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代十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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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順元年八月底發生在延州的這場未遂兵變在當年而言並不算多麽大的一件事情,在藩鎮林立諸侯四起的五代年間,這樣的兵變幾乎每年都要發生個十幾起甚至幾十起,所謂亂世,就是這麽回事。不過延州節度觀察判官李彬遞往開封汴梁的密奏卻依然引起了後周朝廷中樞的高度重視。從皇帝郭威到其親信重臣樞密使王峻,均對此顯得憂心忡忡。

    他們的擔憂並非來自延州本身,而是來自這次延州兵變的誘因。

    黨項人盤踞銀夏四州已有五十多年的時間了,這五十年間中原王朝輪替鼎器變遷,黨項人在銀夏地區的勢力卻是穩步增長越來越大,發展到如今已經成為關中地區最大的一個藩鎮。其人馬上萬幾,割地近千裏,據有四州八縣之地,已經成為中原王朝在潼關以西的最大軍事威脅。

    因為該地距離開封實在太遠,因此自從後梁建政開封開始,五朝十代中原的皇帝都對定難軍四州采取了懷柔安撫加官籠絡的統戰政策。後周朝廷建政之初,今年正月,新登基的皇帝郭威在皇帝任期的第一天便發布詔書,冊封現任定難軍節度使李彝殷為隴西郡王,這個封號原本便是前朝的皇帝封給黨項李家的封號,如今郭威又恢複了這個王爵給李彝殷,實際上便是代表新朝廷承認了李彝殷的割據地位。當然,中原這時候還比較亂,封王是很普遍的安撫手段,並不算多麽值錢。但是這起碼代表了朝廷對銀夏方麵的安撫懷柔態度。

    然而奉詔前往夏州宣敕的使者卻並沒有能夠見到李彝殷,這位定難軍節度使稱病躲了起來,僅派遣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漢人幕僚出來接見使者,終日以酒食相款待,就是不提接旨之事。使者在夏州居住了一個半月,不但沒有見到李彝殷本人,連黨項李氏族中任何一位年長人士均為見到,隻得怏怏而返。使者剛剛到達汴梁的第三天,夏州方麵便傳來了消息。李彝殷向在晉陽起兵稱帝的北漢國主,被郭威部將弑殺的後漢湘陰公劉贇的父親劉均上表稱臣。

    這件事情對後周政權的外交統戰工作無疑是一大打擊,定難軍雖遠,卻畢竟是一方諸侯。如今一個外族藩鎮都不肯承認自己以周代漢的合法性,仍然表示忠誠於已經在開封亡國的後漢政權,這對郭威來講是一種赤裸裸的羞辱。但是在廣順元年,後周還沒有真正穩定各地的藩鎮和地方政權,在東麵還有慕容彥超這個公然不肯臣服的軍事割據集團存在,相比起黨項人,慕容彥超的威脅更加直觀也更加現實。因此在接到李彝殷公然依附北漢的消息之後,後周集團內部的多數意見是對此裝作視而不見,既不譴責也不承認,留待日後慢慢解決之。

    當月澶州刺史檢校太保太原郡侯皇子郭榮曾經上表,向郭威力陳銀夏藩鎮的危險性,建議在延州和朔方建立兩個比較大的節度編製來遏製其發展趨勢。但是對於剛剛接手國家軍政事務不久的郭威而言,既沒有人力也沒有財力來實施郭榮的這個建議,因此在樞密使王峻的堅決反對下,郭榮的這份奏議無疾而終,而建議對定難軍采取綏靖政策的王峻本人卻在幾日後被郭威冊拜為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監修國史,仍兼樞密使,以宰相身份兼任樞密使,這在五代時期是成為首相的標誌。

    因此這一次黨項的南侵,雖然屬於例行公事,卻是自其向北漢稱臣以來第一次滋擾後周邊境,因此意義重大。剛剛以兵部侍郎身份被提拔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宰相之一)不久的範質第一個意識到了這件事的重要性,因此他將奏表上呈給王峻的同時,轉抄了一份命人送往特旨可以三日一至禁中理事的四朝元老弘文館大學士中書令馮道的府邸。馮道是當朝元老,又是名義上的首相(中書令),因此範質此舉雖然不合規矩,卻也並不犯什麽政治錯誤。

