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監軍建在隊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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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允權從未丟過這麽大的人。自從他接任延州高家族長的位子以來,十幾年來無論甚麽樣的風風雨雨,都不曾讓他放棄自己的矜持和驕傲。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年代裏,無論是誰主政延州,都必須對他這個延安郡望客客氣氣以禮相待。當年周密做彰武軍節度使的時候,曾經打過自己家的主意,那時候周密背後有後晉皇帝石重貴的支持,可謂樹大根深。然而即使麵臨那麽強大的敵人,自己也從未懼怕過,聯絡氏族,煽動軍將,用大把的銀錢漸漸挖空周密的牆角。延州的水有多深,隻有世居延州的人才知道,像周密這種直線條的軍中武將,根本不懂什麽是政治,根本不懂什麽是博弈。
結果周密被嘩變的士兵趕下了台,率領著幾個親信兵將固守東城,等待著後晉朝廷的援兵。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高允權又果斷地向延州文官的首領李彬拋出了可觀的談判條件,獲得了李彬在關鍵時刻的中立和觀望,終於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將事情拖到了契丹南下,後晉石重貴政權垮台。之後河東劉知遠入主中原,高允權第一時間上表祝賀,沒了後台也沒了軍隊的周密隻能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灰溜溜逃離了延州,從此,高家成了延州這片土地上名正言順的統治者。
在整個鬥爭過程當中,高允權處置事情的老練沉穩,折衝樽俎之間的揮灑自如,向來是為延州貴族們所稱道的事情。
然而這份算無遺策的權謀和這份安之若素的泰然風度如今卻都被一樁不可思議的意外打得粉碎。高允權怎麽也無法想象,一個僅有五十名士兵的小隊是怎樣在一夜之間將一座有近千名士兵守衛的城池控製在手中的。
那一夜殺紅了眼的丙隊士兵渾身是血地衝進了他的臥室,手中的木槍和長刀在燈光下閃耀著刺目的光芒,作為一個久經風雨的老人,高允權第一次感到了難以遏製的恐懼。那種恐懼一點都不複雜,那是來源於對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脅本能的生理反應。
那時候,高允權始終拚命控製著自己身體中下部突然之間湧上來的那股強烈的尿意,他堅強地忍耐著,就算丟掉性命,他也不能在這群野蠻的粗人麵前丟掉自己一方諸侯的尊嚴和臉麵。高家的祖宗保佑,他沒有當場丟臉。那群士兵也沒有真正傷害他——拎著他的脖領子將穿著睡衣的他架出溫暖的臥室到冰天雪地裏轉悠一圈不算。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被兒子輕蔑地稱呼為“姓李的潑皮”的年輕隊官,他沒有料到自己和這個從九品武官的第一次見麵竟然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當時渾身已經快凍僵了的他甚至都沒有顧得上打量一番這個人長得究竟是個什麽樣子。時候當他緩過來以後,模模糊糊似乎隻記得這個人身材好像並不高大,至於其他的,他一概不記得了。
再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已經是廣順元年臘月二十二日的中午了,明天便是小年,一向對日子過得模糊的高允權這一次卻頭腦格外清醒。他本能地感覺到了這個年輕隊官似乎並不想傷害自己,他意識到這個人總有一天會來找他談判的,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和這個人再次達成妥協。當然,那並不等於他會忘記這一次的侮辱和痛苦,總有一天,當他一切都準備得當,他會要這些野蠻而不通情理的家夥們付出血的代價……
他在等,耐心地等,他知道他這個階下囚起碼還有一個節度使的身份和侍中檢校太師兩個頭銜作為談判的資本和砝碼,因此他一直在等,咬著牙等,作為一個老人,他知道忍耐是戰勝對手的最佳武器。
這一等,便等了整整四天。
高允權承認,他快等瘋了,這四天當中,他不止一次的拍案大罵負責看押他的士兵,也曾以絕食相抗爭。但是結果收效甚微,從那兩名士兵的眼睛裏,他看到的是厭惡和憎恨,從他們冷冰冰的話語和生硬的動作中他知道了,這些人根本不懂自己身份的意義,如果沒有人約束,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一刀了解自己的性命。
