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女人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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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鬧饑荒這年,簪子懷上了。珍兒勸兒媳婦說:年景歪的,大人都顧不了,就甭要這娃了。可簪子不肯,回娘家住了大半年。第二年夏天,簪子生下個小子,是小產、不足月。珍兒常對人說:“哎呀,人家要的那娃兒就像個貓娃子似的,擱到炕上蓋上褥褥子,都眊不出褥子底下有個娃兒。”但有兒還是透心盛,給孫子取了名字叫吳銀海,小名喚海海。

    也許是早產的緣故,這海海體質欠缺些,剛過半歲就生病了。先是發燒,接著後腦勺和背上都長出米粒大的紅點兒,很快斑點附近就出現了紅暈,紅暈又轉成豌豆大的水泡。簪子抱著孩子一趟一趟往村裏保健站跑,又是打針又是開藥的,可就是不見好,孩子成天價哭鬧個不停。

    沒法子,簪子想了想,抱起海海就往村外跑。見嫂子這般架勢,葉子二話沒說,也跟了出去。兩人替換抱著海海,一路翻溝越嶺來到了南塘的陳家,也就是簪子娘家。簪子媽當過接生婆,特疼愛外孫。見孩子出了水痘,而且還來得這麽快,老人家就甭提多著急了。連一口水都沒給這姑嫂倆喝,就一道去找梁醫生去了。

    這梁醫生是早年從河南逃荒來的,醫術相當不錯,在臨近幾個村小有名氣。梁醫生看了看孩子的症狀說:“哎呀,再遲來一天,娃就保不住了。”簪子嚇得腿肚子突突直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就哭。簪子媽淚珠子一下就滾了下來,急忙哀求道:“梁醫生,你可得救救額娃。”“就看這藥吃下去咋樣了。”梁醫生一邊拿藥一邊說。

    葉子趕緊接過藥粒,放到小勺子裏,用小擀杖擰擰碎,倒了點溫開水,用筷子攪地化化開。簪子媽一下捏住孩子的鼻子,麻利地把一勺藥一下倒進了孩子嘴裏。孩子“咕咚”咽下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簪子抱著孩子,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地哄。過了一會兒,梁醫生看看了孩子,搖了下頭說:“咋不見效呢?”一聽梁醫生這話,簪子就禁不住哭著說:“媽,這可咋辦呀?”簪子媽懇求道:“你再想個法兒,梁醫生。”

    梁醫生思量片刻說:“要不,再打一針。打下去還不行,額可就沒法了。”“那就趕緊。”“不過,額可得說清楚,這針有危險。”“咋?”“一般額不打這針,弄不好,會有後遺症。”“噢。”簪子媽倒吸了一口氣。“可不打,這娃到不了天黑。”“額苦命的兒呀。”簪子把臉貼到孩子胸前哭道。“那就打吧,有啥事有額哩。”簪子媽果斷地說。

    說時遲那時快,梁醫生裝上針頭,吸了藥水,朝上推出幾滴,拿藥棉在娃糓子上擦了擦,“噗”一下紮了進去,慢慢推完藥水。這時,孩子似乎已沒什麽精神了,仍合著眼,隻動彈了一下,好像都沒有哭的勁兒了。

    就這樣,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不一會兒,眼見著海海身上的水泡就變了顏色,似乎開始幹癟了。真是謝天謝地,海海終於得救了,大家就甭提多高興了。葉子趕緊回柳灣報信兒去了。而簪子呢?便和孩子在娘家住了下來,直到把海海的病徹底養好。這海海,屬鼠,圓圓的臉兒,大大的眼睛,不吵不鬧的,煞是可愛。隻是有些個瘦小,看上去不像別的娃兒那樣壯壯實實的。

    也不知咋的回事,在海海養病期間,珍兒也就是簪子婆一直都沒去親家看孫子。由此,也埋下了婆媳不和的根兒。當然,這是後話了。

    日子過得也快,一轉眼,葉子都十九了,出落得跟小蔥兒似的,從頭到腳透著大姑娘的氣息,到了待嫁的年齡了。這年夏天的一個傍晚,葉子像往常一樣,吃過晚飯就端著個針線籃籃兒,跑到女同學家玩去了,當天晚上沒有回家。

