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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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風郡主按定發髻上搖晃的珍珠流蘇,輕嗤:“你也配。”

    月牙咬唇,低頭握著手腕兒間一隻金鈴鐲子,卻不再說話。

    祺淑妃連忙打這圓場:“榮昭儀果然用度精致,本宮瞧你這身披帛很是名貴。”

    這便得了扶風郡主的意,她將手腕兒上的金色輕絲挽起:“陛下今年就得了兩匹貢。一匹給太後姑母做了身金色春衫,一匹便來裁了我這披帛。”

    “原來如此。”祺淑妃眸子黯淡兩分,“倒是如此奢貴,本宮卻鮮少見這樣華美的絲料。”

    “自然是的。”扶風郡主一笑,“往日尋常人哪裏用得,祺淑妃娘娘不必介懷。”

    這牡丹亭裏唱了些遊園驚夢的,又如扶風郡主的意,排了一出打仗安太平的戲。亭外湖泊瀲灩水光映著亭上麗人們,好似瑤台樓閣。這一頭咿咿呀呀的唱著,枕春坐在席裏吃春莓子。那果子甜甜酸酸的,偶得一顆青澀的,使她皺緊眉頭。

    日頭略略偏西的時候,鑼鼓便落了。眾妃嬪依次散去,整個牡丹亭外通岸的橋上,都是綺羅香雲。嬪禦們三兩成隊,笑語晏晏。唯獨扶風郡主不同,她高傲地走在最前頭,裙擺輕輕掃過橋上的漢白玉台階,一旁有婢女前去相扶,她卻麵帶嫌色地遣退,道:“本宮今日的披帛是金雲流霞的冰蠶絲織造,你也碰得?”

    那婢女得了訓斥,顫顫巍巍道了句:“奴婢知罪。”害怕的退了下去。

    人人都讓著她,個個都怕著她。

    論姿容,扶風郡主的的確確和舊人們不同。她雖出身尊貴,卻還算不得簪纓之家。莊懿太後溫氏一族本也有些寒微的,若論祖上的出身,還比不過枕春。故而前朝太後為溫才人的時候數載不得寵愛也沒有子嗣。偏偏莊懿太後是個會韜光養晦的,進至貴妃位後,溫氏一族才日漸加封榮耀起來。這也算的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莊懿太後以帝母之尊,親眷無不加封,才使扶風郡主有郡主的名位。

    她名位尊貴,性子驕縱,毒辣辣倒也帶勁兒。這樣說來,慕北易自然會喜歡個新鮮。

    枕春輕輕用絹子掩著嘴,悄聲和柳安然說著永寧宮的花草發新。柳安然低頭回道:“我卻還記得你那棲雲軒的八重黑龍,如今也該抽枝。”

    “正是呢。”枕春點點頭,拾了拾裙邊踏步上橋,“不過如今陛下心思在扶風郡主上頭,她又封了昭儀。一時半會兒的,陛下倒也想不起我這處來。”

    柳安然近日也得了幾分眼,她一味醉在情意綿綿裏頭,臉頰便紅了:“咱們這位陛下我也算看得分明,不過誰族中在朝廷上有功,他便看重誰幾分。”

    雖是這麽說的,她柳氏一族哪裏有不得眼的地方?如今北邊有戰,整個南疆都是她柳都護府治理有功,慕北易從來看重邊土安寧的。枕春便想著憂心,如今二哥哥靈均帶著嵇昭鄴那小子去雁門打仗,刀劍無眼。隻不求二哥哥立下赫赫戰功,隻要全須全尾地回來便足矣。

    正且說著,枕春依稀聽見一聲脆清清的響,便看見前頭綺羅重彩處,傳來水花聲。

    ——“不好了!榮昭儀落水了!”宮女尖聲叫起。

    遠遠看去,前頭人影重疊之處,白玉台階的橋尾,正當柳絮飄散的那一處,魚池裏頭沉沉浮浮的狼狽女子,不是扶風郡主還是誰?她一壁掙紮著,一壁斷斷續續呼喊:“救……救……”

    晴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扶風郡主竟然落入牡丹亭外的魚池裏!這樣的事情……枕春連忙拉著要往前湊去的柳安然,使了一個眼神。柳安然回了回神,看著前頭水池中撲騰起的浪花四濺,停下向前的腳步。這會子衝上去,豈不是平白惹幹係。

    便有祺淑妃指了兩個牡丹亭伺候的內侍,厲聲喝道:“你們這些糊塗奴才,這還愣著做甚麽?還不快快褪了鞋襪,去將榮昭儀救起來!”

