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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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院前後俱是一丈餘的高牆,茂密的幽木遮擋了日光,陰沉沉的光線縫隙裏,激揚起無數灰塵。

    枕春猛地咳嗽了一陣,看向這六宮之中最煎熬的地方。

    就像是一片了無生氣的廢墟,寂靜得如同死了。

    枕春捂住了口鼻,撥開前頭一摞枯草垛子,那下頭猛然伸出一隻手來,拽住了她的腳。她倒抽一口氣,往後踉蹌一步跌倒在地,定睛看去——那草垛後麵分明躺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

    “陛下今日是想吃烏雞燉的黨參湯,還是想臣妾那一手枸杞銀耳羹的絕活兒了,臣妾立時給陛下做呀!”一個蒼老卻激動的女聲傳來。那女人半百年紀,雙目渾濁,一手掰扯著朕春的繡鞋,假作青春地咯咯笑起怪是滲人,“您可別走啊!您不能再去柔妃那賤人處了,您看臣妾今日是不是比她還美?”

    枕春駭得不行,一腳蹬掉了腳上的繡鞋,狼狽的爬起來,往後躲閃去。她連退好幾步,一腳踩進了一間灰塵肆意的坊間裏。

    兩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正坐在屋裏對坐著簪花兒。

    一個手裏拿著一朵皺皺巴巴的大紫的布絹花,嘻嘻笑道:“這朵紫花兒就像宓妃頭上戴的那朵青龍臥墨池一般大,你說我戴上了,陛下是不是便寵我如宓妃一般了?”

    另一個拿著一朵大紅的堆紗:“你看我這個,就像孫貴儀去時嘴裏吐的舌頭一樣紅。她哪裏是病死的,分明是被吊死的!”

    兩人正說著見了枕春進來,立時笑起來。

    戴紫花兒的道:“咦,你也來了?”

    枕春慌忙擺擺手,往後退出去。

    那戴紅花兒的卻在裏頭喊著追出來:“咱們三人兒都是浣衣局出身的,我們兩個封了更衣,哪裏能忘了你?你快來看看,我還有一朵綠的花兒,油光油綠的,戴起來就像陛下的帽……”

    “快走!”枕春捂著心口,一手拽著玉蘭,忙不迭地往別院裏頭跑。

    她一路跑動驚起聲音無數,引來屋裏形狀瘋癲的女子們探頭觀看。

    她們有的已經年老,或是前朝不得恩寵的嬪禦;有的青春少艾,大抵是本朝不入流的宮娥得了幸被收拾進來的。

    那一張張臉走馬觀花般從枕春眼前掠過,她腳下踩得生風,心中跳得厲害,跑落了頭上的素銀簪子尤不可知。

    滿目的灰敗掠過,肩膀一沉,砰地一聲,枕春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身子歪了歪卻是穩住了,朝枕春看來。枕春往後一摔,扶著玉蘭站穩,抬頭看去,不禁駭然呼聲:“祺……”

    麵前女子素衣灰裙,腳上一雙薄絨鹿皮靴已經破了麵兒,露出裏頭的針線痕跡。她頭發攏得一絲不苟,用木簪貫成了一個頂髻,梳得服帖整齊。便見其一挑用灰炭尖兒描出來的黛眉,好似看一塊兒破布般看著枕春,冷笑道:“錯了。是庶人薛氏。”她高傲地昂著下頜,“你呢,如今是罪妃安氏還是什麽勞什子的玩意兒?”

    “庶人……安氏。”枕春堪堪答道。

    “有趣。”大薛氏笑起來,滿眼盡是嘲諷,“當年我權傾後宮,為廢你著實花了不少心思。你為扳倒我,與阿九那賤蹄子聯手落井下石,才能得逞!看看如今帝城是誰家天下,庶人薛氏?庶人安氏?你我皆是庶人了,哈哈哈……有趣有趣!”

    枕春咬緊嘴唇,凝視著大薛氏。

    她是薛氏嫡女,便是冷宮之中也端著薛氏嫡女的姿態,高傲且自惜。如今別苑之中盡是癲狂癡瘋的女子,唯獨這個令枕春往日避之如蛇蠍的大薛氏眼神之中仍有一絲清明。枕春素來是鬥不過大薛氏的,見她心中本能的怨懟。啐道:“成王敗寇,你我俱是失敗者……可笑故人才在此處相遇!”

    “故人?”大薛氏滿臉不屑,揚眉冷笑,“我落到如此田地,哪能沒有你的精心設計?!你算什麽出身,也敢配稱我的故人!”

