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樂京花月圖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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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郡主便要占先,開了開口,卻又乖乖順順地座下道:“表哥先請,我再來。”
慕北易輕哂,端了一盞葡萄釀,便信口說道:“花燃碧落長明夜,暗等輕雷曠世聲。”
“這……”扶風郡主聽得臉頰滾燙不已,一壁咬唇,一壁以海棠紅色的帕子半捂著臉頰,眸子波光流轉。溫氏的潑天權貴雖是半路出家,如今又消弭大半,但扶風郡主也算是樂京中叱吒過的貴女,受過一等一的教習,她隻消得三息便接令道:“桃花飛迎高嶽燕,春行巫水月便盈。”說罷,眼神便遞去薛楚鈴那頭。
薛楚鈴雖是庶女,卻出身薛家,是千真萬確的名門。她指尖點下頜,霧氣氤氳的眼神裏掠過些光彩,少頃便笑道,“樂京花喜清平調,煢孑乘舟赴帝城。”
眾人還未來得及撫掌喝彩,便聽座下柳安然幾乎是立刻接令。她端莊坐在位上,婉婉而道:“碧葉朱花添錦繡,河清海寧證安平。”
慕北易頷首撫掌,眉尾輕揚,賜下一盞花釀。柳安然眼角眉梢俱有了歡喜之意,盈盈起身謝了恩,又淺淺飲了一口花釀,臉頰有了歡喜之色。
看是人群之中,喝彩聲稍息,連月陽很是羞赧。她是宮娥出身鮮讀書,行酒令隨也不難,難在飛花,總要花些心思。
雅貴嬪薑氏心細如塵又與闔宮交好,或是覺察出連月陽的尷尬,婉轉出聲:“巧了,臣妾也想著一句。靜昭容如若不怪,容臣妾先行一令?”
連月陽如蒙大赦,淺笑頷首。
雅貴嬪道:“嬪妾令不來家國與春色,則令個陛下罷。擬:星辰冠戴花衾作,贏得平生薄幸名。”
“醉睡魂縈真絕色,一杯悲喜敬光明。”枕春臉頰有些微醺的醉紅,堪堪接道。
慕北易投來一眼,隻消一眼便轉回,淡淡道:“都好。”
玉貴儀抱著大公主,自在滿足。她手上拿著撥浪鼓,一壁逗弄著乖巧可愛的大公主,一壁道:“月花好似風中鏡,輕葉枝裁數段晴。”
“玉貴儀自有了女兒,性子倒好了許多。”枕春拿著帕子半遮著嘴,側頭去與身後的端木若說,卻見端木若正神色匆匆,輕手輕腳地從便往雲台外出去了。
蘇白低聲笑說:“端木小主怕是不愛作令呢,眼下便還逃席了。”
端木若門戶小,不常讀書認字也屬尋常。便是平日裏她自個兒也說,女紅編織一類最是擅長,隻苦了不會吟詩作對的。
那頭便隻得到了嬌嬪。
嬌嬪今日依舊是最美的,不及一握的楚腰纖細秀眉,一雙似蹙非蹙的彎月眉,唇若鮮紅的朱砂染過,黑目宛如墨點。她偏不穿紅戴綠,一身煙青,卻藏不住的媚骨。聽得是柔情萬端:“平日溫柔真羨慕,花間依戲對黃鶯。”
方入宮的蘇美人最不待見嬌嬪這幅柔情似水,嬌情婉轉的模樣,直道:“雨摧瓊葉鶯驚樹,梨蕊紛紛作落英。”
嬌嬪卻不敢出聲,便隻低頭看手上的帕子。
此屆新入宮的王美人無寵,淡淡接道:“閨中能窺天一尺,算來花約夢期縈。”
蘇美人與王美人俱是新貴,出身也好,可惜此屆唯有嬌嬪能留住慕北易。如今連聽兩句俱是怨懟愁悶的,數人便將眼光再往後看去。
卻隻看得月牙站起身來,臉色卻慌得白了:“嬪妾……嬪妾……”
“無妨,隨意作罷。”慕北易道。
月牙是漁女入宮做的低等宮娥,莫說行令,便是字兒也不大識得齊全。眼下的事情擺了眼前已下不來台,咬了咬呀憋出兩句:“殺隻稻雞二十七……蒸點棗花二十八……”
眾人聞聲,霎時哄笑起來。
