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魚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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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見得安畫棠怯怯弱弱的樣子,輕咳問道:“安禦女在咱們娘娘麵前,作這副模樣做甚麽。”
安畫棠惶恐抬頭,捂住臉頰愣愣看去:“嬪妾……”一行熱淚不經意劃過臉頰,嚶嚶起來,“嬪妾失儀,娘娘恕罪。”
柳安然眼神投去,看見安畫棠發絲下遮遮掩掩之處臉上幾道紅痕。她葉眉微蹙,聲音略高了一點:“有人打你?”
“沒……”安畫棠連忙又將臉埋下來,“是嬪妾自個兒不仔細,被樹枝刮了。決計不是……被掌摑的。”
“你身邊伺候的那個。”柳安然眯眸子想了想,“叫寶珠的宮娥呢?”
安畫棠眸子一轉,聲音細若蚊蠅,在晗芳殿中輕輕傳過:“寶珠本便是在府中伺候過嫡姐姐的,嫡姐姐或留她下來問幾句歧陽宮的話也是應該。”
煮酒奇道:“明婕妤娘娘問咱們歧陽宮的話作什麽。永寧宮歸明婕妤打理,這歧陽宮是咱們熙妃娘娘做主。明婕妤素來知禮的,豈能叫了歧陽宮的下人去問話,犯這越俎代庖的錯?”
安畫棠連連捂住嘴,輕聲道:“不不不……嬪妾的意思是,或是問問其他的……小事。”
柳安然的臉色卻更是凝重,指尖兒按在小幾一側,身子略微往前傾:“你自個兒需知哪些當說,哪些不當說的。”
“是。”安畫棠撇過臉去,“嬪妾不敢欺瞞熙妃娘娘。是……是……嫡姐姐見您做主將禮物退了回去,發了些脾氣。”
“什麽?”柳安然揚眉。
“嫡姐姐隻說,您如今是熙妃娘娘了,或眼……眼高……於……”安畫棠隱隱哭著,啜喏說不清楚。
柳安然本欲再問,見分花從外頭進來,眼觀鼻鼻觀心,小聲道,“娘娘,陛下說,要過來用膳。”
“咳……”安畫棠局促地站起來,“那嬪妾告退。”
柳安然點頭,目送著安畫棠從角門出去。忽出聲道:“慢著。”
“熙妃娘娘?”
柳安然垂瞼:“你嫡姐姐往後再做甚麽,動什麽,問甚麽,或有為難誰的,你要與本宮說。你既住了歧陽宮,便是本宮的人,你明白了嗎?”
“是。”安畫棠露出了笑,“嫡姐姐的事兒,嬪妾都與您說。咱們安家與柳家親近。”說著,她的眼裏有些晦暗不明的神采,“到底是自小的情意,嬪妾待您其實……也如姐姐。今日您是一宮主位,又如此照拂嬪妾,嬪妾要是對您有二心,您便割了嬪妾舌頭去喂狗兒……”
此刻話中的主角枕春,卻正在暖閣裏頭拿鴨舌喂狗。
小喜子稟了話兒進來,說晚上慕北易要臨晗芳殿。言下之意,早點洗洗睡了。
枕春樂得自在。她一手抓著一把孜然幹肉條兒,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給奉先。
玉蘭看得心急,勸道:“娘娘。那珍獸房的內侍說過,這小狗兒愈是吃不得這樣多。”
枕春疑道:“我既吃得這樣多,它如何便不行?”
那奉先應和似地嗚嗚兩聲,又墊著腳往枕春身上趴,去吃她手裏的肉。枕春歡喜得不行,口中發出逗弄的聲音,引得奉先舔她的手指。
“娘娘……”玉蘭勸不得,隻得容她去了。轉念一想,倒應該尋蘇白來勸告,便扭頭去喊。
剛剛走到門口,聽得帝城的古鍾響了。
帝城的古鍾是玄武門裏頭正中軸線上的一口古鍾,自前朝便有了。說那口古鍾有千斤鍾,聲響如雷,能震徹內宮上下。
凡宮中出了大事,皆鳴鍾表示。譬如帝誕、後誕、立儲或除夕或走火等緊要事情,都可以聽見。這個時候不是宴的時候,不是節慶,也沒見火光。
枕春手上的肉條兒一落,被奉先吃走了。“這是怎的?”她站起來。
便看見蘇白兜頭兜腦地進來,急急朝著枕春呼喊:“娘娘,快進暖閣裏避著。禁軍正在查人呢。”
“什麽查,什麽人?”玉蘭問。
蘇白神色焦急,隻將奉先從地上捉起來,塞在枕春的懷著,又將她往暖閣裏麵推:“聞說是歧陽宮鬧了刺客,這會子禁軍要巡視搜查六宮各處。娘娘自在屋裏待起來,別的交給我與玉蘭應付。您是尊貴的身份,何以能讓那些侍衛衝撞了。”
“刺客?”枕春糊裏糊塗地,抱著奉先往裏頭走,嘴上卻問:“你從外頭回來沒事兒罷?”