    那兩個守湖的內侍聽得,依言取下頭冠,又將鞋脫在湖邊,又脫了襪疊好,細細捋了褲管袖口,才從橋邊下了水。

    這分分明明的,誰還看不懂。

    扶風郡主呼救之聲越來越虛弱,那兩個內侍又不似熟識水性的,撲棱了幾下遊得慢慢兒的。人溺水之時身體不聽使喚,內侍們抓了幾次都被扶風郡主不自覺地推開了去,又來來回回折騰了幾遭。周圍人又是驚呼又是歎息,幾息之後,扶風郡主便沒了聲兒,從魚池裏悄無聲息地溺了下去。她金雲披帛輕飄飄地在碧綠的湖麵散開,果然好似碧空金雲一般舒展,華美的金光與水光照在一處,十分耀眼。

    兩個內侍這才上前,將昏死過去的扶風郡主從池塘裏無聲無息地撈了上來。她發髻散亂臉頰青白,嘴角溢著汙水,被剝開衣裳一通出水,才嘔出些藻泥,有了進氣兒。

    祺淑妃握著帕子攢眉,望著昏迷的扶風郡主直歎氣:“唉喲,到底是陛下的心上人兒,怎受了這樣大的罪?不知各位妹妹可有看見榮昭儀她是為何落水,陛下也好知道個分明。要知道陛下如今,最掛心的就是她了……”

    月牙頭個說話的,她一矮身,腕兒上的手鐲清脆作響:“嬪妾瞧見,是榮昭儀自個兒不小心歪進去的。春日裏潮濕,這橋上滑滑的也沒個準兒……”

    祺淑妃念了幾句佛:“她也是個不仔細的,身邊也不帶個女婢,這樣的事情誰又能仔細得了。”

    玉貴儀聞言冷笑一聲,頗不以為意:“分明是她身邊的女婢要扶她,她卻說人家碰不得她的披帛。”便稟道,“依嬪妾之見,便照月禦女所看見的作數就是。”

    枕春眉頭跳了跳,見在場所有嬪禦臉上都是思慮之色,諸人矮身拜下去,齊齊唱道:“憑祺淑妃娘娘裁斷。”

    ……果然是扶風郡主素有積怨,眾人恨不得都添柴加火,略盡綿薄之力嗎?

    “到底人已這樣了,甚麽時候轉醒還不知道,這些苛責之話便不必說了。”祺淑妃便召了宮人將扶風郡主抬回去,又道,“去知會一聲兒陛下,再去稟報太後娘娘。”

    柳安然望著扶風郡主被抬走地方向,將枕春手拉過,略走遠幾步才道:“你怎麽看?”

    枕春搖搖頭:“好歹留著性命。”

    次日早晨請安的時候,扶風郡主還沒轉醒。太醫來報說,十二個時辰還未轉醒,恐有溺水後遺之症。

    祺淑妃坐在殿上主位,手上摩挲著一柄玉如意,問道:“昨日榮昭儀不過溺水數息,怎麽還有後遺之症了?”

    那回話的太醫拱手:“啟稟祺淑妃娘娘,這尋常溺水,不過幾刻便應轉醒才是。榮昭儀娘娘應是嗆水過多,失了神誌而溺水。如今一日過去,卻無轉醒,有腦痹之虞。若照料不好,恐醒來之後會有遲智、癡傻等病狀。再甚者……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竟有如此嚴重?”祺淑妃拍了拍胸口,心有餘悸一般,語氣中的輕快泄露出來一絲,“可憐的。不如便請訾禦醫去給榮昭儀照看一番,訾禦醫最有聲望,定能轉危為安。”

    那太醫欣然應是。

    訾禦醫……枕春是第二回聽見這個名字了。當年端木若病得不輕、施氏為皇貴妃時胎兒見紅,都是請的這位訾禦醫前去看脈。本說這位訾禦醫是起死回生的聖手,怎麽端木若看了病後便病入膏肓而行將就木,那施氏看了之後卻生出了一對兒讓慕北易忌諱的不祥胎兒……莫不是。

    枕春坐在位子上,用帕子擋了臉,悄悄打量祺淑妃的表情。

    祺淑妃看起來溫和善良,滿臉擔憂,沒有半分不對。

    正是想著,卻聽見殿外馮唐唱禮,眾嬪禦連忙起身:“恭迎陛下。”

    慕北易進了殿,祺淑妃連忙迎他上座:“陛下可來得巧了,臣妾正因榮昭儀妹妹的事情憂心呢。也是可憐,好好春日裏,卻因那漢白玉橋梯滑腳,不慎掉進了水裏去。這月裏的水涼涼的,才使榮昭儀嗆進去。”

    慕北易接了宮娥奉的茶水:“怎麽說?”