    但是這件事情的直接結果就是,在王峻還沒有決定是否將此事上奏皇帝的時候,皇帝的中旨便發到了禁中的中書門下省,召王峻、範質以及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李穀入延英殿議事。

    延英議事的製度原本始於唐高宗上元年間,後來廢止,直到後唐年間才恢複起來,之後數代朝廷均沿用為定製,成為君主內朝的一種主要形式。

    當三位宰相急匆匆趕到延英殿的時候,才發現胡須花白神情萎靡不振的“馮令公”赫然在座。

    王峻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皇帝在延英殿召見宰臣本來沒什麽,但是馮道的突然出現並且先行賜座最起碼說明一點,此次君相會議是應這個老匹夫的建議臨時召開的。雖說理論上馮道的地位和職務都在自己之上,但是平日裏習慣了獨攬大權的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冒犯。

    因此當下向皇帝行禮畢,就在郭威揮手吩咐:“賜各位相公坐……”之後,王峻向著馮道躬身一禮,語氣冷冰冰地道:“若王某記得不差,令公三日一至中書門下,今日不是令公當值吧?”

    他此言一出,按照班次站在他身後的範質當即發言道:“秀峰此言差矣,主上恩寵,命馮令公三日一至中書門下,仿李景武公故事,乃是顧及令公年老體弱,不堪中樞勞碌,故而特命其三日一至即可。這不是禁中輪值製度,令公若是體力旺盛,每日皆可至禁中平章政事,若體力不支,則可三日一至,主上敕旨亦未曾限定令公入值日期及次序,秀峰又何以當值與否相詢?”

    王峻當即回眸冷眼打量了範質一番,沉著臉道:“我倒不知,文素熟知典籍掌故,可知‘泄露禁中語’是何等罪過?”

    範質一說話,王峻立即意識到此事當中有此人首尾,他甚至已經猜到範質究竟做了什麽手腳了,因此才以“泄露禁中語”的罪名相質問,在唐代,這是一個相當重的罪名,足以導致宰相被貶外出。貞觀年與魏徵齊名的宰相王珪便曾以這個罪名被外貶地方,後來雖然回朝,先後擔任禮部尚書和魏王傅等高官,但終生未得再入閣。

    因此王峻以這番言語來質問範質,威脅的味道已經相當明顯了。

    然而範質卻絲毫不懼他,昂首冷笑道:“令公為朝首,範某向其通稟乃是國之經義,卻並不曉得甚麽是‘泄露禁中語’。再者,範某究竟是否泄露禁中語,有台諫在,也輪不到秀峰來論斷……”

    王峻冷哼了一聲:“明日便教文素見到台諫的彈章——”

    範質淡然一笑:“既是彈劾範某的諫章,理當回避,自古未有受彈劾者自讀諫章的道理,秀峰相公難道連這點規矩也不懂?”

    王峻張嘴還要說話,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大周皇帝郭威不悅地輕輕拍了拍案幾:“朕叫你們幾位丞相來,是來議事的,不是來吵架的!馮令公是朕忒忒請來的,他是四朝元老,對軍國大事經驗豐富謀劃老道,朕是指望著能夠倚重於他,秀峰,你雖功高,卻也不可對令公無禮。還是要有尊老敬上之心,令公是前輩,我們都在他跟前行過參拜禮的。你此刻放肆,豈不是連綱常都要亂了麽?”

