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寒蟄不住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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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女主陛下聖明!”果爾仁一整麵色,繼續說道:“我大突厥自阿史那神狼哺育的祖先傳至今共曆十一帝。先帝在世時人口隻及東庭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能與東方富庶之國相抗,正在於騰格裏賜予我們的遊牧生活。我們的氈房如羽毛輕便,我們無須像漢人那樣辛苦耕作、四季操勞,肥美的草原令我們的牛羊健壯無比,自由的馬上生涯令我們的子民健壯驍勇,騰格裏的子孫是神獵手的後代,草原最偉大的勇士,當我們需要更精美的食物、布匹,或是更多的奴隸……”他一指殿中一個漢人奴隸,我,鄙夷道:“便可以進兵抄掠。當我們的敵人前來,則可以竄伏山林,即便漢人的軍隊如牛毛,即便大理步兵再甲於天下,又怎能奈何我們騰格裏的子孫呢?”

    他朗朗說來,眾人屏息靜聽。

    我的眉頭開始緊皺,撒魯爾再次回看我這個戰利品,臉上的笑容深不可測。

    “若是我等修習漢人文化、築城修儀,則將陷入漢人固本自大的旋渦之中,一旦失利,則必遭圍殲。”他長歎一口氣,循循道,“佛教雖好,卻勸導人們仁慈向善,免去殺生,則必然導致我們的民眾變得軟弱,決非用武爭勝之道。”他語氣轉冷,“我們大突厥將會變成一把鈍刀,為了我突厥帝國的千秋霸業,故而老臣以為萬萬不可舉國推崇。”

    在座諸人或深思,或驚恐,或恍然大悟,或冷汗盈麵。

    漸漸地,果爾仁的眼神開始淩厲起來,聲音亦愈加鏗鏘有力,“如今漢人的國土分裂,內鬥不斷,而大理新集,力尚疲羸,無論是東麵還是南邊,都是我帝國增強國力的最好牧場。各位騰格裏的子孫,無論是最肥碩的牲畜、最耀眼的珠寶,還是最美麗的女人,全都唾手可得。懇請兩位陛下下定決心,讓突厥的鐵騎踏平漢家和白家的宮殿,讓葉榆宮中的黃金珠寶點綴皇後陛下和列位可賀敦的嬌容,讓漢家最高貴的婦人成為在座各位貴族的奴隸,讓敵人的葉護、伯克和梅錄全部變成陛下的殲敵石!”

    一時間,大殿上靜得可怕。有人聽了駭得麵如土色,有人興奮異常,有人如癡如醉,仿佛那勝利便近在眼前,卻沒有一個人說出話來。

    果爾仁單腿跪在大殿中,堅定地看著女太皇。

    過了一會兒,大殿中開始有人附議果爾仁,慢慢群情沸騰起來。而皇後花容慘變。撒魯爾看著女太皇微笑不語。他的母皇麵色嚴肅,過了一會兒,她忽地一笑,隻覺得如春花一現,她輕輕地拍著手,“葉護大人果然高見。隻是今天乃是朕的生辰,實在不宜談論這樣嚴肅的時政,待會我們再詳談如何?”

    眾人一陣愕然,識趣地閉上嘴,又有人開始諂媚地祝賀女太皇萬壽無疆。

    果爾仁的麵色有些緊繃,看了看女太皇身邊麵色不悅的皇後,輕歎一聲,但終是恭敬地伏下身去,“恕老臣愚鈍。”

    “你還是老樣子。”女太皇輕笑一陣,一隻玉手戴著各色耀眼奪目的寶戒,撐著螓首,歪著腦袋含笑看著果爾仁,另一隻手那幾根修長的手指卻輕快地敲了幾下狼頭。

    過了一會兒,女太皇如風一般親自下來,扶起果爾仁,緊緊拉住他的雙手,笑了起來,“葉護這幾年在北疆操勞,很久沒見到阿史那家的胡騰舞了吧。”她大聲道:“朕最喜歡的胡騰舞呢?”