“沒事兒。”蘇白急匆匆拉了帷幔又關了窗,“娘娘……”她說著動作一頓,有些認真,“待會子人多口雜,您可別隨著性子來。您是天子嬪禦,此時應先問天子安否。”
“……哦。”枕春恍然,便又問:“天子安否?”
“……”蘇白露出些無可奈何的表情,“都好。隻是那刺客身手矯捷,據說是伏在了歧陽宮晗芳殿的頂上,趁著陛下去晗芳殿歇息時,從上往下吹箭。”
枕春聽得稀奇,眉眼露出些興致勃勃:“可是街頭話本裏說的那種,飛簷走壁的刺客?能輕功嗎,使暗器的?”
“咱們陛下好武功,聽見瓦礫響動,一抬手淩空接住了那毒箭。”蘇白頗是無奈,“那刺客身量小,見被發現,便從牆垣之上躍出了歧陽宮。故而陛下指派禁軍各處搜尋。”
“哦……”枕春聽得緣由,不禁點頭:“精彩。”正要再問一些細節,便聽外頭嘈雜,有了些人聲。
蘇白便立時關了門,出去應付道:“各位侍衛大哥,咱們娘娘正在小憩,搜拿那造反之人請從正殿來。”
那些侍衛也知哪些人是可以唐突,哪些人是得罪不得了。如今枕春尚且是一宮主位的婕妤娘娘,自然不好衝撞,便隨著蘇白去前殿搜查。
有人要殺慕北易?枕春抱著奉先,坐回小榻上。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隱隱有一絲……期待?
慕北易太厲害了,他強大且不外漏,像一座山一樣。倘若有人能殺他,那就好像畫卷上的人落在了凡塵了,鬼話裏的事情變成了血肉。這樣的日子,突然顯得真實。
就會讓人覺得,這歲月,也不是能一眼望到頭嘛……饒是如此想著,枕春卻又怕,慕北易當真死了,自個兒會不會被一條白綾拴了脖子,請到絳河殿的當中央正紅描金雲的龍骨梁下頭。一個內侍尖尖的聲音請道:“恭請明婕妤娘娘就死——”她便踩了凳子,脖子一歪,被勒得發出發出略略略的聲音。
如此想著渾身發冷,忍不住抱緊了奉先。
奉先卻聳了聳腦袋,忽然奮力掙紮起來。它撓開枕春的袖子,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吼叫,一口咬住枕春的手腕兒。
“別鬧。”枕春哄著。那奉先卻似發了瘋一般,努力撲騰,從枕春懷裏溜了出來。它短絨絨的小腿兒撲騰了兩下,直向帷幔後頭竄了出去,咬住一片帷幔,大聲咆哮起來。
帷幔後立著個披頭散發的人。
女鬼。
這是枕春唯一能想到的了。
那個人似也被奉先嚇了一跳,抽出一把帶血的霜色利刃,一聲出鞘的劍鳴,將帷幔斬成兩半。
奉先個子還未長大,膽子倒是厲害的不得了。見得它奮力上前,一口咬住幔子後的人腳下的靴子,便開始撕扯。那人吃痛,悶哼一聲,抬腳便將奉先踹出了一丈遠。
奉先卻機靈得不行,知道抵不過這人的力氣,隻得伏在地上嗷嗷吼叫,擋在枕春與那人麵前。
“饒……”枕春半倒在床榻之上,聲音發緊,剛想求饒,卻見得那女鬼有些怪異,忙喊:“別過來!”。她抖著手從床頭的針線盒子裏摩挲了少息,想找出一把剪刀,卻撿出一根肉條。
奉先嗷嗚一聲,衝著那人吠了兩聲,又狠狠扭過頭來,屁顛顛吃起了肉條。
“明婕妤。”出聲是個女子。
“魚……姬。”枕春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眼前的女子眉目清秀,皮膚白皙,枕春是見過的。是蜀王慕永鉞暖床的姬妾,樂京頗有豔名的坤道,魚姬是也。
“明婕妤好眼力。”魚姬身上染了血,一身腥熱,想必是為了突出重圍而進行過一番搏鬥的,她啐出口中的烏血,劍刃上映照出枕春的脖子。
“魚姬……何以在此處?”枕春勉力笑著,腦子裏過電一般,臉上裂出一個笑,“本宮就不送了……”
魚姬毫不猶豫地將劍斬向枕春。
“慢著……”空氣一瞬凝固,枕春連忙以手捂脖,“魚姬且慢!”
“咱們王爺交代過,凡見過的,必滅口殺之!”魚姬恨恨道。
“我……我沒見過,我有絹子。”枕春忙不迭起身,將床前的妝奩打開,手忙腳亂抽出裏麵各色手帕絹子,“你以絹掩麵,我便當沒見過了。此處有各色樣式花紋,你大可挑選。”說著強笑,“選選?”