高允權並非一個沒有耐心的人,他之所以盼望著那個造反的軍官盡早和自己進行談判,是因為他實在很擔心自己的兒子。他知道,高紹基沒有節度使身份和侍中頭銜的保護,他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那個軍官不共戴天的仇人,那個軍官如果想要殺掉高紹基,不會有任何的猶豫和顧慮。
他不知道,這四天,李文革實在是忙得厲害……
這四天從九品陪戎副尉李文革做的實際上是彰武軍節度使和延州刺史的事情。
從延州府庫中繳獲的除了大量可觀的財富之外,還有囤積下來的糧食和絹匹,以及大批精良的裝備和武器。
經過清理,從節度使武庫和延州武庫共搜索出明光鎧三副,山文鎧四副,步兵甲四百三十二副,騎兵甲八十八副,上等木槍三百二十一杆,漆槍一百零五杆,厚背長刀六十二柄,長弓五十六副,角弓十七副,伏遠弩四具,擘張弩八具,角弓弩十四具,木車弩兩具,大木車弩一具。同時被搜出的還有大約七十捆各種箭矢。
這些寶貝都被李文革派人嚴密保護著送回了丙隊在臥虎山上的軍寨之中,這些利器對於裝備簡陋隻能拿著木棍子胡戳亂捅的丙隊士兵來講是無價之寶。李文革不能想象,如果事變當天這些精良的製式裝備都在城中士兵的手中,自己手下這五十個人便是再驍勇無敵究竟能撐得了多久。高允權將這些寶貝藏在庫房中慢慢生鏽,卻不願意把它們拿出來裝備那些保衛延州的士兵,這令李文革百思不得其解。
李文革一麵將這些裝備成批運回山上,一麵將倉廩中的存糧一部分運回山上儲存,一部分拿出來在東西兩城進行放糧賑濟。
十幾天前的大雪,壓垮了延州內外的許多房屋瓦舍,大批原住民無家可歸,這些人每天在街麵上遊蕩,等待著被活活凍餓而死的淒慘命運。李文革在秦固的配合下在兩座城內外設立了十個粥棚,用從倉廩中搞出的糧食賑濟災民。當然,李文革沒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風亮節,被施舍的災民們一律被告之,這是現在暫時處理延州事務的陪戎副尉李文革大人的善政,高節度因為反對賑濟災民,不肯開倉放糧,已經被李隊官囚禁起來了。
這個消息隨著難民的四處流散迅速向周圍的村鎮縣鄉擴散,李老爺萬家生佛的名聲和高節度小氣吝嗇地嘴臉便這麽在延州最基層的老百姓中間流傳開了……
李文革做的另外一個重要決定便是將彰武軍全軍的官兵集合在一起,統一給大家加發了半年的糧餉,那些拿著沒用扔了可惜的絹帛便被當作一項特殊福利下發全軍,當天整個延州東西兩城的所有軍營之中都喜氣洋洋如同提前過年般熱鬧,那些高級軍官們一個個麵色陰沉地看著自己那些沒心沒肺的手下士兵來回奔走的笑容,聽著那一聲聲發自內心的“托李隊頭的福”,心中更加不是個滋味。
凡是這些慷他人之慨撈取好名聲的事情,李文革恨不得做得越多越好,他才不管延州幕府明年的開支和未來彰武軍的糧餉呢,那時候他李文革老爺早就拍拍屁股回山去了,這些麻煩事到時候便留給高侍中和高衙內這些大人物們解決吧,李老爺既不是節度使也不是刺史,隻不過是丙隊一個小小的隊官,才不管這些爛事呢。
對於李文革這種行為,秦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然而他卻並沒有勸阻李文革的胡來。一方麵他理解李文革這麽做的心態,不給高家父子找足麻煩,他消不去心中的這口惡氣;另外一方麵,李文革做的這些事情原本就是一個負責任的延州政府應該做的,無論怎麽想,眼看著災民餓死不予賑濟都是極其不人道的行為,李文革雖然胡鬧,而且毫無廉恥地邀名,但是他畢竟是靠著實實在在的善舉在邀名,高門大戶並不念他的好,相反,這些地方士族以極其厭惡的眼光注視著城裏的這場鬧劇,畏於士兵們的長槍和長刀,沒有人敢非議什麽,但是秦固明白,這些人在忍耐,他們巴不得李文革早點滾蛋。
當終於將整座府庫全部清空之後,李文革才慢悠悠地來到了高允權的書房,來與這位彰武軍節度使進行麵對麵的最後談判。
看著大刺刺坐在自己對麵的這個年輕軍官,高允權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這個被人們形容為殺人魔王的家夥居然如此年輕。
“這幾日延州之主做得可舒服?”高允權冷冷譏諷道。
士族和軍方老人們是不會接受這樣一個除了殺人什麽也不會的不靠譜的家夥來主政延州的,延州節度府的僚屬們也不會配合他,如果以為憑著幾個兵就能正式接掌自己經營了這許多年的延州軍政兩方,這個年輕人就實在太幼稚了。
他玩不轉的,高允權有這個自信。
天下不是隨便什麽人都有資格做藩鎮節度使。
果然,李文革疲憊地搖了搖頭:“累,累得要命——”
高允權冷笑:“你當日把我這老頭子一腳踢開的時候,可是覺得這個位子坐起來很輕鬆?”
李文革愕然,他撓著頭問道:“侍中,您老人家明鑒,卑職甚麽時侯把您老人家一腳踢開了?是高衙內把我叫來的,然後便又是動刀又是動槍地胡折騰,結果鬧出了兵變,連累您老人家都差點凍個好歹的。如此不肖子孫,簡直是高家門裏的敗類,有這麽個貨色在族裏,高家遲早有滅族之禍。卑職真想一刀下去,替侍中除了這個禍害……”
高允權心中一緊,麵上卻嘲諷地一笑:“你也不必喬瘋做癡來威脅於我,有甚麽條件,盡管說出來吧!”