    “你卻一把火想燒死我,想殺了我的孩子!”說起此事,枕春亦是憤恨難當,手心攥得青疼,,滿腔怒火隻想上去與大薛氏扭打一番。

    大薛氏極不在乎的揚眉:“那是你的孩子福薄。你當年一個小小貴儀,何德何能可以使我事無巨細地計算?本便是月牙那賤婢向我獻策,我聽得有些精妙,便讓她去做了。”

    枕春張了張嘴,聲音酸澀:“月牙?”

    “這個月牙出身卑賤,但主意挺多,動作又快。”大薛氏看著枕春的表情滿是嘲諷,“你從來都不是最聰明的那個,甚至更多的時候,隻是自以為聰慧。不過,倒也有一些本事,能將我拉下馬來。”

    “若不是陛下忌憚薛家,豈能如此容易撬動你?”

    大薛氏臉色一黯,深深吸氣:“我待陛下舉案齊眉,沒有半分逾越。”

    “可陛下……你可知道,莊懿皇太後既是天子嫡母,也是殺他生母的罪魁禍首。天子厭惡莊懿皇太後已久,你為登後位殺莊懿皇太後,正中天子下懷罷了!”枕春揚眉,聲聲誅心,“他治你重罪,打你入冷宮,不過順水推舟,做個孝子模樣。你殺莊懿皇太後的百合,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早在這些年的日日夜夜,在陛下的赦令下,莊懿皇太後藥補得還少嗎?”

    “陛下……竟如此待我?!”大薛氏醍醐灌頂,驚怒至極又笑,“我既知他薄情冷性,卻不曾料到有這樣狠辣。”

    “咱們俱是一樣愚蠢!”枕春淒淒笑道,“我恨你入骨,小產之痛數年隱隱作祟,午夜夢回淚水滂沱。這些年,我卻不知是月牙做的此等手段,還想著與她井水不犯河水……”枕春愴然。

    大薛氏聽來頗覺詼諧:“你竟覺得內宮之事,可以涇渭分明,果然天真!我竟被如此愚蠢不堪的你鬥倒,也實在是劣跡!倘若如今我尚在位,阿九的兒子,定然已經在我懷中抱著了……”

    “她的兒子死了。”

    “死了?”大薛氏這才顯示出一絲錯愕,“按日子算,也該一歲餘了。”

    枕春苦笑起來:“她的兒子被人以淬血封喉的耳勾紮入臉頰下的翳風穴,我見到時已經夭折了。月牙指認我乃謀害三皇子之人,我措手不及。”

    “所以你被廢了。”大薛氏恍然,端詳枕春既是厭惡又覺玄妙,不禁歎謂,“權柄的鬥爭,當真是山不轉水轉。咱們兩個,可真真兒都是欺騙他人,又被旁人欺騙的女人。”她撥了撥手,指了一旁一件掛著破洞簾子的耳房,“這間屋子是我的,你進來罷。”

    枕春猶豫了一下,提裙隨她進去了。

    那是一間漆黑沉悶的屋子,低矮的房梁與光亮溜溜的四麵灰土牆壁。屋裏擺著一張缺腿兒的矮桌子,茅草墊罷兩張破了棉絮的青布白邊兒的被子,便是床了。

    矮桌上擺了兩隻裂口的瓷杯,一把沒有手柄的陶壺。一側還有削成條兒的黑炭、盛在碟子裏搗碎的花瓣兒,和兩個青皮的果子。

    枕春很是震驚:“冷宮別苑兒,你以炭條描眉、花汁染唇,如此愛美?”

    大薛氏淡瞥一眼枕春,冷道:“我乃薛氏樂京嫡宗嫡女,豈能如這些瘋婦一般蓬頭垢麵、不加修飾?!”她說著,斂裙跪坐在矮桌前頭,在一旁盛滿水的木盆裏淨了淨手,打開陶瓷壺,道,“坐罷。此處沒有熱水,你要花水還是涼茶?”

    “你竟以涼水泡茶?”枕春更是錯愕。

    大薛氏淡淡道:“我在塌下藏了兩隻火石,若運氣好時,能撿到枯木自能偷偷生火。”

    枕春入座,麵對麵端詳了大薛氏一陣,忽道:“進這扇門前,我本是害怕極的。冷宮的生活如何煉獄般摧磨,我在書上、話本裏讀過許多。我隻以為此處會使人日益同化,每日行屍走肉,或是生無可戀。今日見你朽木中綻蕊,我竟覺得鬆了一口氣。”

    大薛氏聽她此話也略是怔忪,垂下眼睛,撚了一撮高碎細細入了陶壺,似是自嘲:“你以為很容易的?”

