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代十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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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一個古老的話題。

    自從人類由遊獵社會步入農耕社會之後,這一話題便一直在延續,多少年來,無數的紛爭、流血,無數的改革、革命,無數從無到有的的戰爭,無數由盛到衰的王朝,都圍繞著這個近乎永恒的話題展開。在工業文明興起之前,土地幾乎是人類社會中唯一的基礎資源,是人類文明延續的根本依賴,也是數千年來人們自相殘殺的罪魁禍首。

    從遊獵社會步入農耕社會,標誌著人類自原始社會步入文明社會的第一步。因為土地,人類開始進行更為嚴密的勞動分工;因為土地,人類開始進行更為全麵的製度規範;因為土地,族群日益衰落,因為土地,國家開始出現。

    無論史學家們持何種觀點,無論現代社會關於人類文明演化階段的劃分是否科學是否客觀,無論是東方的史學家還是西方的史學家,都毫無異議地肯定一點,在工業文明出現之前,任何所謂的有記載的人類政治文明史都是一部土地分配與再分配的曆史,在長達數千年的時間裏,土地,是唯一推動著人類文明發展進步的原動力。

    每一次時代的更替,都以土地為標誌;每一次王朝的變遷,都以土地為內容。

    西周建立的封建製的核心,是對土地的所有權做出了從上到下的等級式分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所有的土地,都屬於天子,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這是一個終極的地主,一般而言,凡是過於絕對的,往往是最不實惠的。

    因此天子實際擁有的土地非常少,隻有京城周圍那麽一點點而已。

    其他的土地,則大多以“分封”的模式被天子分給了自己的家人、大臣和貴族們。

    天子分封出去的這些家人,這些大臣,這些貴族,叫做公、侯、伯、子、男。

    而這些接受天子分封的皇親大臣貴族,如今被我們稱作“諸侯”。

    諸侯們會在自己的領地內進行二次分封,將這些土地的一部分分給自己的家臣。

    諸侯的家臣,分為上、中、下三等,他們分別是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

    天子擁有的土地,在理論上是無限的,因此這片土地的名字叫做“天下”。

    諸侯在得到天子的許可後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兩座祭壇,以祭祀分管土地和五穀的兩位神祗,這兩座祭壇,分別叫做“社壇”和“稷壇”,統稱“社稷”,因而可以建立社稷的諸侯的土地又被起了一個很新鮮很時髦的名字,叫做“國”。

    大夫們的土地更少,他們既不能分封,也不能建社稷,隻能用這些土地上出產的糧食來養活一些人為自己打工,大夫的土地被取了一個非常老土的名字,叫做“家”。

    那些吃大夫們的糧食,為大夫們打工的擁有各項專業技能和知識的自由人,被稱作士;他們是僅比奴隸們高一個層次的社會階層。

    但是士這個階層自從出了一位行孔排行老二的傑出學者及思想家之後,便發生了本質的改變。

    這個階層開始由胡吃悶睡寄人籬下混日子向一個共同的理想努力。

    作為一個士,他們沒有土地,這就意味著,他們除了自己的身體之外,一無所有……

    純粹的無產階級……

    因此,士們的理想,便從自己的身體開始。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是士的理想的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修身,要通過修身獲得一些土地,以使自己躋身“大夫”的行列,擁有一個“家”。

    第二個階段是齊家,要通過齊家獲得更多的土地,使自己由大夫而躋身諸侯的行列,擁有一個“國”。

    第三個階段則是治國,要通過治國獲得比諸侯更多更廣闊的土地,使自己由諸侯而得以問鼎天子的寶座,擁有“天下”。

    第四個階段便是作為一個天子來“平天下”,平,最原始的意思是公平,平均,公平才不會出現矛盾,平均才不會導致爭執,古人如此理解人類社會的本質,他們認為,身可以修,家可以齊,國可以治,而天下,隻能用“平”的。