李文革看了看他,歎了口氣:“高侍中,您若是約束著點您那寶貝兒子,不要讓他胡來,何至於此呢?”
他正了正神色,道:“那天前營趙指揮率兵造反,襲擊我隊營寨,被我隊奮起平叛,一鼓全殲。因此現在彰武軍前營這個編製空出來了……”
他盯著高允權的眼睛道:“我要這個編製——”
高允權皺了皺眉,他還不知道趙羽的事情,一百多人被五十個人“全殲”,這個戰果讓他心中又驚詫了一下。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笑了笑道:“前營指揮麽?就這麽簡單?你現在占著上風,便是要做副指揮使乃至指揮使,我老頭子也得考慮啊……”
李文革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侍中,您老人家聽好了,我不是要做前營指揮這麽簡單,我要的是前營這個編製——”
高允權皺起了眉頭:“有甚麽區別麽?”
李文革笑了笑:“一個宣節校尉,一個宣節副尉,兩個禦侮校尉,兩個禦侮副尉,五個仁勇校尉,五個陪戎校尉,一共十六份敕碟告身,外加一份指揮任命文告,五份隊頭任命文告,這才是一個前營的編製,侍中,您老人家這回聽明白沒有?”
高允權當即兩眼一翻,嘴角上挑道:“你殺了我老頭子吧……”
李文革哈哈大笑:“侍中,我殺你作甚麽,你又不是該殺之人——”
說罷,他冷笑著盯著這老家夥緩緩道:“——該殺之人,是你那位衙內大少爺……”
見高允權閉目不語,李文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笑著道:“忘了向您老人家稟報了,李觀察快回來了,聽說折侍中也跟著一起來了,明日他們便要抵達延州了,折侍中這次來,據說受了朝廷樞命,要仔細觀訪一番,看看延州是否有抗拒定難軍南下的足夠實力,若是延州不穩,朝廷隻怕便要派遣一支兵過來助守……”
高允權仍舊閉著眼睛冷冷道:“折從阮過來了,第一個死的便是你!”
李文革笑了笑:“折侍中肯不肯上我那小小的臥牛山此刻我不知道,隻不過隻要他老人家一進延州城,這延州隻怕日後便和高家再也沒甚麽關係了吧……”
高允權緩緩睜開了眼睛,神色淡然道:“不是我不肯與你合作,你這條件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一個指揮轄下,根本要不了這許多告身編製。再者我手上也沒有這許多軍官告身可以授受,一個宣節校尉,五個陪戎校尉,頂多便是如此了,再多了,須向朝廷兵部報備請批,隻怕你等不得了吧?”
李文革擺了擺手:“高侍中,您老人家看來是老得實在厲害,腦筋都不好使了,我來幫您想一想吧。今年二月份,李觀察為彰武軍請來了三十六份致果校尉以下軍官的敕碟告身,您給了李觀察六份,其中一份李觀察給了卑職。今年二月至今,您老人家沒有任命一名新的軍官,因此,您老人家手上理應還有三十份告身文書,我隻要十六份,已經很厚道了……”
高允權臉色立時變得慘白,他勉強保持著笑容問道:“你既然都已經知道了,還管我要甚麽,自行拿去便是。”
李文革緩緩搖了搖頭:“高侍中,看得出,您老是個聰明人,與您那個笨蛋兒子不同。我便和您直說了吧。這個前營的編製我是勢在必得的,為了保證事後您老人家不會秋後算賬,這裏麵每一份文件都要由您老人家親筆簽發,同時,我還需要您前發一份安民告示,將這次兵變的事情向延州全體軍民解釋清楚……”
見高允權不解,李文革輕聲道:“這次事變,乃是高衙內用人不查,誤信匪人趙羽之言,不料趙羽突然發動兵變,延州城上萬黎庶將遭塗炭,您老人家英明睿斷,果斷命陪戎副尉李文革率部擒拿叛賊,經過一番交戰,叛賊被全殲,您老人家於是命我接替趙羽前營指揮一職。這份文告不僅要您親手撰寫,還要您親手謄抄十份,粘貼在延州兩城九縣,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您不會秋後算賬……”
高允權用盡力氣咬著牙齒,心中不住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急躁,事關兒子的性命,要忍得一時之氣,不能意氣用事,不能衝動。
他緩緩問道:“那是否還要免掉那個糊塗蛋的職務,另行選任衙內都指揮使啊?”
李文革笑了:“我就說您是個聰明人嘛……”
“那麽,如此大的代價,我老頭子身上這些皮肉,還能剩下些甚麽?”
李文革一臉天真無邪地說道:“當然有剩,您還是彰武軍節度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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