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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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事情,比枕春想的,要有趣多了。
柳安然這病一折騰,又下不來榻。枕春見得這樣局麵,心裏權衡一番,索性上諫道:四皇子如今年幼,唯恐是什麽癆症過身,還是暫離凰元宮的好。
慕北易想想有理,便如此下了旨意。四皇子暫且送回生母月牙那處帶著,柳安然病中得知此事,症結又反複起來。
將四皇子抱回月牙身邊,倒不是便宜月牙。四皇子越與月牙親近身份越便宜,他的嫡子位置越坐不穩,四皇子越是於儲君無望。枕春倒也不盼著自個兒的懷淩去爭那儲君的位置,但月牙想要的,她偏偏不給。
她想讓月牙滿盤皆輸,求生不能。
人人都說,皇後娘娘是思慮過度,才患此衰虛的怪症。枕春想著也沒有如此巧的事情,這病症不輕不重不好不壞,雖不至死卻也輕易不能勞動。濟安坊夜以繼日地送來南疆珍貴的靈藥,沒有點起色未免說不過去。
如今早就上了並肩王這條賊船,也隻能看破不說破,看破不說破。
南疆是慕永鉞的心血,柳柱國從慕永鉞手上接過來南疆這盤大棋,恐怕是沒有那麽容易握住的。
三月初一下朝,慕北易忽然移駕絳河殿。
天子轎輦一停,遠處還可見翠葆映著碧藍的天空萬分華美,遠處山巒上淺淺地流動著層雲。馮唐迎著慕北易進來,一路跟隨著侍從、婢女都埋著頭。天子著朝服玄衣,提溜著兩隻活的大雁往絳河殿門口一丟,喚道:“十一娘,你來看這東西。”
枕春正在逗小懷淩呢,聞聲連忙起來,提著裙子出去看:“陛下怎麽了?”
慕北易被兩隻大雁撲騰的滿身羽毛,頭上還插著一隻雁羽,十分嫌色地抖抖袖子:“你問嵇卿那事,朕昨日朝後替你過問了。”
“怎麽說?”枕春疑道。
“朕問他玉蘭可識得,他說識得。朕又說,朕的明皇貴妃有意要將玉蘭指人,他說哦。”
“就沒了?”
“他便一聲不響地走了。”慕北易說著來氣:“今日一早,他竟去城外打了兩隻大雁來,提到了上書房,說此乃聘禮!要朕轉交與玉蘭!要朕……轉交?!當他是如今功勳最盛,朕不敢發作他嗎?!”
枕春連忙憋了笑聲,扶著慕北易進殿去:“陛下稍安勿躁,陛下息怒。”她心中聽著歡喜萬分,又不能喜形於色,隻差點沒憋斷氣,柔柔說道,“嵇將軍在外為將,陛下也說他是不擅與人交涉。既不擅交涉的將軍才無結黨之嫌,這也是陛下信重他的原因了。”
慕北易飲了一口茶,怒氣稍消,聽罷枕春的話,頗覺意外:“在你心中,朕便是如此功心之人?”
枕春想了想,沒錯啊。索性道:“當年應國公娶桃花,一如今日嵇將軍娶玉蘭。好過嵇將軍娶溫家、薛家或是柳家王家的嫡女。陛下心中自是如此想的,她們是婢女出身沒有家世連橫,又能成一段流芳佳話。”
“唔……”慕北易且放茶盞,往軟枕上靠了靠,“朕說你有統禦之能,也並非胡亂誇讚。較之皇後陳規固守,你更放肆也更聰慧。這樣的話,別的女子是不敢想,也不敢說的。”
枕春上前,輕輕摘落慕北易發間的鳥羽,道:“臣妾揣度聖心是不對,可見玉蘭一片真心相赴,總想著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好事。這人間萬種歡喜,唯有真心愛情與俗事不同。”
慕北易心情柔軟,捉了她手,吻了吻手背,閑道:“朕近日事事偏你,也是拂了柳家的麵子。柳柱國上書三番,問皇後的病情,算是置噱朕偏頗的心思。朕待你的好,十一娘知道不知道。”
倘若是五年前,枕春若聽此話,便會覺得心中如盈情意,自然願溺一日是一日。他肯為她罔朝政之勢,多大一份恩寵呐。
一如當年小薛氏誕女之後,贏來那份兒卑微的垂憐。
可如今白駒過隙,人是物非,便聽著也覺不同的意思。他疑過她輕過她,甚至打她入過冷宮。如今他想彎腰來撿,她也不肯投送真心。他說得晚了,她聽得也遲了。
天子的寵愛,也不是很寶貴嘛。
枕春心下遺憾,麵上莞爾笑起,道:“陛下肯待臣妾好,臣妾自然知道。臣妾鬥膽問陛下,倘若是尋常人家,夫妻和睦,又怎麽才算好呢。信賴與衷情,難道不是男女尋常?”
