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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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喜子是沒有家人的,死了便要用席子裹上一圈兒,拖去亂葬崗的。

    枕春不願意,使了許多銀子,才讓掖庭司通融一番,將小喜子體麵地安葬。

    小喜子的喪事期間,枕春的傷口又崩裂了兩三回。夏末天氣大,那傷口好了又紮,紮了又崩,便是高樂醫術再高明,也擋不住這樣折騰。入秋的時候,便潰爛起來。

    傷口的潰爛伴著發燒,最是折磨人的,要日日敷藥吃苦湯,睡覺也是不能全臥。整個絳河殿便被一股濃濃的藥味縈繞起來。其間枕春的傷口潰開了又愈合,不能侍奉聖駕也不能出宮赴宴,短短一月裏,便有了榮寵傾頹的趨勢。永寧宮的宮人們最會看風向的,隻知道明婕妤臥病在床,不知何事開罪了當權的熙妃,不複當年之勢。

    傷疤好了疼忘不了,一塊兒巴掌大的地方在肩頭,新肉粉紅與周身的雪白肌膚有著對比。那愈合的地方摸起來粗糲,急得蘇白愁白了幾根兒頭發:“說咱們娘娘也是最難的一個了,往前手心裏的傷還好,這會子肩頭如此大塊兒疤痕,往後如何奉駕?”

    枕春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床頂上的輕紗芙蓉刺繡的花帳子,擺擺頭:“由得陛下高興,管他誰人奉駕。”

    蘇白聽得直歎氣:“娘娘不能這麽說,您無牽無掛,但您背後還有安氏一族呢。”

    枕春聽見“安氏一族”眼睛裏的波光閃了閃,撐身挪動了一番,“父親母親還好嗎?”

    蘇白從袖口裏奉上了枕春家書:“請娘娘閱覽。”

    “哦。”枕春從被子裏抖出一隻手,接過那封家書,強打精神看了幾行,嘴角才鬆了鬆:“讓父親母親擔心了。”說著輕輕摩挲了紙張,“如今天氣漸漸涼,北邊雁門要籌備冬時禦敵,二哥哥很久沒有回書信了。”

    蘇白勸道:“您的兄弟都是要職,遑論您二哥哥寧遠將軍是遠在北疆的。旁人都說您勢不如前,奴婢看來,安家的榮耀鼎盛不改,起勢與否不過在您一念之間。”

    枕春肩膀垮下來,眼眸裏氤著了一寸遺憾:“榮耀鼎盛,汲汲營營。我與熙妃……如今想來,往昔最無邪時光,也不過是撲蝶對詩,釀酒插花的閑暇。她熟讀詩書,提筆配我的畫,寫的是柳樹笙歌庭院,春風姊妹秋千。”

    “娘娘……往昔無邪時光,都過去了。您的眼睛要往前看,往遠了看。看看您在朝的長兄父親,還有邊關的親人。再看看如今月貴人身懷六甲,往後尊貴不可限量。您的身上傷口好了,便要著眼心上的。”

    “小喜子,那麽活生生的一個人兒。能說能笑還能打趣兒的。”枕春閉上眼睛,身心俱疲,心中空落落的,歎息:“邊關……天冷後千裏冰封,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下雪。是了……我若大廈傾頹,他那兒不知要受什麽折磨。”

    她眼睛裏的波瀾閃了閃,露出兩分絕決。

    蘇白以為枕春思念疆北邊塞的次兄,正欲寬慰,便見玉蘭進來了。

    玉蘭上前給枕春矮了矮身,道:“娘娘,天色暗了,可要傳膳嗎?”

    “晚膳?”枕春想了想,恍惚覺得這一日日過得如流水。

    “是呢。”玉蘭輕聲道,“今日那叫賀業跋摩的昆侖奴也在殿前立了一下午,見太陽落了,便一言不發地回去了。”

    自從枕春受傷以來,賀業日日午後便在絳河殿前守著,落日便歸。他沉默也不說話,不動聲色恍惚是沒有情緒的。

    枕春不知他或是愧疚或是別的什麽,隻顧頷首:“由得他吧,我的確不曾怪他的。”枕春攥了攥手上的書信,凝神提了口氣,“蘇白,你去繡坊尋個繡娘。”

    “娘娘?”蘇白不明就裏。

    枕春端起案上的圓麵的銅鏡,解開交疊的睡衣,照在肩頭看見一片模糊的疤痕。她道:“櫻桃與青果年紀小,一年一拔高,入了冬也是要製新衣裳的。要針活兒好的。錦上添花……有時候也不容易的。”

