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驕 第二十三章:李彬的選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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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汴梁,一個是延州,爾等選擇吧!
大周膚施縣公、檢校太師、侍中領延州觀察使李彬身穿絳紫色綢製官袍,頭戴三梁進賢冠,腰係玉帶,手持象笏,長身碩立站在**中。.零點院內拉拉雜雜幾十號人,均穿著朱綠二色的官袍,頭戴展腳襆頭。延州官員定額雖多,但在將世族豪門排擠出權力中樞之後,科舉出身的文官本就已經不足百名,近來節度府任命了四州二十八縣長吏僚屬,一部分人跟隨新任的三州節度判官赴任,留在延州的人數就更少了,除卻各縣令長之外,其餘的如今都在這裏了。
李丞相李侍中淡淡一句話扔將下來,幾乎將**中站立的文官們砸了一個跟頭。十幾年了,雖然天下大亂,篡臣賊子層出不窮,從這位自幼飽讀詩的延州儒門領袖的口中,又何曾聽到過半句大逆不道之言?
今日這是怎麽了?侍中老大人一道命令將眾人召進府中,一上來半句解釋都沒有,便拋出這麽幹巴巴一句話。
選擇?選擇什麽?選擇造反自立還是選擇歸順朝廷?
非但眾人覺得匪夷所思,便是負責召集眾人前來的秦固都覺得不能理解。
難道李彬突然犯了失心瘋?這個時候想要推戴李文革自立?倒也不是不行,比起北漢南唐,李文革的實力確實還稍弱了些,但是比起南漢南楚等地方割據政權,李大將軍的力量已經達到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自踞一方的地步了。
隻是,現在是合適的時機麽?
盡管發了推恩令,但大周朝廷和大周天子郭威迄今為止都還沒有做出什麽令延州上下感覺不可容忍的“無道”之舉啊,這個時候造反,且不說成敗。從事理上是絕說不通的!
名義這東西雖說無用,但若沒有這東西,許多事情還真不好辦……
秦固正在細細思忖。卻聽身後一人昂然問道:“相公要某等選擇。卻不知選擇什麽?”
眾人側目看去。赫然是前任彰武軍節度使掌記崔褒。現任延州布政曹司農科主簿。
李彬掃了這個過氣地“清河崔”一眼。淡淡道:“十年寒窗苦讀。不過是為了科舉做官罷了!如今朝廷來了恩旨。諸君也便有了選擇地機會。願意繼續追隨懷仁太尉和某在延州做地方官地。便將爾等遞到節度府地辭呈自行收回去回署理事。不願意地。老夫為爾等準備了一封薦。到汴京城吏部待選去吧!相攜一程。總算情分不淺。老夫不願看著你們死在延州……”
崔褒輕輕一笑。斜著眼睛看了文章一眼。口中卻道:“相公此言差矣。自三代以降。獲咎之律何止千條。卻從未有因辭職而獲咎者。丞相與太尉。刀快難誅無罪之人!”
李彬瞥了他一眼。緩緩道:“去非乃是名門望族。為何不在祖地為官。卻千裏迢迢遷居到這邊塞之地謀功名?”
崔褒點點頭:“生逢亂世。家道中落了!”
李彬點點頭:“是了!去非當知亂世無法可依,亂兵無理可講。兩年前延州那場兵變。想必諸公都是經曆了的。一夫倡亂,闔州塗炭,適時老夫不過一介生,懷仁太尉不過一介匹夫,以赴死之心出府平亂。亂平之時,懷仁太尉手刃九人,被創處何止一二?當其時也,諸君尚能以律法說動亂兵放下屠刀否?”
稅賦主簿趙良臣毫不猶豫地答道:“相公責問的雖然有理,然則舉州同僚推戴李太尉代高氏為延州節度。便是為了酬其扶危定難之功。保境安民之勞。此番事由,非眾僚與太尉作對。而是太尉執意任女子為官,行事乖戾詭異所致。自相公與太尉秉政以來,延州均田地、行工商、禦北寇,其功眾所共見,眾僚皆欽服,正欲上下齊心共治地方,使太平之盛世,重現此邊塞一隅,則相公為名臣,太尉為名將,職下等亦能為循吏……”
趙良臣身為稅賦主簿,平日裏寡言罕語,是個從不出頭的人,今日回答起李彬的責問,卻對答如流慷慨激昂,一時令眾人側目。
李彬暗自納罕,一麵上下打量著此人一麵繼續聽他陳詞:“……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是聖人所言。眾僚以辭職相諫,也是為了防微杜漸,女人秉政乃絕大弊政,呂後亂朝,武周滅唐,皆是謂也!太尉此舉明明是亂命,為臣則是失政,為君則是亂朝,眾僚所諫並無私心,太尉理當納諫,豈能以斧鉞加諸諸僚?此高侍中亦不敢為之事,太尉若為之,與黃巢何異?”