    樂聲又起,眾人歸位,一隊健美男兒,足踏錦靴,腰束玉帶,開始跳起那充滿陽剛之美的胡騰舞。身姿旋轉中,不停騰起跳躍,甚是令人驚喜,果真如古詩中所描寫的那樣:

    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

    宮廷的波譎雲詭似乎輕輕地消散於這激動人心的舞蹈中去了。

    跳舞的男兒們,手中拿著各色新鮮玫瑰。突厥男女情事甚是開放,據說這些玫瑰是宮廷貴族女子采集,上麵大膽地刻著各自的芳名,誰接到胡騰舞者的玫瑰花,便能獲得心上人的青睞。眾人大笑著爭搶飛來飛去的玫瑰花,那空中便下起了花瓣雨,明鏡一般的金磚漸漸地被花瓣覆蓋了起來。

    酒氣衝天的男人們有點鬱悶地發現撒魯爾桌前一堆玫瑰,顯然是各位貴族女士重金賄賂舞者,將自己的玫瑰獻給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以期獲取青睞。皇帝自然是含笑飲酒。

    果爾仁拾起一朵嬌妍的紅玫瑰,放到鼻間嗅了嗅,對女太皇深情道:“無論老臣身在何處,始終記得女主陛下的玫瑰,永遠是這般芬芳襲人。”

    女太皇同撒魯爾一樣漂亮的酒眸波光流轉,對著果爾仁但笑不語。

    喝醉酒的卡瑪勒紅著一張臉移到胡騰舞群裏,跟著胡亂地跳了起來,引著眾人哈哈調笑起來。那領舞的男子一個騰挪,嘴裏叼著的那支玫瑰看似甩向撒魯爾,中途碰到卡瑪勒手中揮舞的酒壺,改變飛行方向,甩到了我的桌上,把正在喝奶茶的我給嚇了一跳。

    酒過三巡,那胡騰舞者已是紅汗流滿珠帽。

    女太皇不勝酒力,便讓撒魯爾繼續招待群臣,在眾人“女主陛下萬歲,健康長壽”的大呼聲中,女太皇笑著讓皇後扶著進入內宮。

    撒魯爾也擔心碧瑩的身子,讓侍女攙扶著她回去了。她臨走時,卻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讓我好一怔,隻因那目光如此陌生。

    王庭的女眷退得差不多了,過了一會兒,撒魯爾下令讓跳胡騰舞的大漢們下去,讓女舞伎跳起西域柔美的胡旋舞。我自以為經過開放的前世,這幾年又走南闖北,好歹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卻依然瞠目結舌地發現,那些舞伎們可以成功地舉辦一場盛況空前的巴黎時裝內衣展。空氣中陽剛的汗液氣息未消,那舞伎的香氣混合著玫瑰之香漸成一股淫靡之氣,男人們自然在醉眼蒙矓中,開始放浪形骸,有的跑到中場去撕扯著舞伎們少得可憐的舞裙,有的吃吃笑著追逐那些美麗的侍女。

    我用銀酒壺打暈了一個向我撲過來的滿臉色相的男人,站了起來,向殿外走去。

    王庭的花園裏月光靜靜地流瀉,清泉淙淙淌過,夜晚的氣息悄悄傳來,酒氣也散了不少,手中玫瑰花的香氣濃鬱。我坐在一汪碧湖旁的石上,在月光下慢慢地將那朵黃玫瑰一瓣一瓣狀似無心地摘下來。

    我借著月光,卻見最後一片花瓣赫然印著“燕子樓東人留碧,木槿花西月錦繡”,落款是一個v字,周圍五朵木槿花。

    “莫問,你在做什麽?”

