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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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榮添實在不經念叨的,莫鍾書才剛剛想念一下他的錢袋,他就派人來叫莫鍾書了。
莫鍾書看著莫榮添身後那占據了一整麵牆連接著地板和天花板的書架,就覺得好笑。沒有文化的人最喜歡用書本來裝扮自己,莫榮添就最愛呆在書房裏會客看賬本,這裏頭的書卻不知道有沒有一本能有幸被他的眼睛讀過半次。
他們的父子之情並沒有因這三年多的離別而有所增進,莫鍾書又是垂頭束手地站在莫榮添的麵前,等著他訓話結束好離去。
這些年來莫榮添的生意越做越大,家財也越象雪球一般越滾越大。隻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有五個兒子,前麵三個兒子都緊盯著他的錢袋子,整日明爭暗鬥,讓他不勝其煩,不過更叫他頭疼的,卻是這個剛剛歸家的小兒子。
“這都已經娶了媳婦的人了,從明兒起,你給我收收心,哪兒都別去了,就呆在家裏好好念書,準備兩年後進京會試。”莫榮添發號施令慣了,對著兒子也不繞圈子,開口就直接是命令。
他不客氣,莫鍾書更不客氣,“我沒打算再讀書。”
莫榮添難得地沒有馬上發脾氣,還順著兒子的話道:“那你說說,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已經征求過老太太的意見,老太太也答應了。再過幾天,我就帶著老太太和我媳婦去江南。”
莫榮添的眉頭擰成了個川字,“還想著要出海?”
“嗯。”
莫榮添苦口婆心地勸道:“出海太過危險了,經商的路子也並不適合你。你還是安心讀書,將來中了進士做個官兒,也好幫襯家裏的幾個哥哥一把……”
這話還沒說完,莫鍾書一直低垂著的頭就霍地抬了起來,大叫大嚷:“舉人的功名我已給你們考回來了,還不知足怎麽著?我隻不過吃了你家幾碗飯,就該一輩子給你們當奴才撐麵子不成?”
其實莫鍾書這回真的錯怪莫榮添了。他都“奔六”的人了,到了這個年紀,不管之前與兒女的關係如何,都會開始為他們設想一二。在他幾個孩子中,莫鍾書是最會讀書的一個,所以他希望小兒子能夠再次金榜題名,那樣不光是一大家子都能沾光,對莫鍾書本人也有好處。
因為莫家大多數產業都已經被莫榮添的三個兒子把持著,他這個大家長雖然還不至於完全被架空,但許多事情已是有心無力了。起先是嫡長子莫鍾玉掌控了盈利最好的幾個產業,一點也不肯叫別的兄弟染指。莫榮添不忍最受自己寵愛的三兒子莫鍾銀受苦,這幾年費心竭力地在澄州府下轄的幾個縣城開設分鋪,交給莫鍾銀打理,可是他還總抱怨那些鋪子賺錢不如澄州城裏的多。二兒子莫鍾金最不成器,莫榮添最不喜歡他,但也特意給他挑了兩個不能大賺但也不會狠虧的鋪子,讓他一輩子也打不了饑荒。四兒子莫鍾寶是個不問生計的,莫榮添幹脆在他考中秀才後就賞他一個千餘畝的大莊子,讓他當一個土財主,從此就不用再為他操心。布置完這些,莫榮添自覺年老再也沒有心力去打拚,隻想歇下來享享清福了。
可是這時候,莫鍾書回來了,莫榮添也和所有的人一樣以為他遭了難如今身無分文。他自己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來給小兒子了,另外幾個兒子也指望不上,好在這個小兒子讀書不錯,如果他能進入官場,不管哪一個哥哥,為了一個官親的名頭,也會在銀錢上多少照顧他一些。這已經是莫榮添能為小兒子做的最好打算了。