    不知道是姑娘們商量好了的呢,還是有什麽別的原因,第二天吃過晚飯,葉子沒出家門,而是像隻羔羊似的,隨媽媽坐在屋簷下搖著扇子納涼。雖說是大夏天的,但早晚溫差大,不悶熱,也不潮濕。屋子裏在熏艾草,一家人就坐在院子裏閑聊。滿天繁星,偶有一陣涼風吹過,煞是涼快。

    “今兒個就甭出去了,和額把那線兒拐拐。”珍兒對女兒說。“嗯。”葉子本來也沒打算出去,就隨口應了。娘兒倆一邊拐線兒,一邊聊天,葉子冷不丁地冒出這麽一句說:“媽,額,額想早點結婚。”“哦?”珍兒有些驚訝地看了下女兒。“環兒都嫁了一年了。”葉子怕媽不同意,又加了一句。“嘿嘿,也是,這姑娘大了,擱在家裏難動彈的。”

    “媽……”葉子不好意思地拽了一下媽媽衣襟問:“你同意了?”“這有啥同意不同意的,都有婆家了。隻是,你要是改了,往後可誰給額搭手呢。”“看你說的那,敢額改了就不來啦。”“那就不一樣了。”

    “媽,能早就早點給額結婚。”“這也不是你想早就能早了的,還得看人家那頭呢。”“額不管,額就要早點結婚。”“這女子。那,那額抽空給你媒人說說去。”“明兒個就去。”葉子催促媽媽道。“這賊女子,說風就是雨。”“媽……”葉子拽了下媽媽的衣襟。“行行行,要改就改吧,也省得額操心。”葉子低下頭,一時沒有再回嘴。

    “你改了,額也算了了一件大事。”珍兒又看了女兒一眼,繼續一邊拐線兒一邊聊天兒。也許是困了想睡覺的緣故,葉子這個晚上的話並不多。此後一連幾日,葉子不時催媽媽去見媒人。

    這天,珍兒提上籃籃,從村裏代銷店買了兩包點心,走葉子媒人家去了。那媒婆也是個“小腳女人”,纏著褲腳口兒,像是才感冒過似的,額頭上還留著淡淡的扣過火罐的印記。珍兒和媒婆先拉了拉家常,隻是臨了才露了點想給女兒辦婚事的意思。那媒婆也是個一點就通的主兒,答應這幾天抽空到清平的張家一趟,去說說看。

    農曆七月初,才立過秋,黎明時分剛下過一場雨,悶熱的天有了些涼快,偶爾能聽見唧唧的秋蟲聲。下過雨嘛,田裏頭也不能幹活。於是,一大早,媒婆一邊梳著頭一邊對老頭子說,她要去清平一趟,替葉子說說親去。雖然家裏頭也有活兒要做,但因為去辦好事,老頭子倒也沒說什麽。

    媒婆穿了件白色中式上衣、淺灰色中式褲子,纏好褲腳口兒,隨手拿了手絹兒,又對著鏡子瞧了瞧,便邁開小腳出門了。鄰居見媒婆一身幹淨利落的打扮,猜這十有八、九是說媒去,免不了調侃兩句,媒婆一邊走一邊樂嗬嗬地搭訕著。

    當瞅見牆上鬥呀批的標語時,媒婆不由得想起那老光棍要批她的話,禁不住皺了一下眉頭,心想這說媒是積德行善的事,咱又沒做過虧心事,才不怕呢。媒婆喜歡葉子這女子,她心想即使挨批,也得把葉子的事兒給辦了。這柳灣離清平也就五、六裏路,媒婆一路邁著小腳,趕著太陽,瞧著秋景兒,不多時便來到了清平的張家。