    郭威出身武將,說話殊少文雅,但是意思說的是極明白的,王峻雖沒奈何,卻也隻能悻悻謝罪。

    範質卻知皇帝仍然在維護王峻,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當下郭威命王峻陳說定難軍方麵的局勢,王峻也不拿李彬的奏表,當下口說手比,將延州兵變的起因和發展經過一一陳說清楚,同時還描述了延州受害的情況,範質等人在一旁聽著,心中也暗自佩服,李彬的奏章洋洋灑灑寫了上萬字,其情節曲微處連範質這等號稱過目不忘之才的儒士都不能盡數記下,王峻卻在頃刻間摘其要點節略一一分說明白,同時還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斷。此人性情急躁跋扈自大是真的,卻也實實在在是有宰相之才的,也難怪郭威總要回護他。

    “繞州城而過,大掠八縣……”郭威默默念叨著李彬奏表上的詞句。

    他忽然間抬起頭,問道:“秀峰,依你之見,李彝殷此番南下,究竟意在何為?”

    王峻冷冷一笑:“黨項小醜,不過是照例搶一把回去過冬罷了。李彝殷一個不讀書的蠻子,還能有什麽遠見卓識?以李彬所言,延州城當時正在鬧兵變,若是李彝殷趁勢攻城,隻怕延州當時便被他攻破了,高允權連一天都守不了。然則其竟然繞城而過,劫掠諸縣,這不是愚蠢麽?”

    “不然——”範質當即反駁道,“臣觀李彬奏章所言,定難軍此番深入延州境內,竟棄延州北部膚施、豐林兩縣不顧,自東麵的罷交侵入延州,徑直揮軍南下,滋擾金城,繼而向西,劫掠臨真;再向北,自延川、延水返回夏州。這絕不簡簡單單是劫掠,必有其大所圖……”

    王峻鄙夷地看了範質一眼:“某倒是要聽聽,李彝殷有甚麽大所圖?”

    範質絲毫不理會王峻的譏諷,臉色凝重地道:“李氏這一番來去,延州南部的兩條重要官道以及州縣驛道小路對定難軍再無秘密可言,明歲李家若發大兵,隻怕延州不守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郭威的眉毛豎了起來,卻聽範質繼續說道:“延州以南,鄜州、坊州、丹州、耀州,均無節度建製,未曾駐有大兵。一旦延州被破,自延河到長安,一馬平川之地,且無大軍阻隔,四州自有之防兵,在李彝殷的騎兵麵前不過形同虛設罷了。若是不事先加以防範,隻怕李彝殷明年一旦出兵,兵鋒不指向京兆府是不會收兵的。”

    郭威聽到這裏已經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轉向王峻,卻見王峻冷哼一聲,淡淡道:“危言聳聽,好為大言!”

    範質大怒,但卻知道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起身跪倒奏道:“陛下,臣先為樞密副使兵部侍郎,於天下圖文典籍多所曆閱,關中形勢實在不容樂觀。靈武馮氏,家風悍勇,李氏一時奈何其不得,但延州高氏,卻皆是昏愚不知兵之人,兵微將寡不說,士卒根本不敢與黨項人交鋒,五六年來,十戰十敗,而延州以南,無險關雄隘,無強兵名將。李彝殷不圖則已,若圖我關中,則一二年間,必當據而有之,到時候京兆淪陷,潼關失守,陛下再興大兵,隻怕便來不及了……”

    郭威抬眼問道:“秀峰,若此刻發兵關中,有多少兵可調?”

    王峻冷冷一笑:“陛下,我朝建製不久,百廢待舉,如今天下之兵分為三部,一部在建雄軍與北漢軍對峙,一部在天雄軍與慕容氏對峙,還有一部是陛下的鄴下舊部,如今聚兵河北以備契丹。朝廷的能戰之兵便是這麽多,抽調了哪裏的都不合適,範質要調兵去關中,也需能調的出來才是!”

    郭威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轉過臉去看站在範質身後的李穀:“李卿,你怎麽看?”

