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星星之火(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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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人中間不同的政治團體、不同的藩鎮諸侯之間矛盾重重爭鬥不停,作為少數民族的黨項人這種問題相對較少。特別是對於如今正冉冉處於上升期的定難軍而言,更多的是同心協力一致對外,而不是爾虞我詐相互傾軋,如果說漢人的鬥爭哲學是攘外必先安內,那麽黨項人的哲學便是攘外才能安內,遊牧民族經濟模式的脆弱性讓黨項族群不得不團結,不團結就不能生存,不團結整個部族就將在適者生存的嚴厲自然選擇過程中被淘汰,徹底消亡。

    不過什麽事情都不是絕對的,黨項人的團結是個事實,但是其奴隸製為基礎的社會分配模式當中所存在的分配不公問題卻是一個在現有經濟體係下無論定難軍官方還是拓跋家族群都無法解決的一個問題。在崇尚實力的族群社會裏,各族群會本能地選擇最聰明最強悍最能夠帶領各族群走向興盛的家族或者個人作為首領,這和中原王朝的嫡長子繼承製以及一係列權力運作模式都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但是這並不等於遊牧部落能夠按照公平平等的原則進行生產資料的分配與再分配。

    定難軍拓跋家一家獨大的現實導致了拓跋家在戰利品分成和占有地域上擁有天然的優先權,這是八部族都沒有異議的事情,但是沒有異議並不等於不存在問題。萬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拓跋家占有著最肥美的草場,占據著最能夠產出財富的鹽池,同時還獨自享有每次諸部落聯合軍事行動一半份額的戰利品,而其他七個部落家族隻能去分另外一半。這種分配模式直接導致了在拓跋家的首領們一個個富得流油奴隸成群的同時,其他八部落當中的絕大多數人卻還處在飯都吃不飽的淒慘境遇之中。

    這些部族每年都會派兵參與定難軍組織的南下劫掠活動,其中很大一個原因是這些部落需要這些搶劫了來的糧食度過一年的饑荒期,特別是在頭一個冬天十分寒冷的情況下,這種搶劫活動就會更加迫切,因為在嚴寒中倒閉的牛羊牲畜實在太多了,如果不想辦法搞點糧食,整個部族的許多人便將在新的一年中被活活餓死。

    隻是這種搶劫的效果越來越差了,原本相對還算富庶的延州、慶州等地在一次次的搶劫過程中迅速貧瘠了起來。盛唐時期延州最多的時候曾經擁有五十萬人口,如今卻隻剩了八分之一不到,即便是一次性將一個縣洗劫一空,實際上也真正搶不到多少東西。廣順元年八月黨項大舉南下,彰武軍躲在州城中搞兵變,黨項鐵騎在延州境內縱橫將近一個半月,兜了一個大***,幾乎將南部幾個縣依次點名。若不是知曉延州軍方的戰力,以延州的地形而言如此掃蕩迂回實際上與自殺無異,若不是地方貧瘠太甚,李彝殷是絕不會冒著風險這麽幹的。

    即便如此,這一把搶回去的東西,也頂多隻夠黨項人支撐數月之用。

    這是人口增長的奴隸遊牧部落社會形態最根本的內部矛盾,隻要黨項人不下大決心從遊牧社會進入農耕社會,這一矛盾在根本上是不可調和的。

    因此貿易,對黨項人而言是生存模式的一種必要補充。

    隻要繞過大局觀較強的拓跋家去和其他家族部落直接交易,便能夠輕鬆解決所有麻煩問題。黨項人的中央政權雖然受到了中原朝廷的冊封和承認,但其與其他部落族群之間並非上下級關係,因此定難軍節度使的命令並不是所有時候都有效的,隻有在各部族承認其有效的情況下這種命令才有效。比如說長興四年的夏州之戰,後唐軍的咄咄逼人已經危及到了八大部族整體的生存根基,因此定難軍節度使號召抗戰的命令才會變成八大部族的全民動員令。

