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郭雀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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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我,也該死了吧?
生也罷,死也罷,一生抱負,一世雄心,最終不過大梁城外一黃土……
原本便應該如此……
世人膜拜赫赫武功,文武臣服煌煌帝業,誰又知道,這一切,都來自於二十七年前孟津渡口的那場瓢潑大雨……
人都說為天子者須有真命相隨,自今日始,君即妾之真命天子!
天下人不會知道,他們的氣運,便寄托在當年黃河渡口那個小小的驛站中……
那時候的我,什麽都想要,想要錢,想要權,想要功勞,想要爵祿,隻要是天下有的,便沒有我不想要的……
這些東西,漸漸地,我倒是都有了……
富有天下,帶甲百萬,高居九重,君臨萬方……
三年了……三年了……
三年來……我卻隻想要……
隻想要那殘破驛館中地驚鴻一瞥……
隻想要那洛陽寒窯內地相濡以沫……
什麽都有了……你卻不在了……
人隻道郭天子是馬上天子。是當世英豪……
是又知曉我心中地孤寂與苦楚呢?
麵容枯槁的皇帝兩隻眼睛無神地盯著大寧宮萬歲殿的穹頂,似乎連眨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跪在床前的大內都點檢李重進兩腿已經酸麻,皇帝卻始終不肯說話讓他起來。近日來大內換防頻繁,宿衛大權被兼領了樞密院事地折從阮實際上奪了去,自廣順初年起便掌管宿衛大權的他雖不服氣,卻並不敢說什麽。隻道這是皇帝病重期間的權宜之計,卻不料今日冬至日皇帝打發了柴榮和馮道去替代自己南郊祭祀,卻將自己與張永德喚了來,既不交代政務軍務也不說事情,隻是命兩人這麽直挺挺跪在床前候命。
若是隻有自己和張永德跪著,李重進倒也還罷了,偏偏臥榻之側坐著一個須發皆白虎老雄風在的折從阮,老家夥便那麽大刺刺坐在一旁擺老資格,眼睜睜看著自己二人跪在當庭一語不發,著實有些可恨!
期間不斷有人跑進跑出報告事情,卻都是報給折從阮,皇帝便那麽靜靜躺在那裏,不發一語過問。
李重進眼皮動了動,不敢看床上的皇帝,上身不動,跪著的雙腿悄悄換了換姿勢——已經跪了一個半時辰,就是再健壯地人也難免有些吃不住勁。
“老實跪著……不要亂動……”
“……”
話的是躺在床上的皇帝,他沒有看李重進一眼,卻對這個外甥在下麵的一舉一動似乎都了若指掌。
李重進臉頰抖了抖,似乎想說話,張永德回過身,神色嚴肅地衝著微微搖頭。
就在這時候,殿門外,趙匡胤引了一個身材長大麵目俊朗的青年軍官進來,在下首無聲地跪了下去。
趙匡胤上前,在折從阮耳邊說了幾句話,折從阮點了點頭,擺了擺手,趙匡胤走回到殿門邊跨腿侍立。
折從阮想了想,湊近郭威的耳邊,道:“陛下,曹彬來了!”
郭威這才轉動目光,瞥了跪在下首的那個青年軍官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話,突然一陣氣促,卻沒能說出來,半晌,方才輕輕道:“宣竇儀……”
折從阮回過身,衝著趙匡胤揮了揮手。
趙匡胤轉身去了。
趙匡胤還沒回來,隻聽遠遠傳來法駕鼓樂聲響,郭威聽在耳朵裏,渾身一鬆。李重進眉頭微微一動,張永德和曹彬卻神色如常,依舊低眉順眼跪在當庭。
又過了片刻,殿外響起黃門聲音:“南郊事畢,晉王、丞相請進殿繳旨—”
折從阮這一回沒有請示郭威,徑直起身高聲道:“陛下有旨,宣晉王、丞相覲見!”
隨著腳步聲,柴榮在前,馮道居後,一前一後走進殿來,殿外天氣寒冷,柴榮倒還罷了,馮道一張麵孔凍得青紫,白胡子不住抖動,隻是精神看上去還好。
兩人進來,走到郭威床前,正欲行禮,郭威手指動了動,折從阮立刻道:“陛下請晉王和令公免跪。”
柴榮抬起頭怔怔看著郭威,郭威偏過頭,目光與這個養子相對,淡淡一笑,鼓足了勁道開口道:“張永德……李重進……曹彬……”
李重進渾身一顫,張永德和曹彬反應卻比他快,頓時高聲應道:“臣在——”
郭威表情嚴肅起來,他扭過頭看著這三人,目光變得冷厲駭人,緩緩道:“給……晉王——行禮——!”
三人同時一怔,曹彬最先反應過來,立刻站起身轉向柴榮,雙手抱拳正欲躬身,卻不料被馮道止住了。
“國華將軍,陛下是說,請將軍向晉王行大禮……”老頭子白胡子顫巍巍說道。
曹彬一愣,一旁的折從阮已經接過了話頭,他的聲音卻遠沒有馮道那麽溫和,反而顯得冰冷肅殺:“三
叩!”