慕北易忽覺自個兒一腔熱情貼了冷意,撐身起來:“朕是皇帝,並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仙人。內宮一舉一動皆與前朝牽動,你既能洞悉朝野規則,深諳朋黨之患,豈能想不明白此事?”
枕春見他麵色不霽,便不敢刺他了,隻怕他惱了又要床頭吵架床尾和那一套來。便奉了果子去:“陛下……啊。”
把慕北易氣得:“啊。”
哄走了慕北易,又哄睡了小懷淩。枕春這才空下心思,來張羅玉蘭的事情。
玉蘭的出身是不夠的,枕春尋她來問,說起來也是一段傷心的事情。她阿娘死得早,爹爹原本是個秀才,可惜家道中落。後來阿爹便投筆做生意,賣冷淘麵拉扯玉蘭與弟弟。玉蘭也算是出身清白,這才選入宮做了宮娥。索性家中弟弟爭氣,如今在書塾做生員,識字做文章都被先生稱讚過的。
嗯……枕春想著,還好嵇昭鄴的出身也不好,配得上配得上。不過嵇昭鄴是紅人,雁門一戰的頭等功,這新立戰功的大將軍,麵子上的功夫還是應該做足。
枕春蜷在貴妃榻上,提著筆在紙上圈畫,想著從六局裏哪裏謀個位置封給玉蘭,便聽蘇白在外頭道:麗貴儀來了。
自從安靈均殉國,櫻桃告病了許久,這是頭一回出來。櫻桃的心意太苦,情根太深,此事之間有多少餘生大恨,枕春甚至不敢想。
難得櫻桃肯出來了。枕春收拾幾案,在暖閣裏見她。
她瘦了,著一身煙白的衣裳,頭上帶著兩朵素色的琉璃玉蘭花,淡妝輕掃,整個人有種寡淡的病態。這種病態將她的媚襯得那麽柔弱無骨,隻讓人憐到了心裏。枕春聽說,前朝少師貴妃患過心痛之之症,先帝曾傾舉國之力為少師貴妃尋解症之良藥。想來美人病弱,是沒有人不心疼的。
枕春見她,連忙喚她過來坐,又親手斟了熱茶遞給她:“這是新進的茉莉,雖不名貴卻清爽,你來嚐一嚐。”
櫻桃斂裙入座,淺笑點頭:“娘娘賞賜的,自然是好的。”她一雙纖細白皙的手,端起平平的茶盞,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眼中帶著一些欲說還休的愁緒。
“可有什麽要事嗎?”
櫻桃卻粲然一笑:“娘娘,奴婢本名叫做燕飛。燕燕於飛,差池其羽。講女子為安家國,不惜遠嫁的詩句。她要善良敏慧,也要謹慎溫順,哪怕再也不能歸回故鄉。”
“……少師燕飛。”枕春喃喃而道,心中一跳,忽覺悵然,“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可是有什麽憂心之事。”
櫻桃卻不說了,轉而柔聲道:“聽聞玉蘭姐姐要出嫁了,我很高興。”
枕春聽她如此說,淡淡寬慰道,“你亦莫自稱奴婢,你我二人俱是天子嬪禦,如今想來,倒是我對不住你。隻是深宮寒冷,咱們依偎取暖已是幸事。玉蘭有玉蘭的命數,你與我也有。”
櫻桃神光一閃,笑道:“娘娘,我要為您解憂,你放心罷。”她似是緬懷過去,“說起來,在娘娘身邊伺候的時候,玉蘭姐姐待我極好。如今她覓得如意郎君,奴婢想要給她添妝。不知玉蘭姐姐何時出嫁?”
枕春便推了日曆冊子來給她看:“瞧著最好的日子,是端陽日。”
“那定然是個好極了的日子。”櫻桃頷首,讓宮娥奉上一套點翠燒藍的精美頭麵給枕春:“玉蘭姐姐從娘娘這裏出嫁,奴婢便將這些個添妝獻給娘娘。玉蘭姐姐膚白,紅妝戴藍,是最好看不過的了。那紅紅的蓋頭一遮,嵇將軍用赤金的稱心如意挑起來,自然是大喜的。”
枕春循聲看去,是精美極了的一套。伸手輕輕撫過,觸之生響。她道:“你倒是有心了。”
“也還有一事,想娘娘尋思一個法子。”櫻桃輕聲陳說,“我近日得知,有些親戚住在樂京城中。”
枕春立時警覺,示意蘇白掩窗,低聲:“少師一族遺孤?”