    這話聽來如此傷感。

    “安枕春。”大薛氏將指尖兒上的最後一抹茶沫抖落,聲音冷冷的,“我是薛氏嫡女,大魏除了慕家,便是薛姓最尊貴了。我不能負了我的姓氏。”她兌了涼水與花沫,端給枕春一盞,臉上露出一絲疲態:“與我說說罷,如今內宮,到底誰人天下。”

    枕春飲了一口那涼茶,苦苦澀澀的,帶著草木香氣,格外震人心魄。她徐徐吐了口氣,“柳安然,端陽節時,要封後了。”

    “嗬。”大薛氏竟是笑起來,眼底的淒絕再三隱藏仍是流露出來,“你與柳安然那蹄子不是手帕之交情同姐妹嗎,她位登鳳台之時,竟然是你打入冷宮之日?”

    枕春默然。

    “也對,也對。這便是女人。阿九與我……也曾是姊妹。”大薛氏自說自話,呷了口茶水,“咱們為人妾室的,削尖了腦袋往上鑽,腳下踩著白骨,不就為了一個正室之位。柳安然的出身、德行與才學都堪做皇後。”忽然,大薛氏眼睛一眯,語氣怪誕問道,“她有了子嗣?”

    枕春不解,答:“她抱養了月牙的兒子在身邊。待柳安然登臨後位,月牙所出的四皇子……便是名義上的嫡皇子了。”

    “哈哈哈……”大薛氏驟然大笑,“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這是何解?”

    大薛氏笑得難以停下,扶著瘸腿的矮桌不住顫抖:“她如此年輕,竟也要抱個賤婢的孩子做嫡出,才換來後位。當真是個可憐見的……”

    枕春擺頭:“如今她為走上後位,抱來月牙的兒子,不過為個名正言順的冊封理由。正如你所說,她年紀還輕,如何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便是做了皇後,往後誕下自個兒的兒子,立為儲君便如意了。”

    “癡心妄想!”大薛氏一拍矮桌,狂笑起來,“她柳安然此生此世,別想有自己的孩子!”

    枕春陡然被晃動的茶水濺了一身,錯愕看著大薛氏。

    大薛氏笑足了,輕輕將頭上鬆落的木釵貫緊,道:“她柳安然如此癡戀天子,我何嚐能夠放心?歧陽宮汀蘭閣的那口井……”

    “那口井我記得。”枕春回憶起來,“清澈幽深,四時落英繽紛,還有幽香陣陣。”

    大薛氏莞爾,仿若回到了曾為祺淑妃時那樣端莊柔順又華貴的光華氣度,她聲音軟和,字句說來:“可不是幽香陣陣嗎?在你們入宮之前,汀蘭閣的那口井裏,被我沉了一截厚厚的實實的棕樹根芯子,那樣的井水便如麝香日日聞著、紅花日日喝著、朱砂日日吞著。她為主位之前住在汀蘭閣時日已久,便是她知道了,也再也無法回轉天命。她想再誕個儲君?癡人說夢!”

    枕春倒抽一口涼氣,始料未及的是大薛氏未雨綢繆的本事如此遠密,又想著如今住在汀蘭閣裏的庶妹安畫棠……可惜她們再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枕春不免歎一句時也命也,一口飲盡那冰冷的苦茶,歎道:“薛褘啊薛褘,機關算盡太聰明。”

    正且說著,卻見門口那條破破爛爛的垂布被人撩起,一人探了進來,道:“小姐,今日的午膳又被搶完了,奴婢隻拿得這些。”那人是大薛氏的貼身婢女紅依,她渾身穿得極其簡素,但收拾得還算整齊,手裏拿著個木碗兒,見裏頭坐著的枕春與站著的玉蘭,嚇了一大跳,“這……這……明貴儀?”

    玉蘭道:“紅依姑娘,我家主子……與你家主子一樣,如今是庶人了。”

    紅依便明白過來,端著木碗的手在裙上擦了擦,將東西端了過來:“現下一粒糧都沒餘下,便是水都搶不到了。明……安庶人……”

    “你我都是冷宮等死的庶人,也不必分了。”大薛氏指紅衣,“分給她們一半兒罷。”

    紅依哎了一聲,偷偷瞟了一眼枕春,便將那木碗先呈了上來。

    枕春隻看了碗中一眼,因為得見大薛氏鬆下來的那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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