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學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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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成章先問過了莫鍾書以前可曾學過琴,得到一個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否定回答。一般沒有音律基礎的人,聽到別人彈琴,往往隻會說“好聽”或者“不好聽”,莫鍾書卻似乎能聽得出琴音中的一些東西。但看他手指按在琴弦上的樣子極為生硬,畢竟方才六歲,沒接觸過這些高雅物事也很正常。
莫鍾書前世的父母,也算博學多才,卻始終將音律歌舞當做可有可無的消遣。他們灌輸給兒子的觀念裏,所謂琴棋書畫就是吃飽了撐著了的時候用來消磨時間的,如果不打算靠這個吃飯,知道一些皮毛不至於丟臉就足夠了。要說放鬆身心,與其呆坐著彈琴畫畫什麽的還不如約幾個朋友去踢一場球來得痛快實在。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的莫鍾書,跟人談起莫紮特貝多芬理查德俞麗拿以及他們的經典作品時可以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其實連個五線譜也看不懂。
莫府的老太太聽說就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可多年不如意的生活早就掩埋了她的才情,教給莫鍾書的隻有實用的書法和消遣的圍棋。莫鍾書在莫府六年,就沒見老太太摸過一次琴。這也就更加讓莫鍾書相信某些東西毫無實用之處了。
齊成章先教了莫鍾書指法等基礎知識,接著兩個月隻教了兩段琴譜,然後就是讓他翻來複去的練習。那兩支曲子都是回環往複且平而少韻的,莫種書練習得多了隻覺枯燥,偏偏琴課又設在下午,天氣煩熱,常常拄著胳膊歪在案上昏昏欲睡。雖然齊成章從不體罰,但一戒尺打在幾案上的巨大響聲也能把莫鍾書驚得跳起。
要命的是隻有他一個學生,逃課是萬萬不可能的。要想脫離苦海,隻有速成一途了。有了這個認知,莫鍾書就主動多了,晚上自己也會在油燈下練習一兩個時辰,把住在隔壁幾個學子折磨得夠嗆。不久之後,莫鍾書隻要撥動琴弦,就能聽到隔壁幾個房間的同窗們紛紛開門出去躲避,偶然有一兩個不怕死的反而跑到他房裏來給自己的耳朵找虐。
這天晚上,莫鍾書又在自己房裏苦練,方睿和李長義聞聲而來,幸災樂禍地坐在一邊欣賞著他一臉苦瓜相。
莫鍾書一邊用兩根手指頭撥弄著琴弦,一邊抱怨古代音樂缺乏節奏性,無比懷念上輩子那些旋律優美百聽不厭的歌曲,無意識中,他就彈起了《兩隻老虎》,邊彈邊唱“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歌聲把方睿吸引住了,豎起耳朵專心聽著,李長義也跟著哼哼個不停。
莫鍾書彈得高興,把自己記憶裏比較喜歡的歌曲都彈了出來,邊彈邊唱,倒也自娛自樂。等他把那些兒歌都彈完一遍,心中也有了個清晰的方案,隻待明天到了齊成章麵前實施。
第二日下午他去上課時,齊成章正好不在,莫鍾書就自顧自地彈奏起了《泉水叮咚響》。
齊成章還沒走進門,就聽到自己房裏傳出來的琴聲,節奏歡快,有如泉水歡快流淌,從容愜意,單純美妙。他站在門外駐足傾聽,邊聽邊點頭,莫鍾書學琴不足三月,就能達到如此水準,真是孺子可教也,今後應該再嚴格要求他一點。莫鍾書幸好不知道他此時所想,否則真會悲憤到要以頭撞牆了。
“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何人所作?”
“沒有名字,我自己隨意彈的。”莫鍾書的神色不太自然。
齊成章對他的話毫不懷疑,因為這種曲調他從未聽過,隻是不敢相信莫鍾書突然擁有的作曲能力:“那你再彈一次來聽聽。”
莫鍾書依言又彈了一次。齊成章聽清楚了。莫鍾書學琴時間不長,指法不熟,雖然歌曲爛熟在心,卻還是彈錯了幾個地方。齊成章卻以為他是即興的改動,也不以為意,示意莫鍾書將位置讓了出來,他坐下去伸手撥了撥琴弦,開始彈起來,一邊彈一邊思索,他彈的倒比莫鍾書剛才彈的更接近原版。一曲終了,齊成章取過紙筆,伏在案上唰唰唰幾下,把剛才的曲子寫成了琴譜。
“這曲既是你想出來的,就自己起個名字吧。”
莫鍾書不加思索:“就叫《泉水叮咚響》吧。因學生一時想起莊子後院裏的一汪清泉潺潺流向一個水塘,早年常在塘中玩耍,十分快樂,便隨意亂彈起來了。”機會正好,莫鍾書忙把昨夜想好了的話說出來:“學生年幼,經曆的事情少之又少。而琴曲,得有過相關經曆的人,才能真正彈得出其中的意境來,否則,指法再準,練習的時間再長,也是徒有琴聲沒有琴心。”既然沒有琴心,再練也是白練,您老就放過我吧!隻是沒膽量把這句話宣之於口。
齊成章心中震動,這話說得不無道理,他讓莫鍾書練習了兩個月的《歎花調》,曲子極簡單,莫鍾書也不能說是不用功,但始終彈得沒滋沒味的,想來是年紀太小不能領略曲中意思的緣故,而剛才他自創的《泉水叮咚響》就彈得十分詼諧活潑。
齊成章心頭兩種思想在交戰。一方麵,他認為“玉不琢,不成器”,對莫鍾書這樣的天才學生就應該高標準嚴要求;另一方麵,他開始反省自己如此這般是否拔苗助長適得其反了。同時,他心中又生出另一種疑惑,這番話真的是眼前這個六歲小孩說得出來的嗎?