這一下不僅曹彬,就連張永德都愣住了,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折從阮冷冷看著這三位皇室宗親,眼角卻瞟向了站在門口的宿衛武士。
轉瞬之間,張永德已經明白了今日局麵之凶險——隻要自己稍有遲疑,隻怕今日難以生離此地了!
他整整袍服,再抬頭時卻見曹斌已經率先跪了下去,他也不敢遲怠慢,撩袍跪倒,向著柴榮默默行了三跪九叩地大禮。
李重進站在一旁,滿麵怒容,右臂微微顫抖,麵色鐵青。
“李點檢,你不想再做大周的臣子了麽?”馮道地話語依舊溫和,卻令李重進半邊身子一陣陣發冷。
郭威的臉轉了過來,看著李重進,臉上已經是一片冰寒。
重重壓力之下,李重進臉色數變,終於撩袍跪倒,朝著柴榮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郭威輕輕點了點頭:“折令公,馮令公,你們都看到了,朕這幾個孩子,今日都已經向君貴行了君臣大禮;異日若他們有誰敢亂了君臣之道,你們就代朕和君貴誅了他們便是……”
柴榮至此再也站不住了,他倉皇跪下來悲聲道:“父皇——”
“站起來——”郭偉突然厲聲高叫道。
一個渾身連半兩力氣都沒有了的人突然發出這樣的叫聲,頓時令殿中空氣再度緊張起來,柴榮一驚之下,下麵的話就沒能說來。郭威怒目看著他,讓他更加不知所措。
折從阮上前,輕輕扶起了柴榮。
“自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周朝的皇帝了,明白麽?”郭威幾乎一字一頓地惡狠狠逼問道。
“兒臣……”柴榮一陣哽咽,竟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馮令公……朕托你問範質地事情……究竟如何了?”郭威轉向馮道問道。
馮道毫不遲答道:“臣已經問過了,陛下開基已知天命,天下分崩百姓流離,故建元廣順,取黃老之道與民休息,使蒼生能有所養。陛下開元以威,新君繼之以德,則大周天下,必能綿延世係澤被蒼生……故範質擬了兩個字——顯德……”
郭威輕輕點了點頭:“我是不懂地……”
他轉過頭,對柴榮道:“不過讀書人說的……總不會錯……”
柴榮強忍著眼眶中轉動的淚水,用力點頭。
“名諱那東西……就是個稱呼,不要為了避諱,弄得人人不得安生方便—自朕起,廢除避諱,威也好,榮也罷,由得百姓們去說去寫,不得以忌諱論……”郭威臉上突然放出紅光,折從阮和馮道頓時心中暗驚,卻見郭威的精神越發好了,侃侃而道:“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切記!切記!”
這時趙匡胤在殿外報名:“翰林學士竇儀奉詔見駕!”
郭威擺了擺手,折從阮立刻叫道:“宣——”
竇儀滿麵淚痕走進大殿,跪伏在地不由得一陣抽搐,啞聲道:“臣竇儀見駕……”
郭威笑了:“相隨三年了,也不見你做這等小兒女模樣……”
說罷,他輕輕一聲歎息:“拿出來吧!”
竇儀一麵拭淚,一麵起身,自懷中取出一把銅鑰匙,走上前,在郭威的臥榻內側拿出了一個錦匣,用銅鑰匙打開,取出一卷黃絹。
“這是朕草擬的傳位詔書,由翰林學士書就,有中書門下的副署——朕身故後,由馮令公召集百官宣讀……”
馮道一陣咳嗽,顫巍巍跪倒:“臣領旨……”
郭威淡淡一笑:“令公起來吧,這就算是你給朕行的最後一個禮了,當年你掌朝,朕也沒少給你跪拜,咱們就算扯平了……”
這是玩笑話,馮道卻並沒有笑。
郭威示意竇儀,竇儀又拿出一把鑰匙,取出了另一個小匣子,打開,取出內中的黃絹。郭威手指動了動,卻指地是張永德。
竇儀將黃絹送到了張永德麵前,張永德愕然。
“這是朕罷黜範質、李穀二人相位令其歸第思過地詔書,你帶著曹彬,去中書門下省宣讀吧,王的處分是罰俸,也在其中,仔細不要漏讀了……”郭威看著張永德,緩緩說道。
如同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連柴榮都驚得呆了,張永德更是愣在當場。
“抱一將軍,接旨吧!”馮道麵無表情,輕聲提醒道。
張永德這才反應過來,渾身大汗淋漓地跪下來,雙手過頭接過了這份重如千鈞的聖旨。
郭威輕輕拍了拍床榻,竇儀自他地枕邊取出了第三個匣子。
郭威的目光看向李重進:“這第三道詔書,是罷免王仁鎬和曹英等禁軍諸將地,你去殿前司宣讀!”