魚姬劍刃一偏,滿臉覺得荒謬的神色。
“你捂住臉兒,從暖閣後的妝台邊兒的窗子跳出去,可以看見奉先藏骨頭的狗洞。”枕春喉嚨緊了緊,抬手給她一指,硬著頭皮勸說,“從那狗洞鑽出去,可以到瑤庭湖。你若會泅水,大可跳下去,從瑤庭湖的遊過紅楓林,在右銀台門前頭上岸。接著你趁著天色昏暗,翻過右銀台門的紅色琉璃頂——隻要用簪或針等小巧的凶器,從頂上跳下,殺了那兩個侍衛————你便自由了!你能活!遠走高飛!我絕不會同旁人說起你來!”
“你這瘋女人!”魚姬深吸一口氣,嘖道。
枕春又怕又覺好笑,捂著胸口訕訕:“這可是我看了四五年的門路,你可想試試?”說著指尖兒戳了戳胸口,“你也可以殺我。你一劍殺我,待會兒我的宮娥進了暖閣見我屍身,必知你從此處出逃。你遊不了那麽快的,你要死。”說著笑出聲兒來,“你家王爺也要死的。”
“王爺……”魚姬眼中的纏綿一閃而過。
“魚姬!時不我待呀!”枕春大聲道。
“……可惡!”魚姬劍花一回,抹掉嘴角流出的血漬,將枕春手上捧著的絹子隨意抓住一條係在臉上,頭也不回地往暖閣後的妝台去了。她身手矯健,隻消一息,便成一陣腥風消失在那頭。
枕春見人走了,往後一仰,整個人癱軟下來。
“娘娘?”蘇白敲了敲門,從暖閣外頭進來。她輕輕一嗅,眉宇一片陰翳,“您還好罷?”
枕春摸了摸慘白的臉頰,“好。很好。”
蘇白看見帷幔下頭一片黑漆漆的汙漬,霎時皺起眉來。她想了想,又看枕春,終取下銅鏡旁的抹布,佝身擦拭了。蘇白再三端詳地上沒有端倪且光可鑒人,道:“娘娘萬事當心,請好好休息。”
“恩。”枕春愣愣地頷首。
慕永鉞要殺慕北易。九皇叔想殺了當今天子。他因仇恨?因**還是因想取而代之?無論如何,他都小看了慕北易。如今坐天下的男人早就不是那個兒時跟在他背後捅鳥窩的兒儲了。
刺殺?沒有那麽容易。
枕春猶似覺得自個兒窺見了一些秘辛。狀告蜀王,不不不,她還不傻。魚姬此刻想必已快要逃出去了,蜀王落網自個兒也脫不了幹係。安家也脫不了幹係。放任慕北易在明處,這會一個魚姬下回千千萬萬個荊軻、要離?
待慕北易真的死了,自個兒沒有子嗣,恐怕真要一根兒披帛懸脖子。
此事果然兩難。
到底是枕春心思小,還在憂心刺客之事,翌日起來卻見帝城不同了。
瑤庭湖被填了。
千人工匠,兩日之內,將瑤庭湖填為平地。
枕春兜著手站在湖邊,定定看著湖中心平平的夯土。四下的禁軍守衛有百餘人,整個內宮好似鐵桶軍陣一般。
慕北易用他雷霆的手腕兒示威:刺殺?想得美。
唯有小喜子覺得可惜,失落地看著已找不見影子的湖橋道:“當真可惜了這樣好的湖。咱們娘娘與陛下的相識,倒是因為這瑤庭湖做了紅娘。如今說填就填了,隻空空留下了一片土堆子。”
枕春搖搖頭,淺笑道:“填了便填了罷,掖庭如此大,不少這一個湖。待這兒填了,起高樓、宴賓客,什麽不好呢。”說著轉身往回走,卻看見端木若正扶著宮娥過來。臉上有笑:“妹妹。”
端木若愁眉緊鎖,望著填平的湖:“都怪那刺客,說是從右銀台門泅水出去的。偏偏惹了陛下來將這湖水填平,可惜了這樣好的景色。”
“咱們永寧宮本便偏僻。”枕春搖頭笑笑,“多一些少一些,沒什麽差別的。”說著,借著和煦的日光打量端木若。
端木若無心爭寵的,打扮素淨清秀,遠遠看去猶在閨中少女。她細細碎碎的鴉黑頭發中間輕輕晃動著碧色的耳墜子,淺綠的光暈落在脖頸上的紅痕上。
“妹妹許久未曾侍寢了罷?”枕春再次出聲。
端木若措不及防如此一問,偏頭想了想:“確有時日了。”
“那倒也無妨。”枕春聲音淡淡的,“隻要不憋悶得生病才好,高太醫切脈勤嗎,到底身子最要緊。”
端木若莞爾:“勤的,醫術極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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