從齊成章房裏出來,莫鍾書鬆了口氣,琴課從每天一個時辰調整成隔天一個時辰了。他總不能太貪心。
方睿在半路上截住他,神神秘秘地拖進他的房間。莫鍾書一進去,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一架鑲金嵌玉的瑤琴,華麗非常。李長義正坐在那兒,左一下右一下地亂彈一氣。
方睿一把揪起李長義,推得遠遠的,又把莫鍾書按在座位上,道:“這是我讓人回侯府裏找來的。你快來幫我試試音,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琴。”
莫鍾書按照齊成章教的,試著撥了幾個音,音色十分動聽,倒是出乎莫鍾書的意外,他本來還以為金玉其外的東西必然敗絮其中,看來也犯了經驗主義了,好看的東西也有中用的。
方睿眨著眼睛巴巴地問:“怎麽樣?到底好不好?”莫鍾書看他一眼,慢條斯理道:“不-”
方睿泄氣:“侯府裏就沒人懂這個,我爹說能彈出成調的曲子的琴就算不錯了。這次準又是讓哪個壞家夥給哄了。”當年的歸德候是武將出身,雖然早已歸隱,對子孫的教導也仍是偏重武藝兵法,幾代人對這些騷人墨客的玩意都不甚感冒。
莫鍾書等他停了嘴,才接著道:“不-錯!”
方睿狐疑的看了莫鍾書一眼,有些不信:“真的?”繼而又氣惱道:“你也耍我?!”邊說邊一掌劈過來。
莫鍾書敏捷地向後一仰避開了,兩手在琴弦上撥弄起來,他彈的是那首著名的兒歌《小星星》,單純質樸又自然愉快的旋律果然吸引了方睿的注意,他安靜地聽著,眼神明亮。
一曲終了,方睿果然就提出要求讓他教彈琴了。莫鍾書可沒自負到敢為人師的地步:“我自己也才剛開始學呢,你想要學,找齊山長去。”莫鍾書心中打著如意算盤,找個同學,今後再上琴課時齊成章就得將目光分散一半,自己就可以輕鬆一半。隻是他沒料到此舉竟然是自討苦吃,方睿在琴曲上的天賦極高,沒過多久就後來者居上,反被齊成章當成激勵莫鍾書的參照物了。
齊成章皺眉望著前麵的兩個學生,教莫鍾書琴課已經違反了他自己“隻教書,不教琴”的初衷,隻是莫鍾書年紀正合適,又聰穎過人讓他不惜自食其言,而方睿已經十歲,這個年紀才開始學琴也有點遲了,不過呢,教一個是教,教兩個也是教,讓莫鍾書多個同伴,說不定還能促他用功上進。這麽想著,他便勉強點頭,算是給莫鍾書找了個陪讀。
方睿見齊山長終於點頭了,自是萬分歡喜,學習勁頭十足,又正是模仿能力最強的時候,進展極快,經齊成章點撥,略知了兩分琴意,不再追求那些“好聽”的節奏,轉而專注於琴音的純粹性,對那些被莫鍾書視為苦難的枯燥練習也甘之如飴。
此時的方睿還不知道,這樣的練習使他受益匪淺。他生於侯府,從小就被人捧著寵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反倒養成一副動輒就喊打喊殺的暴戾脾性,如今得齊成章教導,漸為琴意所感,潛移默化之下,心態平和謙恭起來,思慮純淨,不再為世俗外物所幹擾,性子也日漸安定敦厚起來,呈現出原本純良的天性。
齊成章做夢也沒想到,被他寄予厚望的莫鍾書一輩子也沒能在琴曲上有什麽成就,反而是他勉強收下的陪讀方睿在許多年之後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宗師,齊成章的名字也作為方睿的授業恩師和他譜寫的《師恩頌》一起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