李重進大駭,他張著嘴:“陛下……”
“都是跟著朕多年的老弟兄了,這裏麵有你一個後輩說話地餘地麽?”還沒等他說出話來,郭威便冷冷地堵住了他地嘴。
張永德和李重進出了
折從阮冷冷召過兩名殿前武士,吩咐道:“跟著兩到他們奉詔傳旨完畢再回來複命,若兩人有絲毫異動,就地斬殺!”
此時柴榮已經回過味來,他本是絕頂聰明之人,又怎能不知郭威這幾道詔書中蘊含地一片苦心,當即跪了下來,叩首道:“父皇尚在,兒臣不能登基!”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郭威看了折從阮一眼,折從阮起身過來攙扶柴榮道:“晉王請起……”
他扭轉臉對馮道道:“請馮令公出敕召集百官到萬歲殿前候命……”
馮道點了點頭,轉身帶著幾個宿衛武士出去。
“趙匡胤……”郭威突然輕聲喚道。
趙匡胤一怔,隨即上前跪倒:“臣在!”
郭威看了看柴榮,又看了看折從阮,緩緩從自己身下取出了一個上了鎖的小匣子,遞給趙匡胤道:“君臣一場,你是個厚道人……就再替朕辦這最後一遭差事吧……”
趙匡胤當時臉色一垮,虎目之中淚光瑩然,卻不伸手去接那匣子,郭威見狀笑道:“朕英雄一世,如今沒有力氣了,你要看朕的笑話?”
趙匡胤哽咽著,伸手接過了匣子。
“這個東西,你拿到西北延州去……交給……李文革……”郭威明顯感到氣力不支,強撐著說道。
柴榮大感詫異,扭頭看折從阮,卻見折從阮也是滿臉茫然之色,便知此事郭威並沒有和他交待,轉過臉看趙匡胤時,卻見這個身材胖大的武士,已經是淚流滿麵,伏地叩首。
“你……辛苦些……一定要將這東西……親手交給李文革……”
“若有人……意圖窺看……你便……替朕殺了他……”郭威越說越是氣促,話剛說完,終於大聲咳嗽起來。
……
萬歲殿外,人頭湧動,身披朱紫地文臣武將們麵色惶然地望著萬歲殿內的點點***,歲末的寒氣不住侵襲著人們的軀體,卻沒有一個人敢叫冷,大殿門口,渾身甲胄須發皆白的老將藥元福摁劍而立,一對虎目熠熠生輝地盯視著匯聚在大殿前地人流,在他的身後,數十名殿前武士盔明甲亮戒備森嚴。
這情形,這光景,無一不向眾人傳遞著一個極為重要的信息——已經半年臥病沒見過百官地皇帝,看來這回是真的不行了……
那麽長大地一條漢子,竟然這麽說不行就不行了,虧他還號稱是馬上天子呢。
……
大殿內,***已經點上,郭威輕輕合上了雙眼,嘴唇微動,喚道:“君貴……”
柴榮急忙將耳朵附上,卻聽郭威喃喃道:“做個好皇帝啊……她在天上……看著你呢……”
柴榮上齒咬著下嘴唇,渾身顫抖著,兩行淚水不能自製地向下流淌,他張著嘴,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老婆們……咱來了……你們在下頭……要是再有改嫁的……咱饒不了你們……
一直在監控脈象地禦醫臉色突然一變,手縮了回來,扭過臉衝著馮道和折從阮一躬,聲音幹澀地道:“兩位令公,脈息已無,陛下——龍馭上賓了……”
一語甫出,那禦醫早已渾身抖得同一片楊樹葉子。
柴榮終於控製不住,嗚的一聲哭了出來,他這一哭,弄得兩眼早已通紅地折從阮也忍不住,兩行老淚頓時遮蔽了視線。
反倒是身為文臣的馮道卻始終清明在躬,他拉住了折從阮的手狠狠一掐,同時厲聲喝道:“晉王請止哀,國不可一日無主,臣奉大行皇帝遺詔,請晉王靈前繼位——”
這一下頓時令折從阮清醒了過來,心中暗自道了一聲慚愧,他立即附和道:“馮令公所言極是,大位承嗣是頭等大事,大王請先嗣大統,再為大行皇帝舉哀——”
柴榮流著淚轉過臉來,心中依舊有些茫然,卻見馮道已將拉著折從阮跪了下來:“臣等奉遺詔,請晉王靈前登基,受百官跪拜大禮……”
……
西北,豐林山一角,象征著八路軍節度使李文革太尉無上權威的六麵大自旗杆頂端緩緩降下,降至旗杆中段。
李文革為首,周正裕魏遜以下,八路軍團級以上軍官在六麵旗前列隊,每個人都身著標準的八路軍軍服,氈帽端在左手上,右拳捶胸向旗行軍禮。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問為什麽,李文革地表情莊嚴肅穆,軍姿挺拔,瘦弱的身軀如標槍一般直挺挺站立在隊列的最前麵。
一個八路軍號兵以標準的禮儀動作舉起軍號,吹響了一個凝重肅然的曲調。
延州城內,節度府中,駱一娘信手翻開了李文革的日記本,在最新的一頁上,用炭筆寫著一行簡單的字跡……
郭雀兒死了,一個時代行將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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