無奈莫鍾書早已認定當官就是給皇家做奴才,乃是天底下最賤的賤業,而他自從經商以來,因為有大富、阿貴和二柱等人鼎力扶持著,他隻要動動嘴皮子便可等著數錢,所以在他眼中從商者最自由自在。莫榮添如此提議,在他看來就是讓他一人受苦受難給幾個異母兄長作墊腳石,所以當即就炸了毛。
莫榮添讓兒子吼得難過,他最初的確是希望這個兒子能夠讀好書做大官光耀門楣的,但現在卻真的是出於一片慈父之心才好意為他指點,沒料到這兒子根本就不領情。
“你要經商,要出海,哪兒來的本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莫榮添相信,隻要自己不提供經濟援助,兒子就寸步難行。
莫鍾書答得飛快,“不用你操心,我有……”他本想說他有錢,他的船還在貨物也沒有損失,一轉念卻改口道:“我還有十幾間麵館。”
莫榮添嗤笑,十幾間麵館,說得好聽,可是他知道,除了總店,別的店麵都是租來的。莫榮添旗下也有酒樓,知道飲食行業的固定資產能有多少,莫鍾書就算把鍋碗瓢盆都賣了也籌不到幾兩銀子。
莫鍾書又是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作為回答。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莫榮添也沒了耐心,揮揮手,“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再說吧。”
莫鍾書躬身行了一禮便離開了。莫榮添從開著的窗戶望出去,見他往老太太的院子方向走去,心裏升起一個疑團:難道老太太會把最後一千畝田都交給他?
莫鍾書走進老太太房中時,她還午睡未醒。莫鍾書在床邊坐下,打量著睡眠中的老太太。
她似是睡得不**穩,微微皺著眉頭,不時哼哼一兩聲。如今她是明顯衰老了,白發滿頭皺紋滿臉,很是憔悴,想來還沒從那個傳言的打擊中恢複過來,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
莫鍾書輕輕抓起她放在被子外的一隻手,那上麵青筋暴突,還長了許多淡褐色的老人斑。
往事開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回放。從老太太答應蘇姨娘要把他當成親孫子看待時起,老太太就真的對他照顧周到處處嗬護讓他平安長大,雖然她的初衷並不是讓他自強獨立但她卻一步步地幫助他強壯起來,雖然他一次次地違逆她的意思但她卻一次次地無條件退讓了,就連後來他一意孤行要出海去,她也賣掉鋪子給他籌錢。都說血濃於水,但這些年來,點點滴滴的親情融合出來的祖孫之情,恐怕比血緣更濃厚吧?
望著床上那張老態龍鍾的臉,莫鍾書心頭又酸又沉,暗罵自己太刻薄寡情了,一直緊揪著當年老太太與蘇姨娘的一點恩怨不放,卻忽視了她這許多年來對自己的養育之恩,甚至連一聲“祖母”都不願叫。
老太太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坐在前麵,拉著自己的一隻手,目光中飽含著毋庸置疑的孺慕之意。
老太太眨眨眼睛,揉揉太陽穴,她沒做夢吧?
“祖母,前些日子聽到那些我在海上出事的謠言,嚇壞了吧?”
老太太用另一隻手扯扯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是早就不太好使了,耳朵卻還相當靈敏,今日是怎麽回事?
莫鍾書望著稀裏糊塗的老太太,緩緩說道:“都是孫兒的疏忽,回來這麽久也沒想到要和祖母解說清楚。那隻是一場誤會,孫兒一直都很好……”
“小五,你剛才說什麽?”這一句一聲“祖母”,一口一個“孫兒”,聽得老太太迷糊之極,嚴重懷疑自己幻聽了。
“我說,之前的傳言有誤,我的船和貨都好好地回到鬆江了,跟著我出海的人也都安然無恙。”
老太太焦急地反手攥著他的手,關節因為用力過度都發白了,顫聲道:“不是這個,你剛才叫我什麽?”