    身後冷不丁地響起撒魯爾的聲音,我順勢手一顫,那最後一瓣嬌嫩的黃玫瑰也飄落湖水裏,嫋嫋地沉下黑暗的水麵。我轉過身來,卻見撒魯爾倚在花架旁邊,笑意盈盈地看我,他的身軀竟比白日裏更顯得昂藏健壯。

    他跑過來,自顧自地在我對麵坐下。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臉上有著深深的酒暈。

    他似乎很熱,不耐地用手解著那盤花繁複的領口,酒瞳星眼迷醉,高大的身形籠著我。他嘴裏的酒氣輕輕鑽到我的鼻間,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永業元年那晚除夕,原非玨同我們喝得醉醺醺的,卻依然扯著我的衣袖拚命嚷著木丫頭三個字。

    還記得非玨曾說過要帶我回西域好好看看他的疆土和國家有多麽的遼闊,民風多麽的淳樸,卻萬萬沒想到是如此形式。

    如今的酒瞳分明藏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眼前這個看似熟悉又萬分陌生的帝王究竟意欲何為?

    撒魯爾伸了一個懶腰,輕敲額頭,用突厥語咕噥著:“頭痛。”

    他說得很輕,可坐在對麵的我卻聽見了。

    我掏出袖中的絲絹,在清涼的湖水中絞了絞,遞給他,“陛下想是喝多了酒,敷一敷吧。”

    他頭也不抬地接過來擦著臉。

    我不由看著他有些發呆。不想他在絲絹下低低輕笑了起來,“你又盯著我看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無禮,不安起來。

    不遠處那棵神奇的百年樹母神沉靜地看著我們,樹葉上露珠輕凝,在月光下泛著光,好像灑上了無數的碎銀子。

    空氣中蔓延著玫瑰的芬芳,混合著黑夜的氣息漸漸地飄入了我和他之間,不遠處宮殿的樂聲和喧鬧渺渺地傳來。撒魯爾從絹子下麵抬起頭來,和我一徑默然對視。他和我的影子在水麵上忽碎忽合,好像是我們這一世顛沛流離的命運。

    他忽然別過頭去,自黑錦鑲金邊的袖中伸出手來,摘下身邊的一朵白玫瑰,目光灼灼地向我遞來。

    我呆了三秒鍾才明白,這是給我的。

    我傻傻地抬手接過,不小心卻被那玫瑰的花刺紮破了指尖,我輕叫了一聲,本能地一放手,掉下來的時候用手一接,又被紮了一下,我不得已又拋向空中。來來回回像耍雜技似的,最後我的手紮了幾個洞,而那支嬌嫩的白玫瑰已墜入清泉中,在水麵沉浮了幾下,緩緩地浮在水麵上似是探了個頭,悄悄看著我們。

    我充滿歉意地看著他,想去撿那朵玫瑰,他卻拉住了我的雙手,看著我的眼睛,含住了我流血的指尖。

    指尖的酥麻感躥上我的心頭。

    他看著我的酒瞳似乎也有些迷惑了,他悄悄拉近了我,湊近了我的臉龐,悄然問道:“你到底是誰?”他的唇貼上了我的,呢喃道:“好像……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

    他的酒氣撲鼻而來,熱意在我和他之間流竄開來。

    我在失去理智以前,側過頭,退出他的懷抱,淡淡道:“陛下,你醉了。”

    他一愣,輕笑著抬起我的下頜,“你是在怪我吧?怪我當日用那種粗暴的方式將你帶回突厥來?”

    我挪開他的大掌,望向那棵樹母神,淡笑著,“陛下可知道方才這棵樹母神落下多少顆胡桃?”

    撒魯爾一愣。

    我俯身撿起一顆胡桃,輕輕擦去塵土,“就在剛才,我聽到兩下墜落之聲,親眼看到五顆胡桃落下,現在我又撿到一顆。”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陛下說得對,人如何能永遠生活在過去啊?”我看著明月長歎一聲,將那顆胡桃輕輕放到他手上,“世間萬物變幻莫測,彈指間八年已過,多少滄海桑田,人世變幻。永業三年我失去了很多朋友,很多親人,包括我那朋友。我的命運也完全改變了。