李彬淡淡問道:“懷仁太尉膺任節度以來,可有加賦?”
趙良臣搖頭:“並無
李彬又問道:“可有濫殺肆刑?”
“並無懷仁太尉慎刑止殺,頗得聖人仁恕之道精義!”趙良臣答道。
“可有人民流離失所,死於道路者?”李彬繼續追問。
“並無,懷仁太尉接掌延州時人丁不足八萬,如今倍之,太尉雖是武人,卻行惠民之政,此善之善者也……”趙良臣地回答仍舊幹脆利落毫不猶豫。
“這就是了……”李彬歎息了一聲,“爾等口口聲聲亂政亂命,是在以聖人視懷仁,卻不知世間芸芸眾生,又有幾人能為聖人?唐太宗千古聖君,亦有玄武門之非。可見世間之事本無十全十美,你們反對女人做官,原本不為無理,然則以聚眾請辭相要挾,是以生民治道為籌碼來要挾上官。李懷仁任命一女子當官,縱有不妥,其害未成;而爾等聚眾請辭,使得各衙署政務荒廢懈怠,民生受阻,其害已在眼前。你們哪裏是在進諫,你們是在逼迫懷仁兩害相恒取其輕,如此用心,難道也稱得上是聖人之道麽?”
“……”趙良臣第一次遲疑了,李彬說的雖然並不能完全使他認同,但他內心卻不得不承認,此番延州文官地所作所為。從本質上確實是對於眼下的政治民生有害的。
“再者,女子秉政禍國殃民。這是爾等集體請辭的理由,恰恰是這個理由,老夫以為是大失聖人之道的!”李彬捋著胡子搖頭道。
“請相公明示”趙良臣躬身道。
“數十儒門子弟皆在要津職位,用人行政皆是爾等駕輕就熟之道,如此而能使一女子禍國,則諸君眾人之道。反不及一弱質女流乎?此究竟是女子禍國還是諸公禍國?一個女人就任幕府參軍,諸君便相避以道,這究竟是不然還是畏懼?若僅僅是不然,又何必去職以避?狄梁公宰輔女朝,內修政治外禦寇仇。至今以為名臣國士,若是狄公一聞女主臨朝便辭官避諸山野,又哪有後來的中宗複位神器回遷?諸公以完人視李懷仁,何其嚴苛?而不肯屈身為平勃,又何其寬懈?”李彬侃侃道來,引述典故如數家珍,滿**官員聽得相顧失色,良知在躬者無不汗顏垂首。
趙良臣喃喃問道:“要上位者明察納諫,難道有錯麽?”
李彬坦然道:“沒有錯。然則諸君所諫必定是明智之策麽?既然諸君見識決斷皆在懷仁太尉之上,今其自家請辭,諸君何不取而代之?”
他頓了頓,道:“所以我要諸君選擇是選擇這個雖有瑕疵卻尚能保境安民以寬為政地李太尉,還是選擇至今為止尚無恩澤於延州黎庶地朝廷!”
眾人默然。
李彬掃視眾人,緩緩道:“若生逢盛世,則一個李懷仁無足道哉,朝廷任何時候都不會缺了地方長吏。然則與此武人亂國的亂世,就延州而言。諸君還能推舉出比李懷仁還好的節度人選麽?遠的不說。延國公如今閑居府中讀,據說較之先前大有長進。諸君可願迎其歸府治事?”
秦固地嘴角**了淡淡笑意,他開始有些佩服李彬了。
自李文革執掌延州以來,李彬便極少參與政事,軍政大權悉由李文革做主,秦固初時以為李彬行的是韜晦之道,對李文革的許多怪異舉動不聞不問。秦固其間也曾埋怨過,麵對這個曾經寄居自己府中地奴仆,李彬的膽子似乎比麵對高允權時更加小了。
然則李彬這麽一番話,確實令秦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地觀點。
事實確實如此,李文革自執政以來的種種作為,雖然有許多詭異乖戾不合常理之處,但愛民惠民的本意卻是極清晰的,軍事上地建樹就更不必說,將威脅延州五十多年的拓跋家連根拔起,延州黎庶從此不必再遭受黨項鐵蹄地擄掠塗炭,僅此一項便足以稱大功。
和這些事情比起來,李文革那些不足之處雖然顯眼刺目,卻又算得了什麽?
當今天下,還能夠找出一個似這般肯於士人共治地方的藩鎮來麽?