“我是您孫子,當然叫您‘祖母’了。”莫鍾書還沒說完,就看到千朵萬朵的菊花就在那張老臉上競相開放,燦爛奪目。
莫鍾書本想細說一下自己的財政狀況,尤其是老太太那五萬兩的收益的,他一早就囑咐大富單獨為這筆錢設一個專門賬本記錄著,就是希望將來要給老太太一個明白賬。無奈老太太現在是有孫萬事足,聽了他一聲“祖母”就暈乎乎找不著北了。莫鍾書幾次把話題拉回來,她卻還陶醉在當祖母的歡樂中,根本就沒心思去想別的事。莫鍾書見狀也幹脆不提這個了,隻順著老太太的話哄她繼續開心,橫豎老太太是答應了跟他去江南的,就到了江南再說也不打緊。
夏荷聽說之後,卻是一跺腳就罵開了二柱:“這沒良心的,回來了也不曉得來個信兒,害我們娘兒幾個天天替他白流眼淚了。”
莫鍾書對這個從小就照顧自己的保姆很是抱歉,“是我沒考慮周到,他們幾個都留在鬆江幫我處理事務,暫時抽不出空回來。”
“你去給大富和阿貴的媳婦說一聲,她們當家的都安全回來了,叫她們收拾好東西,過幾天你們都跟著老太太到江南去,將來就住在那邊了。”
大富他們這一趟出海,都用自己的錢帶了貨,賺回的錢足夠一家人吃香喝辣一輩子了。要是他可以做主,就會讓她們這些家眷都得自由,回家去享受天倫之樂不再伺候別人了。隻是這些人的賣身契都在老太太手裏,還得聽老太太的,他也沒轍。
臨行之前,莫鍾書抽空去了麵館。麵館這些年在蘇直的管理下生意紅火,一如當初阿貴管理的時候,各項製度也一直沿用下來。蘇直每半年就按莫鍾書安排的把賬本和盈利交給老太太。
蘇直見到莫鍾書也很歡喜,又要把麵館這幾年的賬目再報一遍。莫鍾書擺擺手製止他,這些老太太早就和他說了,他沒有時間浪費在這小事上,隻道:“你抓緊時間,去衙門把麵館過戶到你的名下,從今以後,這些麵館就都是你的了。”
蘇直卻拒不接受,他現在是麵館的大掌櫃,除了每個月領到的薪酬,還有每年百分之七的分紅。雖然隻是百分之七,但麵館現在的盈利越來越多,他拿到手的紅利已經抵得上鄉下許多地主的收成了。蘇家人的最大特點就是夠老實,蘇姨娘是老太太最老實的丫鬟,她的哥哥蘇大山在鄉下種了一輩子地也是老實巴交,蘇直進城做生意見慣大世麵了也還是忠厚老實,從沒想過要昧了莫鍾書的東西。莫鍾書恰恰是最看重他這一點。
見莫鍾書執意要把麵館交給自己,蘇直便道:“要是麵館過戶給我,就不能再叫‘莫秀才麵館’了。換了名字的麵館,可不一定還能受到食客歡迎。”蘇直也是有品牌意識的,“莫秀才”已經成為一個深入人心的響亮招牌,他不姓莫也不是秀才,萬一麵館易主,將不能再用這個名字了,到時候必定損失許多老顧客。
莫鍾書最後還是接受了蘇直的意見,但他今後再回澄州的可能性不大,為了不讓莫鍾金再打壞主意,便讓蘇直把店中全體工作人員的紅利分成都再適當提高些,其餘的利潤就捐給觀瀾書院當獎學金算了。
莫鍾書心想,如果齊成章知道自己捐贈獎學金的消息,一定會很高興,認為自己沒有辜負他的期望,正在努力向儒商的方向發展,幸好他現在不在澄州,自己也不用為被他誇獎了自己並不具備的美德而難為情。
兩年前朝廷處理了一批黨爭太甚的官員,留下許多空缺,隻得大量起複舊員,齊成章也被朝廷重新起用,匆匆把女兒嫁給方睿,就帶著夫人和兩個兒子赴任去了。
莫鍾書終於在他回到澄州的第十天早上,如願地帶著祖母和新婚妻子奔赴江南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