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斬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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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薛氏這一胎受撞擊又是驚嚇,立時發作起來。她本便身子孱弱,上一胎又生得艱難,這一崩血便如臨深淵,危在旦夕。

    上一胎小薛氏發作了六七個時辰,讓慕北易憐惜足夠。這一胎因被大薛氏衝撞,本便是早產,已掙紮了兩個白天黑夜。從未央殿前路過,便能聽見小薛氏祈求上天讓她死個痛快的哭喊聲。如今的未央殿,腥血未央。

    柳安然的罪昭雪,大薛氏卻逃不掉了。她推到小薛氏時看見滿地血腥隻癡癡笑起來,如今被除去鳳冠拘在朝華殿裏,等候發落。

    人人都說,大薛氏等的發落不過是全屍還是碎屍,是要看小薛氏是否能保下命來。倘若小薛氏不幸血崩而亡,盛怒下的慕北易是不畏世家權臣,大薛氏怕是留不了全屍的。

    年末降了一場暴風雪,整個帝城被素潔的白覆蓋,又冷又清。小薛氏在生死關頭一口氣咬了三天,終於誕下了一個瘦弱的皇子。那皇子誕下時不會哭,隻怕整殿的人都要陪葬。接生嬤嬤便咬牙倒提著小皇子狠狠拍打,足足打了三十六下,才聽見一聲貓兒樣孱弱的哭聲。

    翌日上朝時,薛家便上了書陳。

    大薛氏坐在空蕩蕩冷清清的朝華殿裏,望著從雪中撐傘進來的紅依。

    紅依穿著一件灰色絨襖,頭上別著一朵白色的絨花,花蕊與雪沫混做一處。她抬頭看見大薛氏坐在朝華殿正中的主位上,微微揚著下頜,心疼道:“皇貴妃娘娘,您去暖閣裏歇息吧。這大殿上空空蕩蕩的,莫著了風寒。”

    大薛氏垂下眼瞼,看著地上依舊華貴的地衣,與座下空空蕩蕩的兩排小幾:“以前這些時候,她們都來向本宮請安了。一個個兒的貌美如花,青春年少……今日本宮將死,沒有人來了。”說著抬頭起來,帶著一絲期待,問:“今日薛家向陛下上折子了嗎?”

    紅依略一踟躕,點點頭:“上了……”

    大薛氏滿意頷首,眼裏露出期待:“陛下甚麽時候恕我?我是薛家的嫡女,有整個家族撐腰,陛下不會當真定我的死罪的。”

    紅依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陛下沒有同意?”大薛氏皺眉。

    紅依忖度著思慮著,低聲道:“薛家上了折子,隻是這折子上寫的是……是……薛氏楚鈴有功於皇嗣,請封為珍妃。”

    大薛氏握著按側的手一緊,生生掐斷了一截指甲。

    比起一生無子嗣的大薛氏,如今兒女雙全的小薛氏,才是薛家最重要的籌碼。大薛氏頭一次那麽深刻地意識到,自個兒已成了薛氏一族的廢棋。

    謀害莊懿皇太後的訾太醫被杖殺在除夕前夜。看在薛氏一族長盛不衰的份上,也看在慕家的顏麵上,薛氏女是不能謀殺太後的。否則,這是驚世駭俗的醜聞。

    大薛氏因的是戕害皇嗣之罪,被褫奪封號、繳收妃印、貶為庶人、打入別宮。

    大薛氏三十歲了,她卻顯得比同齡女子更老,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疲憊。她在大年初一那日被攆出了富貴精致的昭雲宮,一身布衣,隻帶著紅依一個宮娥,被內侍領著往別苑去開始她孤苦寒冷的餘生。

    長街上空空蕩蕩的,隻有輕飄飄的雨雪紛紛。哀沉陰霾的氣氛卻被遠處鑼鼓聲撞破,依稀可見遠處似有熱鬧的動靜。

    庶人薛褘忍不住問道:“太後孝中,怎麽會有鑼鼓聲響。”

    那內侍看了一眼薛褘,道:“今日是除夕,珍妃娘娘誕下皇三子,恰逢六宮大封。太後娘娘喪中不能宴席煙火,故而隻擊鼓略作慶賀。”

