該當麵說清,便進來罷。”

    寶玉才走上前兩步,一個婆子卻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喊:“林姑娘不要縱著他,太太囑咐了不叫寶二爺進去!”

    一語未了,又聽窗內人連聲冷笑:“兩位媽媽也一並進來,且在外間守著看著,聽齊全了方能去回稟。”兩個婆子對望一眼,方垂下頭不吱聲。

    寶玉這時也顧不得什麽,疾忙走到裏間。隻見黛玉坐在椅上,一身水綠色衣衫與湘簾無二,出落得越發超逸脫俗,心神一蕩便要去握她的手,卻被紫鵑眼明手快給阻開了。

    黛玉見狀,皺皺眉兒說道:“二哥哥,莫說我已經定下親事,以後對其他姐姐mèi mèi也切不可這樣隨意。”

    寶玉看她這樣生疏,眼淚走珠似的滾落下來:“mèi mèi,咱們自小一處長大,有我的必然有你的,內心從未與你分出個彼此。現如今,你成親這樣的大事連一聲都不告知,豈不是辜負了我們素日情長,辜負了我對你一片真心實意。”

    紫鵑在旁忍不住把嘴一撇,輕輕的啐道:“告訴你又怎樣?當年連個金釧兒都沒膽量救,還妄想護著姑娘呢。”

    寶玉這話在往常也聽過不下十來次,黛玉自忖從前和他慪氣哭鬧還象在眼前,今日真到這步田地時,反而心平氣和起來。或許離開這風刀霜劍嚴相逼之地,內心也禁不住有股歡欣之氣,但又不知前路如何,算得喜憂參半。

    因黛玉半晌不做聲,寶玉才要再表明心跡,卻見她把眼一閉,靜靜說道:“咱們確實比其他姐妹熟絡些,不過‘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就算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不必太傷感。”

    說罷微微歎息,黛玉心中免不了一陣酸澀。回身從xiāng zǐ裏拿出兩塊白綾絹子來,寶玉認出是挨打時讓晴雯送來的那塊舊帕,雖不知她要作甚,心底已禁不住突突亂跳。

    黛玉瞧著那字出了會神,目光帶著三分怔忪,不妨猛地往火盆裏一撂,紫鵑和兩個婆子措手不及,絹子已經燒了起來。

    紫鵑知她心意,又痛惜她體弱,連忙騰出手摟住黛玉,勸道:“姑娘仔細些這火盆,別燒著了手。隻是何苦燒那帕子?到時傷心又要哭起來,再添一些病症。”

    黛玉低頭不語,滿麵淚痕,將另外一塊又撂在火裏,瞬時燒得焦黑,才道:“最後哭這一回了,姐姐便隨我去罷。”

    寶玉直瞪著這一簇簇紅旺旺的火舌,仿佛那火是在灼他的五髒六腑,整個人沸然炙起,隻覺得手麻腳滯,動彈不得。

    耳畔似還縈繞著黛玉清冷的話音:“昔時你贈我舊帕之情銘感五內,便題這三首絕句回報於你。二哥哥若曾當我是個知己,以前那些瘋話就如這火燒的帕子再不要提了。如今我要去了,你多保重!”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婆子架著寶玉一回到怡紅院,襲人接過人便暗道不好。隻見他雙眼盯著門口出神,問什麽都不答話,恐和之前發作了狂病一樣,先差人去回王夫人。

    至晚間,眾女眷守在床邊,寶玉突然睜開眼唉喲了一聲,指著門外亂說;“快,快去攔著林mèi mèi!不許叫王府的人來接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