從他所設置的新官製便能夠看出,此人在權力方麵從不吝嗇,以往的節度使恨不得事無巨細都由府衙把持,使得隋唐之際設置的地方官職漸漸都成了擺設,隻有李文革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將原先節度府內繁冗累贅地設官盡行裁撤,還賦予了地方官和科曹官實實在在的治權。盡管現在地節度判官隻有五品,但其權限卻是和唐初地刺史相類同。
僅從這一點而言,李文革這樣的節度使便是絕無僅有地。
一個肯於臣下分享權力的君主,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
這不是秦固自己的觀念,這是隋末唐初的大規模混亂留給後世士大夫階層地共識。
自三皇五帝之下,最勤政的皇帝莫過於隋文帝楊堅,最聰明的君主莫過於隋煬帝楊廣,這父子倆一個開國一個亡國,使得隋成為秦以下最短命的大一統王朝,這個事實已經證明了一切。
最好的君主,並不是最勤政的君主!
最好的君主,是肯於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君主。
最好的君主,是肯於與臣下分享權力、肯於接受臣下對自己製約地君主……
李世民就是這樣一個樣板。
一旦開始從新地角度來想問題。一些原本被執見遮蔽了了的事情便開始一點一滴浮上水麵……
李文革被高家父子扣押,險些喪命,屬下兵變救了他出來,他卻並未反手將高家滅族,就算到了現在,已經失勢地高家族群仍然居住在延州,包括那個主謀要害死他的高紹基;執掌州政後。這個愣頭青節帥第一件事不是封賞功臣,而是在軍中立法嚴令軍官不得幹預地方政務;建立公田百般艱難。他雖然對世族豪強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卻始終不肯借人頭來立威,從當上節度使到如今一年時間,依然是藏室空空家無餘財,打慶州打黨項得來的浮財全部充之府庫……凡此種種,秦固越想越覺得這個大兵出身的節度使實在是難得來。不要說和那些地方藩鎮相比,便是和汴京城裏地那位郭天子相比都絲毫不覺遜色……
郭天子已經年近花甲,而這位新出爐的李太尉,卻隻有三十出頭啊……
秦固突然間有些理解柴榮了,有這樣一個人坐在西北。如果自己是儲君,也會坐臥不寧地,此人不愛財帛,不好女色,那愛的好的,隻能是這萬裏江山了……
他又想起當年兵變之事自己和李文革之間的那番,心中不禁暗笑:懷仁啊懷仁,你雖不願做皇帝,當天下大勢真的走到那一步上。又豈能由得你?
李世民不為玄武門,死於天策諸將刀矛之下的便不是李建成而是他自己了……
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這是秦固第一次認真考慮李文革自立為帝地問題,雖然時候尚早。
之前雖然數次說過,卻大多是戲言。
今日李彬這一席話,卻猛然點醒了秦固李文革這個人雖然沒什麽城府心術,某些方麵卻委實有些帝王氣呢……
想到李文革那副身板身穿袞服坐在禦床上的情景,秦固不由得想笑所謂沐猴而冠,大概也就是這意思吧?
無帝王相。無帝王心。卻有帝王氣向……
就連那一氣之下憤憤然掛冠而去的孩子氣行徑,如今秦固重新回想起來都別有一番感受---這行徑自然不是一個要做皇帝的人能做得出來的。一個連這點小事都忍不了忍不下地家夥,怎麽可能登上那天下至高無上的寶座呢?
任何一個皇帝麵對臣子們的結黨要挾都不會像他這麽做的,遇到性情剛毅的君主,便是將反對者全部砍頭也不奇怪,即便是遇到一個所謂的明君,也會暫時妥協接受臣子們的條件,返回手來先將臣子們的聯盟從中瓦解掉而後再行秋後算賬一個一個收拾,越明智的君主會讓這個周期變得越長。沒有一個君主會像李文革這樣當麵鑼對麵鼓,你們不滿意我地做法我便不做了,你們辭職給我看,我便也辭職給你們看……
且不論其辭職是真是假,這種行為本身起碼說明了一點---李文革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用所謂的帝王心術來對付這些文官,更從未想過用手中的權柄和武力來壓服這些人……
這種做法絕不是一個好皇帝一個合格皇帝應該采用的做法,但是李節帥李太尉便偏偏這麽做了,而且做得理直氣壯,令人哭笑不得……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麽,這種做法最起碼表明,他這個人不管手中權柄有多大,始終都沒有以勢壓人的意思。在這個年代,能夠這麽處理事情的人實在是太少見了這樣的人或許不容易形成權威,但這樣地人卻絕對是以和君主“共天下”為目標地士大夫階層最好的選擇。
身懷利器,卻寧願動嘴不肯動若要士大夫階層選擇地話,還有比這更好的追隨對象嗎?
正如李彬所言:“是繼續由李懷仁來治延州,還是另尋他人來治延州,諸君之選擇,當可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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