    李穀看了看皇帝,不動聲色地道:“兵事臣不懂,不敢妄言。不過臣此刻判戶部度支鹽鐵三司,陛下若舉兵伐關中,兩萬人馬半年糧餉臣還能籌措出來,再多了便不好說了……”

    王峻眼看自己的意見孤立了,略有些著急,起身向皇帝躬身施禮道:“陛下是知兵的,倉促招募新軍,未經訓練,亦未經沙場磨礪,送到前線去麵對黨項騎兵不過是魚肉之於刀俎罷了,此乃兵家大忌,陛下不可不慎。”

    郭威揮了揮手:“範卿起身,坐著說事,不要動不動就下跪,宰相坐而論道,這是漢高祖定下的規矩了。既是朝廷的製度,也是國家的體麵,不可輕廢……”

    範質應諾,起身坐下道:“臣以為無論如何艱難,長安千年帝都,萬萬不能棄之不顧,必得抽調強兵大將坐鎮關中,以震懾黨項人不敢輕易南下……”

    王峻冷冷道:“空口白牙說說容易,兵從何來?”

    範質怒道:“國難時無兵可調,朝廷設樞使何益?”

    王峻大怒:“你是在質問我麽?”

    “夠了!”郭威再次輕喝一聲,打斷了兩人的意氣爭執,見範質又要起身謝罪,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謝罪。

    郭威垂頭沉思半晌,轉過頭去看向坐在右側自諸臣進殿以來便一語不發的中書令馮道,此老自從進殿說明來意之後便那麽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裏,滿臉倦容萎靡不振,一副還沒睡醒的模樣。便是在範質和王峻因為他的事情相互爭執攻訐之際,他仍是麵無表情地呆坐在那裏,仿佛壓根聽不到兩人的爭吵,又仿佛馬上便要睡著了……

    “令公……可有良策為朕分憂?”郭威試探著問了一句,他也擔心馮道是真的睡著了,萬一自己驟然發問嚇到了這位四朝元老讓他從椅子上摔下來,那可就鬧大笑話了。

    不過他一發問,馮道的臉立即轉向了他,看來是並沒有睡著的樣子,郭威這才心下稍安,溫和地問道:“令公請講……”

    “陛下,老臣聽說折從阮進京陛見,不知回府州了沒有?”

    馮道的聲音幹癟而沒有絲毫氣力,但所問的話語卻令殿中諸臣均是一愣。郭威立刻將目光轉向王峻,王峻急忙奏道:“折鎮還在館驛,放不放其回府州,樞密和中書還在合議,臣以為不如使其居留中樞,以備谘詢顧問為好,或者授其相職入值也是一個辦法……”

    郭威點了點頭,轉頭問馮道:“令公以為呢?”

    馮道咧嘴笑了笑:“原本折從阮做不做宰相都無所謂,不過既然現在關中吃緊,倒不如拜其為侍中,調他率其本部兵馬出鎮關中,府州節度由其子折德扆繼任。折家軍向有天下強兵之名,想必不會輸給黨項人,朝廷隻要給足他糧餉補給便足夠了……”

    郭威眼睛一亮,這確實是個好辦法,以折從阮的能力,支撐住關中局麵還是不難的。

    他心下正自暗中琢磨,範質已然奏道:“令公所言,實為良策,陛下可授折從阮彰武軍節度使,召高允權入朝為官……”

    郭威笑著搖了搖頭:“那會先逼反了高家的,不必如此,授折從阮靜難軍節度使,節製宣義、保義、靜難三鎮,拜其為侍中,授折德扆為永安軍節度使,知府州事。命其受命之日建節起行,屆時朕親授節鉞,為其壯行……”

    王峻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低頭應了聲“臣等奉詔”。

    郭威道:“兵部和樞府,還有三司,錢餉糧草,要給折從阮備足,不能讓人家府州兵餓著肚子為咱們打仗……可聽明白了?”

    幾位大臣起身應製,郭威又扭頭問馮道:“令公還有什麽建議?”

    馮道目光遊移了片刻,垂下眼瞼道:“陛下英睿,謀劃至當,臣也沒有甚麽好說的了。隻是兗州那邊,還是盡早解決的好,能不戰則不戰,刀兵一起,遭殃的還是黎庶百姓……”(網歡迎您,記住我們的網址:.,)/register.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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