    庶人薛褘眉頭一緊,望著布衣上破出的棉絮,終於落下一顆淚來。

    小薛氏薛楚鈴三日煉獄掙紮,誕下孱弱早產的皇三子。慕北易心中有愧,應了薛氏一族的請封,擢升她為正二品珍妃。

    柳安然沉冤昭雪,為表安撫與犒賞南疆年末上史無前例的豐厚錢稅,特從廢黜的貴人擢升柳安然為從二品熙昭儀。

    明貴儀安枕春、貴人端木若、禦女月牙揭發庶人薛褘惡行有功,為表撫慰,分別擢升為明婕妤、端木婉儀、月才人。

    枕春做了婕妤娘娘,掌永寧宮主位。她從棲雲軒中搬出來,遷到了永寧宮的主殿絳河殿。

    永寧宮偏僻冷清,常年用來安置位份低微或無寵的嬪禦。今次永寧宮出了個主位娘娘,連帶著整個永寧宮上上下下都折騰起來。擺設新置的梅花、盆景、簾帳。枕春回了殿中省,擢升小喜子為首領內侍,玉蘭為貼身大宮娥,蘇白做掌事女官。連帶著那兩個小丫頭青果與櫻桃都添了些許俸祿。最高興的還要數小豆子,得了年奉喜笑顏開,不擅說話隻朝著枕春念了好幾句佛。

    端木若抖落肩膀帶雪的鬥篷,迎著枕春進了主殿,臉上帶著溫柔笑容:“姐姐如今是主位娘娘了,往後我正月十五來向姐姐請安,姐姐可莫要嫌我叨擾。”又略看了看殿中清淨的陳設,細細說道:“我聽內侍說,絳河殿這名字取得很巧。姐姐別看院子外頭空曠蕭瑟了些,正是此處夜裏抬頭無有所蔽,能見耿耿星河,河中星辰盡收眼底,才叫絳河的名字。”

    枕春攏著衣裳,嗔笑道:“看著星星又有什麽用,哪裏比得上摘一顆呢?”說著頗是唏噓,“說是一宮主位,永寧宮隻住著我和你,咱們清清靜靜的也好。”

    端木若抿唇,抬起柔和的扇睫,莞爾一笑:“姐姐待我好。”

    兩人說了話,枕春才差蘇白送端木若出去。

    蘇白出門半盞茶時,想是將端木若送到了尋鹿齋才回來,稟道:“娘娘,教坊來了人,說要送禮賀您擢升之喜。”

    “擢升……之喜?”枕春不解。

    蘇白露出兩分憂色:“是那位先生。”

    枕春細細想了想,還是應道:“請在偏殿裏頭見罷。門窗俱開張著便是。”

    前朝好禮樂,嬪禦與樂師們本便同樣為侍奉天子的臣下,會麵自是尋常。前朝還有太真貴妃與教坊同作新舞的故事。慕北易這一朝不愛樂律,教坊與內宮便生疏許多,樂師與嬪禦們交集並不多。

    若論規矩來看,也並非不能會麵的。

    蘇白打起簾帳,又使小喜子、小豆子立在了門前,才恭恭敬敬地領著虛無先生進了側殿大門。玉蘭給虛無先生設座,設在離殿主位偏偏側側的地方。如此外頭的可以見枕春端坐,卻瞧不起見虛無先生的位置。

    虛無先生在店門口退了氅子,來在靠暖爐的小案後,將背後一個青白色的琴囊放在案上,方才揖禮:“恭賀明婕妤掌一宮主位。”

    枕春還未開口,蘇白立在一側道:“請問先生,別的教坊司宮中禮樂慶典,祝賀各處晉封也在權職之中。隻是不知,別的娘娘們擢升,教坊可也有慶賀?”

    虛無先生聞言,略一思忖,回道:“自教坊複興以來,自有籌備慶賀。以榮妃為例,則獻上了匠人十人合製的漆金嵌翡翠的箜篌一把。珍妃誕育皇子,則獻上了前朝的璋磬一套。類熙昭儀自南疆來,則獻上的是南竹曲笛。至於靜昭容,教坊令以為製一對龍鳳首胡琴最佳。”說著卻笑了,“今日本應有儀仗女官前來獻上賀儀,不過獻給明婕妤的有些特殊,女官若不知緣由講不清楚,教坊令便著微臣前來。”

    枕春這便放心下來,又生了好奇心:“不知是什麽稀奇東西?”

    “是一把琴。”虛無先生近安前,解開琴囊,抬出一床正合式的朱砂鹿角霜琴。

    枕春忍不住起了身來,趨進幾步去看那琴。那琴顏色腥紅如煞刃,偏偏製式又端正且尋常,迎著窗外明晃晃的雪照日光,自有兩分遺世獨立的模樣。正看著卻見那琴大漆上得清亮,顯然是悉心擦過,映出虛無先生似笑非笑的臉。

    “是好琴。”枕春讚道,又問,“此琴叫做什麽名字?”