櫻桃搖搖頭附耳,用蚊蠅般小聲說道:“是遠親。我自然不敢與他們相認,不過也很是牽掛。差人打聽了幾分,聞說自貴妃姑姑在前朝大廈傾頹,少師族諸放親眷過得都不好。這一族的遠親原本與咱們少師宗族也算親厚,因受牽連一百餘口人凋零得隻剩三位了。”
“哈……”枕春歎謂,“倒是可憐的。”
“旁的倒還不要緊。”櫻桃說起來十分傷神,“隻是有個小妹妹,因遠親家中欠租,要被富紳強占。如此事情,使人夜不能寐呀。”
枕春斂神肅色:“你的身份來得不易,萬萬小心行事,不可冒然相認。”說著也陷入思慮,“少師族人的親眷,倒是一件棘手之事。”
“可任由他們行乞過日,聽之不忍!”櫻桃以手帕輕按眼角,“我自為妃嬪以來,陛下賞賜金銀不斷,留之無用。我想尋個法子送些金銀出去接濟遠親們。隻一次便好,請娘娘想個法子。”
枕春咬唇,很是糾結,少傾思慮才道:“你既如此說……我想著,端陽節再合適不過了。便說祭祀登高的佳節,準許宮嬪們捎帶賀禮回家。到時候我帶頭多備些箱籠,隨著玉蘭出嫁一起送出。”
“那我便差個貼身丫頭,趁著辦差送出去?”櫻桃眸子一亮。
枕春點頭:“千萬得是信得過的,貼身的心腹。”
櫻桃頷首:“我身邊的大宮女綠檀,是知道輕重的。”
枕春應道:“到時候,如雅妃這等家在外地的嬪禦自會精心準備賀儀,或榮德妃、珍賢妃這等世家貴女自然也會有許多禮數捎帶出宮。到時候物品名目眾多,你的物件兒隨著大夥兒的一道送出,自然萬全。”她想想,“到時候我再趁玉蘭送親之時,仔細叮囑一番,”
“多虧娘娘想得周全。”櫻桃似是心安,行禮謝過。
枕春拍拍她的手,又囑咐她仔細身子,不可多思多愁。櫻桃似是心情開解許多,兩人又一道用了餐飯,枕春這才親自送她出去。
送走櫻桃,枕春滿心回了玉蘭的親事上頭,左思右想,想著給玉蘭求個榮耀至極的大封。
封郡主之號若無宗室親緣很難求封。思來想去,便尋思著給玉蘭求個郡君來當。
慕北易聽了有些為難,道當朝命婦封誥皆未滿封。譬如應國公夫人桃花也不過封了郡夫人。倘若嵇昭鄴大都督之妻也封郡君,那桃花便應封國夫人了。
枕春拿著手帕有一下無一下的抹著不存在的眼淚,嗔道:“那應國公之正妻,自然該為國夫人。陛下未曾滿封那是陛下小氣。玉蘭是臣妾的救命恩人,臣妾視如姊妹。想想嵇將軍身為雁北統帥,為陛下殺敵數千,臨了臨了娶個妻子左右也無家世背景,一個郡君虛名陛下也要吝嗇嗎嚶嚶嚶?”
這說著慕北易聽著便舒適許多。左右也無家世背景,一個虛名,索性便允了。
枕春有了慕北易這擋箭牌,放心大膽便按著郡君的儀製給玉蘭準備嫁妝。二百五十六抬,赤金碧玉,一抬都不許少。
想想當年位分低微,為桃花準備嫁妝薄淺,捉襟見肘。今日隻想一次都做足了,讓玉蘭嫁得風風光。她如今是皇貴妃,不需看任何人的臉色。
端陽節那日,枕春在左銀抬門清點箱籠,見得玉蘭的嫁妝比所有嬪禦送回家的賀禮儀還多,滿意點點頭。想想又尋了個侍衛,遠遠指著嬪禦們的賀禮問:“今次哪位娘娘送出宮的賀禮最多?”
那侍衛一見是皇貴妃親自問話,答道:“是皇後娘娘,二十四箱。”
枕春為了讓櫻桃的東西送出去不顯得那麽打眼,便特意張羅了二十三箱送回安家。柳安然剛剛好壓上一頭,是想下枕春的麵子。
偏偏如了枕春的意。
枕春點點頭:“麗貴儀的呢?”
侍衛回說三箱而已。
枕春想了想,賞給侍衛一隻裝了銀子的香囊:“麗貴儀的箱籠少位份低,不必特意再裝一車。便充進皇後娘娘的車裏麵一道送出城。”又喚蘇白,“去叫麗貴儀派出去辦差的丫頭過來,省得毛手毛腳弄壞了皇後娘娘的禮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