    古人認為,隻有重新平衡平均地分配天下的土地,才不會導致戰爭和流血……

    這分明是一套號召士人起來變天的邏輯。

    誰說孔子著春秋是為了讓亂臣賊子懼?他老人家分明是在為士人起來搶班奪權進行理論準備和思想武裝。

    由此可見,孔聖人自己便是亂臣賊子的鼻祖。

    但是孔子是聖人,是當之無愧的聖人,是如假包換童叟無欺的聖人,因為他在那個一切都為混亂的表象所掩蓋的黑暗時代用振聾發聵的聲音揭示了一個無比實際無比客觀的真理——誰擁有了土地,誰便擁有了一切。

    士的理想,便是重新分配天下的土地,以更為合理的模式,用更為科學的製度,以便能夠讓有限的土地保障更多的人的利益。

    我們不得不說,即使在今天看來,這也仍然是一個偉大的理想,是一個值得我們敬仰和讚美的理想。

    於是,有了商鞅的“二十等軍功爵位製”。

    秦製不同於周製的根本區別在於,秦王國用土地來激勵國民和士兵,用戰爭搭建起了一座由庶民通往貴族的橋梁,而土地,正是這種身份改變當中的核心內容。

    一個秦國的士兵,隻要砍下一個敵人的頭顱,便可藉此獲得一級爵位晉升,而伴隨爵位而來的,則是相應規模的土地所有權。

    軍功授田,就是這麽簡單。

    唯其簡單,才有實際操作成功的可能……

    從這個製度開始實施,到秦滅六國統一天下,秦王國付出了六代人的時間。

    有人說秦王國統一天下是法家思想的勝利,是秦的嚴刑峻法戰勝了孔孟儒生的仁義道德。

    然而我們都知道一個事實,秦王朝的嚴刑峻法,使其二世而亡。

    我們還知道一個事實,兩位所謂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韓非和李斯,他們有一位共同的老師,叫做荀況。

    荀況,是個儒者。

    因此我們認為,秦朝的君主和大臣們改革了土地分配製度,因此他們戰勝了六國,成為了天下的統治者。

    這是先進的土地分配製度和落後的土地分配製度之間的一場較量。

    而嚴刑峻法,隻是保證了這種先進的製度不至於在短時間為腐敗所侵蝕,失去其先進性……

    秦滅六國,漢平西楚,都是這個原因。

    誰能夠更合理更科學地分配土地,誰便是民心所向。

    那些無數次高喊著“均田地”揭竿而起的農民起義領袖們,他們永遠不會明白,平均並不總是合理的,隻有讓自己的士兵能夠通過戰爭獲得利益,隻有讓自己的百姓願意通過從軍獲得土地,他們才會拚出性命為領袖們打出一片紅彤彤的江山。

    因此出身貧苦的盜蹠倒下了,出身富貴的項籍也倒下了,踩著他們的屍骨,一個叫做劉邦的無賴站了起來,在中國曆史上建立起了第一個漢民族主導的封建國家。

    一千多年之後,在劉福通、韓山童、陳友諒、張士誠們的累累屍骨之上,一個叫做朱元璋的和尚站了起來,建立了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漢民族主導的封建國家。

    眼睛裏能夠看到土地的人,就能夠看到天下。

    幾百年後,還有一個人,會從山溝溝裏爬出來,沿著中國的一片片土地,走向天下的頂端。

    從秦漢的二十等軍功爵位製,到北朝乃至隋唐的府兵製,凡是在短時間內奪取了天下的梟雄們,無一例外都在短時間內建立了先進合理的土地分配製度,都通過土地的重新分配建立了一支宇內稱雄的強大軍隊。初唐半農半軍的府兵們能夠在內外戰場上將所有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其根本原因便是因為他們有著對生存和生活最原始的渴望,而土地,便是他們實現這種渴望的唯一條件,而戰爭,則是他們獲得土地的唯一方式。