    當節度命令傷害或者妨礙了部族利益時,情況就不同了。

    用糧食交換馬匹,不管是對李文革陳哲還是對七大部族都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陳哲能夠獲得利潤,而李文革能夠獲得相對廉價的馬匹,七大部族可以獲得能夠保證族群生存避免餓死人慘劇發生的糧食,這實在是一件三贏的買賣。

    如果說有誰吃了虧的話,拓跋家和定難軍節度府吃虧了。

    不過這不怪別人,選擇和大周為敵而不是選擇臣服本來就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在李文革看來,郭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綏靖政策才助長了李彝殷的氣焰,換了柴榮就絕不一樣了。小柴同誌隻是小小威脅了一下,李彝殷就頂不住拋棄北漢改換門庭了。其實依靠互市和商貿往來,黨項能夠得到的利益也還是很不少的,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時代,盛世時那些拿少數民族兄弟當猴耍的商人們都已經死絕了,交易還是相對比較平等的。

    陳哲的辦法,說起來便是這麽簡單。

    雖然簡單,但作為一個商人,能夠把這件事情想明白,卻是一件極不簡單的事情。

    李文革重新落座,問道“在下還有一事不明,蘆子關雖然由在下掌控,魏平關卻是由折衙內的兵把守,雖然路程上遠一些,但也不多多走十來日而已,若是其他商戶都被趕到了那邊去,日後必將在綏州方麵形成一個規模較大的集市,以陳兄的財力,存貨量恐怕絕對比不過其他商戶的總和,久而久之,若是那些商家聯合起來壓價,一年無所謂,幾年之內便大不相同了,貿易是要依靠口口相傳的口碑的,兄台的貨量上不去,麵對壓價便不能有效應對。即便貨量上去了,兩邊壓價的結局也不過是黨項受益,而兄台和其他商戶的利潤都變得越來越少,陳兄大才,對此想必已經有應對之道?”

    陳哲看向李文革的目光中開始有點欽佩的味道了,這年月一個帶兵的能把商業上的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可是不多見。他微笑著答道:“大人明鑒,靠相互爭鬥是賺不到大錢的,想要獨吞所有利潤,最終隻能是竹籃打水鏡中水月。草民不敢霸占全部邊貿,更不敢與整個延州的商戶為敵。草民不會和其他商戶同行硬來的。而其他商戶也不必繞行魏平關那麽麻煩。隻需要他們將貨物以相對低一些的價格賣給草民,草民將這些貨物運出關去賣給黨項,再以相對低廉的價格收購黨項的皮毛牲畜等貨物,回到關內加上一層利潤賣給其他商戶,則這些同行不僅不會有什麽損失,還省下了一筆運費,這豈不是兩全齊美?大家都賺錢,才是真的賺錢。靠著讓別人不賺錢甚至虧錢來賺錢,那是取死之道,草民所不取……”

    不求做托拉斯,不求獨占市場份額,隻求做一個延州地區的貨物總代理……這個年輕人的商業思路還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

    李文革大笑著點了點頭,穩穩坐住,他知道這個手段見識均可稱高人一等的年輕人必然還有下文。既然他的目的是做總代,以他目前的現金流隻怕有些吃力,不賒賬幾乎是不可能的,隻是若要賒賬,沒有官方背景支持一時半會是很困難的。

    果然,陳哲起身施禮道:“草民還要求大人幫個忙,請大人許可草民在蘆子關南已經荒棄多年沒有人煙的土門鎮設一個貨棧,用於轉運貨物,若能再授予蓋有大人印信的通行文告一篇,公告諸商戶敝號有出關交易之權限,草民便感激不盡了……”

    說到此處,他直起了身子,笑著道:“作為回報,草民願承擔大人全軍糧秣輜重的運送之責,必不使前線將士糧草有缺……”