    “就算我同我那朋友的情分淡了,變了,可是至少擁有過那美好。如今莫問所有的,也隻有那些美好的記憶了。這樣也好,他們會永遠鮮活地生活在莫問的腦海中,成就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現在想必我那朋友同你一樣嬌妻美妾、兒女成群,我更該為他感到高興。”我對他笑了,“不管怎麽樣,我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所以我……想懇請陛下放我和卓朗朵姆公主回大理吧。”

    撒魯爾的酒似乎全醒了,靠在花架子上,陰晴不定地看著我,“你還是在怪我。我前一段時間因為戰事冷落了你。”

    我輕笑著搖搖頭,他卻淡淡地說下去:“我把你和那個驕蠻的公主留下,不過是想逗逗段月容罷了,看看還能再詐出什麽來。”他哈哈一笑,“他可真夠聰明的,從女太皇最信奉的佛教著手。放心,到時自然會把那驕蠻的公主還給他,至於你……你且放心,你救了我,一路之上你也為我受了委屈,我定會封你做我的可賀敦。”

    我正要開口,他再一次走近我,輕輕攬起我的腰,柔聲道:“漢人重男輕女,任你如何才華橫溢,非尋常人可比,卻隻能女扮男裝,謹慎度日。可是在大突厥帝國,成為緋都可汗的妻子,你將受到騰格裏的護佑,獲取無上的權力和地位。以你的才華,必能在突厥帝國大展拳腳,名垂青史。”

    我輕推開他,也笑道:“陛下,莫問從來沒有想過要名垂青史、榮華富貴,我要的不過是自由自在地生活。還請陛下看在我曾救過陛下的情分上,放莫問回去吧。將來莫問也好讓君記支持陛下的絲綢之路。”

    “陛下,皇後著人來請您。”

    阿米爾平板的聲音傳來,驚醒了相互凝視的兩人。我一抬頭卻見阿米爾站在玫瑰花叢的另一側。

    “知道了。”撒魯爾滿臉的不高興,然後似是想了一會兒,忽如春風一般笑彎了一雙酒瞳,他伸手輕撫著我的臉頰輕聲道:“你可是在故意引起我對你的興趣吧。”

    啊?我在那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臉了悟的樣子,心想這人的想象力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豐富得過了頭!

    “莫問,”他輕歎一聲,又把胡桃塞回我的手中,笑道,“你成功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那雙酒瞳在夜色下放著暗紅的光芒,如幽靈閃爍,我渾身一冷,卻聽他說道:“一個女人若有一顆冰雪聰明的腦子固然是好事,但女子還是溫柔順從為好,所以,見好就收吧,欲擒故縱這個遊戲其實並不適合你。”

    在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感到一個鐵一般的事實,非玨真的已經死了。

    緣聚緣滅,世事無常,我想我與非玨的緣分盡了,真的盡了……

    “樹母神,”我回頭看看那棵胡桃樹,喃喃道,“請你保佑我早日回中土吧。”

    “夫人。”藍眼睛的拉都伊正麵無表情地看著我,那雙眼睛卻閃爍著一種自以為無人能讀懂的狡黠。她應是看到了剛才的一幕,現在故作鎮定。

    啪一聲輕響,拉都伊本能地往旁邊一跳,我也嚇了一跳,一低頭,原來是手上的胡桃給我捏碎了。我撇開碎殼,把桃仁挑出來一點,塞進嘴裏,慢慢嚼了起來。

    唉,真香,弓月城的薄皮胡桃果真名不虛傳。我咀嚼著胡桃仁,仿佛在咀嚼著往事……

    那個拉都伊一直在偷偷看我,我便大方地拿出一點給拉都伊,用突厥語慢慢道:“想吃嗎?很好吃的,嚐嚐吧!”

    她的臉一紅,然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搖搖手,在前麵帶路。

    我回到了涼風殿,還沒到近前,一個影子躥了出來,拉都伊嚇了一跳。

    我輕聲喚道:“七夕。”

    那個影子坐了下來,大尾巴在地上嘩嘩掃著,汪汪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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