    “太醫說不大好的,臣妾已遣了訾禦醫去照看……”

    慕北易點點頭:“她是郡主之尊,又是太後親侄女,不可草率了。錢院判也是可靠的,遣去一同照看罷。”

    祺淑妃一愣,溫婉笑道:“錢院判掌管太醫院大小事務……”

    “近日太醫院,也沒得什麽大事。錢院判資曆深,最合適不過。”慕北易呷了一口茶,挑眉,“雁門戰事捷報連連,或幾日便要凱旋了。正是這樣的好事,榮昭儀也要早些轉醒的好,朝堂上還要論功行賞。”

    祺淑妃恭順低頭:“陛下果然考慮周到。”

    眾妃嬪起身,又來恭賀一番。

    慕北易又道:“說著此事,江南製造又上了一些春夏用的薄綢輕紗,預留在乾曦宮的那些還放著的。宮人們平日裏做事沒個仔細,最好指個嬪禦去看著收拾擺放,再好不過。祺淑妃攝理六宮最是知道輕重,此事須得花費幾日精神,可有人選?”

    去天子宸居做事的殊榮,這可是眾人心心念念的好處。雖說名義上聽著隻是去乾曦宮看著宮人們點算私庫布匹,可那卻是挨著陛下身邊兒,轉去陛下書房不過幾步罷了。哪怕隻有幾日,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妙。

    祺淑妃頷首,依依坐在慕北易下首,賢惠萬端:“陛下要擇人兒去乾曦宮伺候幾日,臣妾自然是有舉薦人選的。”

    薛楚鈴款款起身。

    祺淑妃道:“倒是陛下新得的月禦女,雖說是宮娥出身,卻細心謹慎,又十分恭順。”

    薛楚鈴身子一偏,無聲息地落坐回去,臉上驚懼之色無遺。

    枕春低頭撥著指甲,薛楚鈴還未懷孕已是婉儀,果然討了忌諱。祺淑妃要起用月牙,是否也暗示薛楚鈴已是廢子?

    “月禦女?”慕北易似還忘了這個人般,隻看著案上一隻漆金的香爐,撥著扳指,“誰?”

    月牙起身。她今日穿得乖巧,淺淺橘色的春衫襦裙,配著一雙橙黃繡著藤花的鞋,頭上花絹俱是同色,紅寶簪子襯得人喜氣盈盈。便見她下跪大禮拜見:“嬪妾禦女月牙……”又抬起頭來,眼神不偏不移,“嬪妾在汀蘭閣伺候熙婉儀小主的時候,便也做過這樣的活兒。收件布料要按質地、顏色分門別類。易受潮的要往高處收拾、有的隻能收進樟木箱子裏。這些細微規矩和緊要地方,嬪妾大抵都是知道的。”

    慕北易聽她說得仔細,倒不似作假,頷首:“果然朕的祺淑妃有識人之能。”便漫不經心拍了拍祺淑妃的手,“就這樣定罷。”

    這便說了一會兒話,就散了。慕北易要去看看扶風郡主,眾人討了沒趣兒。柳安然邀枕春去汀蘭閣下棋,二人一道便走了。

    正走在僻靜處,枕春才將那日看見扶風郡主打罵月牙的事情說了。

    柳安然分開一片花影,十分疑惑,問道:“依如此說,月牙無奈才投靠祺淑妃得自保罷了。祺淑妃不作賤她已是恩典,何以還要在陛下麵前抬舉她?”

    枕春低了低頭,穿過一片依依柳蔭,悄悄道:“我隻想著,是月牙有了功勞,才使祺淑妃賞臉獎勵她罷了。扶風郡主封了昭儀,又對祺淑妃幾番不恭不敬,可不是要殺殺她的威風?她落水時依稀聽得聲兒脆脆的清響,倒不似步搖。也隻得她月牙那日才得了精巧的鈴鐺金鐲子,喜歡得很。”

    柳安然幡然醒悟:“原來如此……那薛楚鈴如今惶恐得很罷。她功高震主,早知會有今日。”

    枕春擺擺首:“薛楚鈴,是個既有美貌又有心思的,不止如此才對。”

    二人說了幾句便往汀蘭閣回去。這時節的汀蘭閣正開了玉蘭花兒,閣院中有一口水井,裏頭輕輕飄著幾朵玉蘭花瓣,看著倒愜意舒適。枕春挽裙過去從水中撈了一瓣兒,輕嗅了嗅,果然芬芳。便笑道:“隻得姐姐這裏是個好地方,水中觀花這樣的景致。難怪叫做汀蘭閣,這是香草美人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