“月才人……”扶風郡主臉上有一絲輕蔑的不屑,半笑半嘲道:“咱們行的是飛花令,你倒有趣,給咱們陛下背了首童謠呢。”
月牙的臉便騰地一下變得緋紅,隻將下頜都要埋在胸口,低聲:“嬪妾不會這個……”
“罷了。”慕北易不以為,卻不再看月牙,隻吩咐馮唐再賜新釀。
月牙得了饒,手拍著胸口長出一口氣,眼神看向周圍嬪禦。眾人俱是帶著些譏諷笑意,如此月牙心中便更覺難,眼角帶了霧氣。她隻得借口出去透透酒氣,提著裙便撇著頭出去。
如此宴席又熱鬧起來。
好吃的東西枕春自然是喜歡,新酒不醉人又甜。散席的時候她便有些撐了。
這日慕北易是讓嬌嬪侍奉回去,於是眾人都有幾分不甘。眼刀子在嬌嬪的溜肩上刮了刮,便四散而去。枕春扶著蘇白,下了長歌雲台,再搭了在台下候著的小喜子的手。這才一路消食一路往回走。
今日不比往日的冷,因著春暖便有香氣。小喜子討巧道:“咱們回永寧宮的這一路上都有花草鬥豔,比之往年裝飾更盛。”
枕春自是知道緣由的,略是頷首:“不過因為往年的永寧宮住著低微嬪禦,如今我卻做了一宮主位。如今想起來也有四載……”這四載自然是不容易的。
小喜子見枕春感傷情懷,便想著別的稀奇事情來說:“倒是奴才,今日遇見了高樂太醫,聽高太醫說了一件奇事。”
枕春笑容淺淡:“哪有甚麽奇事?”
“您可記得樂坊坐部的虛無先生?往前還來過咱們絳河殿送琴的那位。”
枕春捂住袔子左側上銀線繡的百合花紋,指尖輕輕摩挲,麵色未改,問道:“記得,他……怎麽了?”
小喜子很是稀罕地道:“聽高樂太醫說,樂京極音坊生了命案,有人當街拔劍,接連斬殺了三人。殺人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虛無先生。”
“……什麽?”枕春似覺得聽錯了。
小喜子見枕春不信,便繪聲繪色講得起來:“高樂太醫是住在極音坊對麵的,說是遠遠見得。那虛無先生持著一把三尺長劍,地上倒著三具屍身。他渾身是血,如泥濘般腥濁,眼睛通紅好似夜叉修羅……娘娘你怎麽了?”
枕春一手撫著一棵槐樹喘息,闔目靜了靜,才道:“無事,歇口氣罷了。”她鬆開手,繼續往永寧宮走,腳步略快了些,問道:“虛無先生說話溫和,行事彬彬有禮好似謫仙……怎會當街拔劍斬人?”
小喜子便有些猶疑:“據說……”
“說!”
“據說是因為一冊《樂京花月圖鑒》。”
枕春蹙眉:“那是什麽東西?”
小喜子看著枕春眉頭緊鎖,埋頭解釋道:“大抵是甚麽豔畫的玩意兒。據說是因為這本秘戲圖,虛無先生與三個下九流的登徒子發生了鬥毆。”
“他會舞槍戟,本是個好武功的浪客。”
“娘娘?”小喜子沒聽清。
枕春搖頭:“你接著說。”
“奴才便不知道了,似是一言不合卻打起來。虛無先生不知因何故,剛巧在鐵匠鋪子裏取了一把新劍,竟一拔劍,便收了三條人命。”
“怎麽判?”
小喜子又搖頭:“如今該是收押著的。大魏國法,殺人償命。聽高樂太醫的說法,大抵是故殺,總要秋後論斬的。”
“去……”枕春眸子轉了一番,“打聽清楚。”
小喜子雖不知枕春為何如此著心,也依言點頭:“奴才定打聽清楚。”
“還有。”枕春攥了攥手帕,“找一本那勞什子《樂京花月圖鑒》來。”
翌日。
所謂《樂京花月圖鑒》,是樂京下坊流傳的一種印刷粗糙的秘戲圖集,繪的內容露骨直白,極為不堪。至於“花月”,便是樂京素有美名的女子們。圖鑒雖是粗劣下流,卻收集得十分精細整齊,厚厚一疊,分“花柳卷”、“百坊卷”、“金枝卷”與“鳳台卷”。此四卷,分別錄絕色美妓、良家、千金及帝妃四種女子秘戲圖。
枕春手上略掐了掐厚度,直翻到了“鳳台卷”,頭一個倒嚇了她一跳:“這麽與時俱進呢,怎還畫著嬌嬪?”