    這也是古代募兵製的職業軍隊反倒不如府兵製的半職業軍隊戰鬥力強悍的根本原因。

    軍功授田,這確是實現帝王之業的一架階梯。

    可惜的是,在五代十國諸侯紛爭的亂世,似乎沒有人看到這一點。

    朱溫、李從珂、石敬瑭、劉知遠、郭威、柴榮,一直到趙匡胤,強人如林的時代裏沒有人思考過秦始皇為什麽能夠滅六國,沒有人分析過李世民為什麽能夠成為天可汗。時代頂尖的人物們目光注視的,僅僅是權力和財富,卻往往忽略了權力和財富的基礎。

    二十一世紀人的知識和遠見,確實不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所能夠比擬的。

    現代人並不比古代人更聰明,論起實務能力,一百個李文革三頭六臂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夠超過李彬和秦固當中的任何一個。

    但是李文革的腦海中凝結的,是兩千年農耕文明的智慧結晶,是經過總結和提煉之後最精華的那一部分。不管能力如何,不管實際與否,事實就是如此,李文革能夠看到李彬和秦固絕對看不到的東西,這無關學識和能力,僅僅因為他們來自不同的時代。

    李文革的大腦裏,同樣有著李彬和秦固們的經驗和智慧,隻不過這些經驗和智慧乃至教訓在一千多年之後被提煉了,被總結了,被無數的專家學者們研究分析了。

    因此李文革當作常識說出來的東西,聽在古人的耳朵裏,無異於振聾發聵的一聲巨響。

    然而軍功授田,在李文革看來目前確實隻能說說而已。

    再先進的理論沒有實施的條件,也隻是幾句空話而已。

    李文革麵臨的最直接的問題便是,他隻是延州的一名最低層的從九品軍官,他不是高允權,他不是朝廷承認的彰武軍節度使,他不是延州上百萬畝良田沃土的主人,他不是這塊地盤上的大地主。

    所以他苦笑道:“我隻是個小小陪戎副尉,說出話來人微言輕,軍功授田製度雖好,卻不是我的力量能夠推動的,高侍中和西城的達官顯貴不會聽我的……”

    他頓了頓:“不過李觀察若是能夠說服高侍中,此事倒有幾分實施的可能……”

    李彬和秦固對視了一眼,均紛紛搖頭。

    所不同者,秦固是一麵歎氣一麵搖頭,而李彬則是一邊微笑一邊搖頭。

    “懷仁,你太高看高侍中了,卻太小瞧你自己了——”

    李彬的話讓秦固和李文革同時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這位延州文官的首領,高允權身邊的親信重臣。

    李彬緩緩道:“高侍中識大體,曉大局,知進退,明得失;作為一方藩鎮,他確實是個明白人。這也是我能尊奉他至今的原因。若是他也是高紹基那種驕狂自大處處賣弄小聰明的豎子鼠輩,他在延州也坐不到今日……”

    “然而他不是漢高祖,也不是唐太宗。他做不到身處一隅胸懷全局,他終日所想,不過是怎樣能夠延續高家一門的富貴權勢,怎樣能夠維持延州這種半割據的局麵。他的心中,沒有富國強兵的大誌,更沒有天下蒼生的疾苦。軍功授田這種事情,他沒興趣做,更沒膽量做。即便是老夫去遊說於他,隻怕也是適得其反,他反倒疑心老夫過分插手軍務,欲對他高家不利了。嘿嘿,好心好意做惡人,這樣的事情老夫不屑一做……”

    “子堅原本也是高侍中身邊親近之人,但是自從出任膚施縣令之後,對高侍中也日漸失望,不是因為高侍中對他恩義不在,而是誌不同道不合。子堅是讀書人,是平素以士大夫自詡的豪傑,他和老夫一樣,均有以天下為己任之誌。在中樞當為良相名臣,在一隅當為黎庶父母。子堅是國士,不是高家的奴才。我說的不錯吧?”

    秦固遲疑了半晌,苦笑道:“國士雲雲,愧不敢當,文質公所言大體不差。高侍中待我恩重如山,於私情私義,我當盡忠報效。隻是秦某實在不是欲終老邊陲之人,高侍中在日,我無話可說,自當盡力維持膚施局麵,以不辜負侍中重托。一旦侍中千秋之後,秦某便與高家再無瓜葛,屆時掛冠而去,也不算對不住侍中的知遇之恩了……”

    李文革默默地聽著,心中暗道以你和李彬走得如此之近,隻怕到時候你想閃人高紹基也不會放過你。

    不過秦固此人在曆史上並無名氣,並未留下片言隻字的記載,李文革也說不好他未來的命運會如何。

    這時候李彬笑道:“子堅也不必氣餒,高侍中雖然不能指望,眼前這不是已經冒出了一個李懷仁麽?”