    李文革沉吟了片刻,道:“文告的事情好辦,隻是僅此難免會有人妒忌生事,陳兄日後麻煩不少。不如這樣,某手中此刻還有一張兵部簽發的仁勇校尉的敕牒告身,填上陳兄的名諱,再為陳兄補一個司務參事的軍職,不需要陳兄實際到職,掛個名分而已。今日與陳兄洽談的劉衡兄弟,現如今便是我前營的司務參事,不過他的軍銜官秩是陪戎校尉,隻有從九品,比陳兄還低著一層。日後我前營所有的軍需采購,全都交予陳兄負責,現款買賣,絕不賒欠,隻是陳兄亦不可欺我,成本運費之外,加利不得超過半成,陳兄可願意?”

    這番話說完,不要說陳哲,在一旁聽了半晌的陳夙通都聽得呆了。

    要知道,仁勇副尉,那是正九品下的武散官官秩。

    陳夙通這個正經的延州首縣縣尉,也才不過從九品下官秩。

    隻這一個任命,兒子便已經爬到老子頭上去了。

    彰武軍中的軍官普遍官秩較低,這是時代使然,那些正經的官牒告身藩鎮們大多留給自己的家人子弟和親信,基層軍官往往是高職低銜,仁勇校尉在彰武軍中已經是個副指揮級別的軍官了,在別的藩鎮甚至有人以這樣的軍銜代理指揮之職,從沒有科製功名的一介白身一下子晉身為正九品命官,李文革這個見麵禮拿得實在是夠大。

    “這如何使得?”說話的是在旁邊坐聽了半晌的陳夙通。

    李文革笑了笑:“陳大人,這沒有甚麽使不得的,令郎為本營解決了軍墾的種糧問題,這雖不是野戰斬首,亦是軍功的一部分,一個小小的九品武銜,令郎還是當得的。”

    小小的九品武銜……陳夙通無語了……

    麵前這個說話的人似乎忘記了,他自己也還不過是個“小小的”“區區的”八品宣節校尉。

    其實嚴格論起來,李文革此刻已經不能算是個八品官了。八品宣節校尉僅僅是個散秩官銜,代表其本品,他現在的職事職銜是蘆子關巡檢使兼前營指揮,前營指揮的品秩和本品相同,但蘆子關巡檢使卻是一個從五品職事官,已經十分不得了。

    節度使麾下的武官,大多是以押衙、都頭或者十將等階級分高低看上下的,到了五代末期,這些官職大多都是些榮譽性頭銜了,並沒有實際的帶兵權,主要用來籠絡安撫那些已經退出軍隊的老軍頭。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些屬於節度使的幕僚屬官,但這些屬官多是文職。按照晚唐那混亂不堪的規製,節度使以下不設觀察使和防禦使。但是對於一些軍事重鎮,節帥本身可以根據需要在一些重要的地域或者關隘設立軍分區一級的軍事單位,其中在某個重要軍事區內負責防禦治安全權的武將叫做捉守使,正五品下,秩僅次於節度判官;而在某個重要關隘負責軍事防禦工作的武將則叫做巡檢使,從五品下官秩。

    自從高允權執掌延州以來,彰武軍這還是第一次任命巡檢使。

    因此高允權這一招借刀殺人也並非是完全的空手套白狼,李文革的官秩比之以前有了一個近乎質的飛躍。

    李文革極為恭敬地向著陳夙通拱了拱手:“陳大人,令郎真乃蓋世奇才,日後成就當不可限量,某要提前向陳大人道賀了……”

    陳夙通臉色數遍,終於苦笑了出來……

    適才從容有度神采飛揚的陳哲此刻卻臉色尷尬,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

    汴京朝廷嘉獎李彝殷“忠勇勤慎”“憂勞王事”“藩屏國家”並加李彝殷為隴西郡王拜中書令的敕書三月初一發到了夏州,通篇充滿了華麗的溢美之辭的駢文詔書當中幾乎全都是廢話和瞎話,本來以李彝殷的立場而言是絕不會理會的,然而這份詔書結尾部分一句十分簡短的文字卻令全體拓跋家高層對這份詔書極端重視。