    蘇白找來的繡娘是掖庭司繡坊來的首席,三十五歲,不曾婚配嫁娶,麵貌尋常,眼睛清澈透亮。

    繡娘進了絳河殿,聞著濃濃的藥味蹙眉,卻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拜見明婕妤娘娘。”

    枕春半臥半坐在上位,臉上薄薄的脂粉遮不住大病初愈的虛弱之態:“免禮。”

    繡娘立起了身,一雙眼睛不敢直麵枕春,隻望著她的腳。枕春穿著一雙浮光錦串紫色鮫珠的繡浪紋翹頭履,每一針一線都極盡華美精致。繡娘笑道:“說來也是巧。娘娘穿著的這雙鞋,還是年初奴婢繡的。”

    “是嗎?”枕春略抬了抬眼:“本宮不複恩寵,穿的鞋麵都是年初的了。”

    繡娘卻說:“對貴人們來說,四時常有新華裳,尤其娘娘們。每一年、每一月、更甚者每一天都要穿不同的華貴衣物以襯托妙曼身姿與身份地位。但對繡娘們來說,一件串鮫珠繡浪紋的衣裳要三人合力足足一百日的心血才能得成。故而如娘娘這般常常穿著,也算是您的恩德了。”

    枕春細細品味她這句話,覺出了幾分匠人之心,不免高看她幾分。便喚蘇白:“賜座。”又問,“您是繡坊首席,可擅針法?”

    繡娘答道:“凡樂京時興過的,倒針繡、鎖邊繡、卷枕繡、飛針繡或是蒼針縫、菊葉繡、扇貝繡、蛛網玫瑰針……奴婢俱是會的。奴婢一生隻作刺繡,如今樂京的繡娘之中,奴婢認了第二,是沒人敢稱第一了。”

    “氣魄。”枕春莞爾,“你這樂京魁首的繡娘,倒是與旁人唯唯諾諾的不一樣。本宮要你傾盡畢生所學的針法,刺一件絕世的名作。”

    繡娘略一怔忪,眸光裏露出期待,她抬頭:“多謝娘娘賞識,不知娘娘要刺在什麽布料上?”

    ——“本宮的身上。”

    枕春身上被銅柱貫穿的傷口有錢幣大小,因著夏日氣熱潰爛開來幾番又愈合,漸漸有了巴掌大小的新肉,摸起來粗糙可怖。倘若是在入宮前,采女身上有這樣大的疤痕,是連初選都進不了的。如今枕春已是娘娘了,任誰也不能請她搬出絳河殿去。

    但天子見了,倘若惹了嫌,發落下來便是大罪。

    任誰的眼睛不是眼睛,偏偏他看了就是大罪。

    絳河殿西暖閣的簾帳透出光來是悶悶的淡橘色,微光落在枕春的身上。繡娘在屏後掌著一盞燈,屏息凝視地看著枕春的肩背:“娘娘身上這樣大的疤痕,想以刺青遮蓋是極難的。”

    枕春點了點頭,將一床芙蓉金線刺繡的錦衾蓋在膝上,倦倦地以玉搔頭貫頭發:“隻是尋常刺青,初刺時如墨黑,待時日久了便退去如黛青。這樣的黛青略看久了也是乏味,既是叫你來,便要不同的。”

    繡娘聽得一番,略是沉吟:“若以烈酒渡色,便能刺黑墨之外的花樣。”

    “以朱砂、茜草提赤色,槐花、梔子提金黃,紫蘇、紫草提絳紫,蘇木、五倍子提黑墨。再添靛藍作天青、薯莨作赭石、鼠尾葉作煙灰、冬青葉作墨綠。再殺白羽紅眼的鴿子血作殷紅。”枕春側頭看了看疤痕,“要針針入肉。”

    繡娘指尖輕輕掠過枕春肩頭,聽得沒有半分害怕,卻有幾分隱隱期待,不禁讚道:“好精巧的心思!聽聞凡鴿子血入刺,刺圖平日裏光色尋常,遇飲酒、動情、或勞累時候,汗水與血脈上湧潮動,便能使顏色如血如漆,耀眼刺目。”

    枕春淡笑,自嘲道:“不過是應付。陛下見得我的肩背,也不過飲酒、動情、勞累時候。你務必仔細小心,使盡心力。”

    繡娘頷首:“人身為錦血為線,這般精妙的針活兒奴婢倒是不曾做過。既是娘娘吩咐了,奴婢定會小心謹慎,不讓您失望的。”