    這清平的張家,按這時的通常說法,算是中農,小四合院,高門樓,大瓦房,隻是一連三代的單傳,人丁不旺。先前張家小夥與葉子訂婚的時候,張家媽則是私下偷偷請人看了八字的。看字的人說葉子多子多福,再加上葉子本身長得一副美人坯子,且心靈手巧的,這張家自然也十分的滿意。

    媒婆一到張家,先是說了一通葉子如何的好看、如何的能幹、打著燈籠十裏八村都難找之類的話。張家媽自然是開心地要感激了一番,然後說兒子已經從部隊上複員了,想早一點抱上孫子,要媒婆給親家母好好說說,趁早把兩個孩子的婚事給辦了。就這麽巧,兩頭的人可真想到一塊兒去了。

    不過,這媒婆自有她的道道,人家接過話茬,卻又說了一通吳家就葉子一個姑娘、如何舍不得之類的話。一聽這話,那張家媽倒是真有些急了,一再地拜托媒婆跟吳家通融通融。而媒婆呢?則隻是笑著不答。張家媽好說歹說,那媒婆才答應回頭給葉子媽說說看。張家媽自然又是感激,又是送點心的。就這樣,媒婆這麽一來二去的,便定在種小麥之前給葉子辦婚禮。

    典禮那天,張家迎親的抬著彩禮兒,新郎官一身草綠色的確良軍裝,戴著一朵大紅花,推一輛飄著紅綢帶的自行車,在柳灣一群男男女女、老的少的圍觀下,大大方方地來到了吳家。

    盡管年景不好,莊戶人手裏拮據,但婚禮是女兒一輩子的大事,吳家還是按莊戶人的習慣,請了廚子,擺了十幾桌薄酒,把親戚朋友、鄰居和好友娥兒及其爹媽都一起請來,吃了一餐喜酒兒。當然,環兒就嫁在本村,是隨婆家來的。

    葉子也穿著草綠色的確良軍裝,戴著一朵大紅花,推一輛飄著紅綢帶的自行車,由娘家送親的人陪著,跟著新郎官和迎親的人去了張家。

    嫁女兒是小,娶媳婦是大。張家更是盡其所有,甚至借了些饑荒,擺了幾十桌宴席,當著眾人宣讀了結婚證書,向***像三鞠躬。雖然說這年月不許使用鼓樂,但張家還是悄悄弄來一麵鼓,讓孩子們使勁敲了敲,放了一通鞭炮,熱鬧了一番,算是辦了個像樣的婚禮。

    洞房花燭夜,鄰居都跑來鬧洞房。嬉鬧中,隻見主場人揮舞著尺棒兒(尺棒兒,是鄉下女人丈量土布時所用的尺子,通常比市尺要大一點),要新郎新娘合著演一些稀奇古怪的節目。要是新人敷衍了事或者不聽指揮,主場人就用尺棒敲打那老要通融通融的新郎官。在柿子灣一帶,大凡鬧洞房都有兩個保留節目,一個是“吃過橋煙”,另一個就是“掏鴿娃兒”。

    吃過橋煙,就是讓新娘用雙唇輕輕地含住一支香煙的中段,但不能濕了香煙的卷紙兒;再讓新郎緊靠新娘,貼著新娘臉蛋兒含住香煙的一端;然後一隻手摟住新娘的肩和頭,另一隻手拿著一根點著的火柴,伸到新娘臉蛋另一側,用手背護著新娘臉蛋兒以防燙著,最後把新娘含著中段的香煙的另一端給點著了。

    至於掏鴿娃嘛,那便是壓軸戲了,就是要新郎在洞房裏當著大家的麵,想方設法撩起新娘的上衣,給大夥兒瞧上一眼。每到演這一出時,大凡遇到有性格的新娘,那兩個新人在炕上就像摔跤一樣,搬過來掙過去的,新郎官要不使出渾身解數,這鬧洞房才會在滿意的嬉笑聲中曲終人散的。

    葉子嫁到清平,鄰居沒有不誇新娘好看的。張家爹媽樂得合不攏嘴兒,盼著早點抱孫子呢。可葉子心裏似乎有些不踏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