    那段文字總共隻有八個字——除其子光興宅集使。

    拓跋光興失蹤已經兩個多月了,同行的細封敏達也不曾回來。這兩個月裏綏州方麵多次派出斥候和細作出去搜尋打探,有的細作甚至滲透到了距延州城不到五裏的地方,卻連根人毛也不曾找到。很多人都擔心,這兩個人恐怕是在暴風雪中迷失了道路,已經不知埋骨何處了。雖說作為騎兵鷂子迷路說起來很可笑,但是拓跋光興這個廢物有多少斤兩統萬城的大人物們還是相當清楚的。別的鷂子嘛是不大可能,但是這位拓跋大少爺嘛便說不準了……

    光興居然落到了汴梁方麵的手裏……

    李彝殷十分清楚這份詔書的分量,縱使自己再如何否認,封王拜相必然引起天下關注,想讓太原方麵對此不聞不問是不可能的。若僅僅是如此倒也不難處置,本來沒有的事情,解釋一下也就是了,但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居然入京為質任定難軍宅集使,這件事情隻怕便不好解釋了。說假話自然是行不通的,說實話丟臉倒還在其次,問題是實話比假話更加令人難以置信。堂堂節度使的兒子,居然當斥候被人家抓了活的,太原方麵怎麽也不會相信這個事實的。

    李彝殷倒是不是沒有起過狠心,便權當沒有生這個兒子,將送詔書的使者一刀斬卻將人頭送往太原,雖說此舉一定會導致自己的兒子被砍,但卻可以成功釋疑,粉碎汴梁方麵的離間計陰謀。

    但是在看過這個送敕書的使臣之後李彝殷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次汴梁又是封王又是拜令鬧得熱鬧,籌碼也比去年多加了一層,但派來的這個宣詔使臣卻實在是和原先的差了不止一個級數,除了冠帶袍服一般之外,這位使臣膚色黢黑滿臉皺紋,口中的牙齒已經掉沒了,說話漏風,指節粗大,一口關中北部口音,甚至連字都不認識,詔書都是交給李彝殷自己看的。

    郭威和王峻居然順手抓了一個種地的農民來送達詔書,這一手實在是太損了……

    這個人也好,這顆腦袋也好,是絕不可能被太原那邊相信的,誰能相信堂堂的中央朝廷會派出一個農民來做宣詔使臣?

    李彝殷自己都不信。

    另外,這個冬天的天氣實在太冷,一場大雪令每個部族都蒙受了重大損失,被動死的牛羊牲畜還在統計當中,不過李彝殷能夠想象到,那絕不是一個能夠令人心曠神怡的數字。

    “家主,還在憂心太原方麵的事情?”一個黨項族服飾的中年人走了上來,他麵目清秀,幾縷長髯飄灑在胸前,沒有一般黨項人留的大胡子,眼神中卻帶著明朗睿智的笑意。

    這個用黨項語言管拓跋彝殷叫做“家主”的人,便是定難軍節度使的節度判官,拓跋彝殷麾下的頭號漢人謀士褚微言,字春秋,乃是大唐永徽名臣褚遂良的後人,初唐時因受長孫無忌謀反案牽連,褚家子弟均被遷涉嶺南,隻有一支偏脈逃亡漠北,隱居下來,褚微言便是這一係的後人。

    拓跋彝殷皺了皺眉:“府州和麟州不拿下來,我族後方便不穩固,南下便遲遲無期,眼看著高家暗弱無能,卻不能放手收取其地……難啊……若無太原方麵協力,以我族之力隻怕拿不下府州……”

    褚微言沉默了片刻,道:“隻怕……延州方麵也出了些變故呢?”

    “嗯?”

    褚微言歎了口氣,道:“有斥候回報,蘆子關魏平關兩處,於幾日前開始修繕關牆了……”

    拓跋彝殷“騰”地站了起來,失聲叫道:“折掘家進駐延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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