那一頁畫麵上頭描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嬌嬪,眉眼俱是相似。畫中的嬌嬪媚眼如絲,口中含著一粒紅櫻桃,正半臥半坐在花間。她手上拿著一柄薄扇,扇子上畫的是貴妃出浴。整個人衣衫半遮半掩,無盡的風情。
小喜子怕枕春不高興,連忙解釋道:“這樣的畫卷雖是膽大包天,但民間野書素來屢查不止。咱們樂京民風開化,帝妃也都是出自官宦高門,出閣前都在梢下宴或別的節慶裏露過臉的。那些豪門節慶,宴中都有畫師作畫以錄盛態。帝妃們出閣前的畫像流在坊間,待做了嬪禦自有有心人臨摹一番,添上這些……這些穢亂的模樣,便成了亦真亦假的《樂京花月圖鑒》。”
“哦……”枕春若有所思,對小喜子道,“你不必緊張。食色性也,我也愛看。”
說著又翻一頁,見的是薛楚鈴奏琴圖。薛楚鈴身量纖細,畫中的薄紗廣袖穿戴在身上,宛如曹衣出水,依稀可見肌理。
又翻一頁。
“娘娘……”小喜子有點緊慌。
枕春看著那頁畫中的女子,臨在一棵八重黑龍下頭,滿身落英為衣,以花為浴。愣了愣神,道,“我父親常說,如今樂京的畫師們總是臨摹先人之作,難有大成者。如今看來,還是高手在民間……”
小喜子用袖口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娘娘,大抵都是奴才不好。陛下因八重黑龍而寵幸於您,此事也算流傳在帝城與樂京之間的一段談資,故而會有此畫。”
枕春揚了揚手上那卷秘戲:“將我畫得十分好看,哪裏不好。就是……”枕春點了點畫卷,“我左頰嘴角有一顆小痣,畫上卻在右臉頰,由此可見是因為並未見過我本人的緣故。故而你說的摹畫而改,可以信之。”卻有了疑慮,“虛無先生是個鰥夫,既無妻子,大可眠花宿柳或繼娶妻室,又怎會因一卷秘戲畫,與人鬥毆甚至殺人?”
“奴才向高樂太醫又細細打探了一番。說是那日極音坊外,有三個潑皮無賴,在當街酒肆裏汙言穢語地吃酒。三人說至高興之處,竟拿出此卷來看,甚至吆五喝六地品評畫中女子。其中……其中有個喝至醉酒處……”小喜子打量著枕春的臉色,斟酌著說道,“便說:不過是皇帝嬪禦,勞什子珍妃嬌嬪明婕妤的。待老子他日飛黃騰達,便要一個個階下囚來,日日玩弄戲耍,把弄調教……”
“唔……”枕春眉頭略皺。
小喜子又道:“那虛無先生,沒有家室,不在宮中當職時,常在極音坊外的酒肆用飯。便說他聽得這話,拍案而起,手作劍指,怒聲嗬斥那三個地痞。”
“虛無先生平日裏說話不急不緩,竟是如此血氣之人……”枕春喃喃自語。
小喜子繼道,“那三個地痞無賴見虛無先生出言嗬止,自是仗著人多欺人,罵罵咧咧道:你算什麽東西!老子便是要強擄天上的仙女,又何人敢攔?說著,那三人竟翻開那本《樂京花月圖鑒》作勢舉起,向四周食客展看。”
“竟如此無法無天?”
小喜子歎了一口氣:“秘戲圖鑒素來無人監察印刷,流入坊間都是嚐事,不過大庭廣眾行此穢亂之舉也是不該。素來也有斯文讀書人與樂京中的流氓們因此類事情有所口角衝突,不過都因為讀書人大多手無縛雞之力,左不過爭辯幾句,卻無從阻止。可這一回……聞說是,那為首的流氓見虛無先生孤身一人,十分得意,不僅不聽勸告還得寸進尺。”
“如何得寸進尺?”枕春問。
“虛無先生斥道:你漢人以禮儀自居,還不放下!可……那三個無賴不僅不聽,竟將……將腰帶解下,將那話兒處抵在畫卷上猥褻。口中還稱:你個下賤的栗發胡人能耐我何,我褻漢人女子畫像,與你這畜生有何相幹?!莫不是你這醃臢種瞧上了漢女求不得,才來撒此等野氣?”
枕春問:“後來呢?”
“虛無先生那日正好新打了一把劍,裝在錦盒裏或是要送友人的。是當真怒了,聞得此言不知哪句激了血性,竟立時啟盒出鞘寶劍,隻消用了三著,便取了三人性命。京兆府的仵作說,是三劍俱斬在脖頸上頭,將說話的喉嚨斬個對半,喉管**裸被劍挑出晾在外頭。那處的血最是洶湧而出,噴得虛無先生滿身烏紅的血,腥氣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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