    窗外暮日的紅光漸漸暗淡下去,好似一片氤氳血氣的水團,融進了無盡的濃墨裏。

    天氣初冷的時候,柳安然是第一個發現的。她站在晗芳殿的門口,清點棉絨的布料時,頭發上落了一片雪花。

    時間過得太快了。自從枕春怒急攻心那日昏厥在瀾月閣之後,柳安然便許久沒有見過她了。失去這個少女時親密宛如姊妹的玩伴,柳安然的生活變化並不很大,她甚至來不及感覺這種情誼破裂的苦。

    因為熙妃娘娘已從暫攝六宮,變成了攝理六宮。她太忙了,要想的要思慮的要提防的太多太多。早晨起了,要接受六宮的朝拜,例行與諸位嬪禦閑話家常。

    扶風郡主照樣的刁蠻跋扈,薛楚鈴照樣的溫婉柔情。盛寵無雙的仍是嫵媚天成的嬌嬪,而權柄遮天的,已經是柳安然自己。

    請完安之後便要開始看賬。殿中省的賬、浣衣處的賬、采辦司的賬、膳房的賬、掖庭司的賬、六局的賬……樣樣都要對得仔細。慕北易喜歡她做事細致,讚過她心細如塵。

    看完賬本之後便要用午膳。倘若莊懿皇太後還在世時,攝理後宮之人用過午膳還要去向莊懿皇太後稟報後宮事宜。柳安然難得慶幸,慶幸如今不用了。如此吃過午膳便能休憩一會兒,下午抄經、練字一個時辰,再聽下人們來回報各宮巨細事宜。

    往日覺得閑暇到發黴的時間,如今在她眼裏已經不再漫長,隻覺得不夠用的。布置了晚膳等上一會兒,聽著煮酒前來匯報,慕北易要去哪裏。

    他大多數時候,還是去看嬌嬪。有時候去看薛楚鈴的孩子,有時候去看連月陽的孩子。有時候盼著星星已經黯淡了,便聽說他來了晗芳殿。來了歧陽宮,有時候是看安畫棠,有時候是看月牙肚子裏的孩子。

    ……孩子。柳安然不明白,為何這麽許多人懷過,偏偏她一直沒有動靜的。父親不斷的寫信催促柳家如何迫切地需要一個皇嗣,偏偏求之不得。這樣的等待提心吊膽,煎熬難眠,終於讓月牙給了她一個痛快。

    當然柳安然也發現了,慕北易每月也會來一次。就是每月的初一,已經連續三四個月了。

    按照祖宗規矩,帝後二人,每月初一、十五,是要居住一處的。如今每月初一,慕北易肯來晗芳殿,已經是一等一的臉麵。雖每月隻有一日,但這一日意義非比尋常,是半個皇後的尊貴。

    如此每月隻有一日,柳安然便心滿意足了。

    日子雖然忙的,但柳安然沒有忘記應當張羅的節慶。比如今載的臘八節,慕北易是要宴群臣賞功勳的,這也是他刻意交代過的事情。這幾載事情太過冗雜紛擾,各處的心思都需要好好安撫。

    如此便要邀請皇親國戚、重臣權臣、甚至命婦親眷都入宮賜宴。這便是整年來最為隆重的事情。這樣的宴席由禮部、掖庭共同安排。

    柳安然為了此宴傷透腦筋,受邀名冊是禮部的事,時日地點是掖庭的事,宴上的陳設、菜品則是她柳安然的事情了。接過六局的單據一一看過,又依據時節、親貴脾性、天子的心情,增增減減,便過去好些日子。

    正當臘八節那日,卻是雪晴。闔宮燃起通紅的宮燈,一盞盞掛著金黃的流蘇穗子,天家的氣派被四時常青的樹木掩映,隆冬不凍的湖水倒映,是讓慕北易滿意的氣派。

    光是氣派是不夠的。不僅僅要有天家的富麗堂皇,還要有天家的簡樸高雅與大氣。如此,什麽地方該多,什麽地方該少,什麽地方該用金的什麽地方用銀的,都是有講究。下人們的出身不足,辨不得什麽叫做大俗既雅,什麽又叫雅俗共賞,這些都是需要柳安然這個名門嫡女掌眼的地方。

    便從前庭進了內宮,自光順門入丹楓白露齋,直登福壽台。福壽台比長歌雲台更大也更精美,往年做萬壽節或千秋宴時才會開啟。自一片紅瓦碧漆的丹楓白露齋前登白玉台階的樓梯,扶著獅首含寶珠的欄杆,踩著漆金的祥雲。一路跟著染作腥紅羊羔絨紮的地衣,登上福壽台可見皚皚白雪覆蓋的帝城。

    入得席間香薰暖絨,燈火煌煌,往來宮娥俱穿碧色宮妝梳雙丫髻,內侍著靛藍色長衣,黑色鹿皮靴子。入目的,都是一派天家的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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