    李文革聞言頓時渾身上下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急忙搖手道:“我一介武夫,能濟得甚麽事?”

    “武夫又如何,如今當國者皆武夫也——”李彬橫眉怒斥道。

    “懷仁兄太謙了,你這樣的武夫,小弟自懂事開蒙以來,聞所未聞!”秦固也含笑點頭道。

    “老夫不幸生於亂世,眼見萬千黎民遭兵匪塗炭,父失兒,母喪子,夫妻新婚便成永訣,餓殍浮於野,枯骨坐於道。而達官顯貴,藩鎮諸侯,有哪個知曉民間疾苦,有哪個體恤黎庶生亡?武夫當國乃是禍,是諸夏數千年來從所未有之大禍。晉室南渡,五胡亂華,其禍不可謂不巨,其情不可謂不慘,比之今日,老夫卻以為夷狄亦有人君,亦多暴主。幾十年來,中原紛爭來去,爭的都是甚麽?老夫是儒生,所以老夫不在乎誰做皇帝,石敬瑭也好,劉知遠也罷,隻要能讓天下停止紛爭戰亂,隻要能讓百姓過上一段安生日子,老夫便認他是好皇帝——”

    他緩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懷仁,今日老夫與你說這些,不是鼓動你造反,也不是鼓動你作甚麽大事。你是老夫府中出來的,自出府之日老夫便不再視你為奴仆,你可知這是為了甚麽?”

    李彬歎了口氣,語氣誠摯地道:“觀察與我有救命之恩,文革粉身難報……”

    “我不是問你這些,我是問你,可知我為何不再視你為奴仆?”李彬略有些暴躁地打斷他的話,再次問道。

    “不知道。”李文革老老實實道。

    “文質公不再視懷仁兄為奴,不是因為懷仁兄於他有護衛平亂之功。而是因為懷仁兄在兵亂之日目睹亂軍屠戮百姓,敢於義憤出手,使得兵亂得平,闔城百姓得救。懷仁兄當日雖然殺傷九人,卻不知救下了膚施城中多少無辜之人的性命,隻怕懷仁兄不知道,如今東城內到處在流傳兄之事跡。在小民百姓的大門上,懷仁兄的畫像已經取敬德公和叔寶公而代之了……”秦固在一旁略帶取笑地道。

    “啊——”李文革張大了嘴,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樣。

    “子堅說的不錯,可惜便是畫工太差,連半分神似都沒有……”李彬也撚須笑道。

    他頓了頓:“你一個奴仆出身之人,能有這一分仁念,便不枉來這世上行走一遭。若論為人品行,你比高紹基那豎子又強出何止千百倍?今日你力救流民,更證明老夫沒有看錯,你是一個心存仁慈之人,是一個見不得百姓受苦的義士……”

    秦固也點了點頭:“是啊,懷仁兄今日之舉,甘冒奇險不說,更是置自身前途與不顧,公然與高衙內作對,這份肝膽,小弟自愧不如。”

    李彬似乎根本不容李文革說話,立即跟上道:“所以懷仁你萬萬不可妄自菲薄,有甚麽難處,我和子堅都會全力為你解決。不錯,你是個武夫,不過卻是老夫這數十年來所見最有良心有肝膽的武夫,你天性純良,視黎民為父母,這份心腸,不要說當國的武夫,便是士大夫當中,也沒有幾個能及得上的。如今你練兵豐林山上,老夫寄你以厚望,實望有朝一日,你能為延州百姓、為關中黎庶、為天下蒼生擎起一頂遮風避雨的庇護之傘……”(網歡迎您,記住我們的網址:.,)/register.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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