    虛無先生回道:“此琴名叫——斬春風。”

    枕春心頭一跳,堪堪道:“可是將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

    “非也。”虛無先生略是擺首,“正是怕女官說作此法,讓明婕妤誤會,討了不吉利。”他略抻袖,按在三弦七徽,挑出一聲溫和的響聲,“取的是——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裏斬春風。”

    枕春望著虛無先生修長的手指:“何解?”

    “凡人易逐物,此生怕孤獨。宮中的冬天漫長,何處不是三尺利劍。”虛無先生頷首,輕輕拂過琴弦,“望明婕妤見世間等待、艱難與求之不得,待命中心酸、摧磨與坐如針氈,俱如夢幻泡影、雷光閃電。望明婕妤此生或立在煉獄陰霾之中、或暴風雪雨中、或無趣的餘生之中,卻血脈熾熱心跳不寒,目光永在春風。”

    “……”枕春不知他哪句話,在樂京帝城的元月裏,又惹來鋪天蓋地草木抽枝的香氣。她此刻心跳如鼓雷轟鳴,耳畔猶如鶴鳴,換來一個笑容,“斬春風,真好聽。”隻強忍著心中泉湧溫柔,試看春風嶽山,聞見一絲清香味道,疑道,“這琴……這琴的大漆是新上的。”

    虛無先生頷首:“不才斫琴,正是夏日裏上第一漆,來年大雪便能撥弦了。”

    枕春心下略是一算,他是自上次談過哥哥們的“寒春山”與“醒春雷”,才回去製了這一把斬春風。說著卻很是羞愧:“可惜我……本宮自小頑劣,琴棋書畫都偷著懶學。”

    虛無先生卻說:“娘娘的畫是很好的。”

    “先生何以知道?”

    虛無先生不答,卻說:“彈琴不必多麽好,我素來如此以為。人們常說最聲名顯赫的刺客總是最失敗的刺客。那論琴以悅己,最美名遠播的琴師,也便不見得是最好的琴師了。”

    枕春聽得好笑,嘴角一勾:“先生這悖論說得不在理。”又正想與他說一件幼時習琴的滑稽事情,卻見小喜子進來了,“何事?”

    小喜子行禮,看了一眼虛無先生道:“陛下跟前兒的馮總管來傳話說,晚膳時在歌雲軒設了宴,請諸位除夕大封的嬪禦們赴宴。”

    “知道了。”枕春點頭,再回頭看,卻見虛無先生已經揖了辭別禮。

    夜裏的雪晴了又開始下,枕春披著一件水貂的淺紫曇麵兒大披風,抱著銀手爐到了歌雲軒。為她撐傘的蘇白抖了抖白緞紅梅繡花傘上的雪,扶著枕春進了軒裏。

    乍一進去暖氣融融,見得內裏人遂不多,卻陳設精美。緊貼著慕北易兩側的是珍妃小薛氏與榮妃扶風郡主,下側是熙昭儀柳安然。再下首坐著才擢婉儀的端木若,與終於晉為才人的月牙。中間空著一個位置,顯然是等著枕春。

    顯然是天子著意設宴,安撫大薛氏一案中,受屈的諸位嬪禦。扶風郡主為莊懿皇太後戴重孝,鬱鬱寡歡數日,如今也被受邀在側,見得天子才眉頭才舒展了些。

    隨著莊懿皇太後的死與小薛氏的誕子,太後娘家溫氏一族的勢力大不如前,扶風郡主卻好似不知。

    薛家勢力因大薛氏一案頗有牽連,也讓慕北易趁時修剪枝葉,下了兩處重職。好在薛氏樹達根深,門風素來重用知足,如今小薛氏得了皇兒,也俯首稱臣十分恭謹。

    幾條在宮中沉浮過的豔魂人命、數個夭折的皇嗣,與莊懿皇太後。犧牲了棋子,換來了一時太平歡歌。

    薛楚鈴才出了月,整個人氣色卻有些憔悴,見得枕春來了,朝慕北易奉酒:“陛下看看,明婕妤來得晚了,可要罰酒。”

    為了扳倒大薛氏救出柳安然,枕春與小薛氏自然是頗費了些心神。她二人關係說不得深淺,曾也互為對立,如今為了各活性命而暗通曲款,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如今既已是成,不過是毫無瓜葛的,他日若有齟齬,還是會各自為戰,或拔劍相向。

    她二人心知肚明。

    枕春衝小薛氏淡淡點頭,卻上前先握住了柳安然的手:“姐姐可還好啊?”

    柳安然被拘禁了好些日子,先前又褫奪封號貶為貴人,可想而知是受了許多苦。見枕春與她熱絡,自然也回握著枕春的手,“尚好。”說罷含情看了一眼慕北易,“陛下賞下許多撫恤之物。”

    枕春心說如此冤屈亦不轉心,想必是真愛了。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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