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王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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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阮兒入宮的第一日,便被枕春截了後路而不自知。

    柳安然不曉得王阮兒已是一顆廢棋,日日賞賜下去。慕北易召寢王阮兒的第一日,柳安然還賞了一碗“溫補”藥來喝。

    不過,任它多靈的求子仙丹,恐怕也比不上大薛氏的釜底抽薪了。

    王阮兒不傻,在凰元殿聽了幾次柳安然的教誨,也明白這明皇貴妃並非善類。想著她不僅僅偏房壓正欺負了皇後表姐,還將嫡親姐姐送去了高棉國和親。何況,又想起來在府中時,父親因明皇貴妃作梗,仕途不順雲雲。這一份兒算得上深仇大恨的心思,讓王阮兒未免便有些怨毒枕春。

    但怨毒是歸怨毒,王阮兒的膽子小,是柳柱國精挑細選的軟和好拿捏,不然也不放心送到柳安然麵前來。她即便怨著,也不敢說話不敢作態,聽說隻是私底下關了門窗拉了簾子悄聲賭咒。

    枕春可沒心思管王阮兒與柳安然那些小九九,隻因為櫻桃的手藝給勾了精神去。

    櫻桃閉門不出好一陣,竟習得一手精湛的刺繡來。她做了許多精致漂亮的刺繡香囊、帕子一應飾物,贈給絳河殿的上上下下。

    枕春收到的,是一套漂亮的衣飾。譬如金線繡的披帛、手帕與裙頭,俱是海棠、睡蓮這等漂亮的花樣。蘇白拿來給枕春飾衣,穿上合身舒適,枕春便歡喜地帶了食盒去看櫻桃。

    櫻桃住的離恨居很漂亮,四時有不謝之花。斂著裙踞進了回廊,要從落英繽紛的樹下過,過一片深綠的小池塘。枕春抬頭望見範畫蠻熟,依稀聽見離恨居裏傳出來聲音。

    “當真是送過去了?”

    “主子吩咐的事情,奴婢都做得切切實實的。”

    “可避了耳目?”

    “奴婢侯了兩夜,才抓著時間。”

    “很好,我定然也信守承諾,讓你出帝城。”

    枕春眸子微轉,麵色不變,進了離恨居的花蔭裏去:“遠遠聽著你們說甚麽出帝城,可是要出去采辦物事?”

    櫻桃與綠檀在廳堂說話,抬頭看著枕春分花拂柳地進來。櫻桃麵色一沉,卻也迎了上去:“娘娘特意過來,怎麽不著人通傳一聲,也好出去迎著。”

    “你我二人莫逆之交,何以這麽客氣。”枕春攜著櫻桃進偏閣,緩緩坐在貴妃榻的一側,“是見你特意送我刺繡,我心中喜歡,來謝你。”說著聲音淺淡,“可是缺了什麽,要出帝城采辦嗎?”

    櫻桃接過蘇白奉上的食盒,打開一看俱是枕春備下的精致點心,笑盈盈放在桌案上。她思忖瞬息,唏噓道,“綠檀是家中獨女,先前娘娘恩賜後宮適齡宮娥出宮,她年紀不夠沒趕上。如今其父母病重,想回家盡盡孝心,倒出不去了。我想向娘娘替綠檀這丫頭求個恩典,早日回家盡孝呢。”

    綠檀機靈且辦事牢靠,櫻桃趕著時辰將她送出宮……隻有知道秘密的人,才會想她走得越遠越好。枕春怕櫻桃做了危險事情,勸慰道:“送綠檀出去很簡單,我自與珍賢妃分說,便也使得。隻是你……”枕春拉她入座,“你有好一陣子悶悶不樂,可是有什麽不舒服自在的地方?勿論巨細,但凡有困難,你都可與我說。”

    櫻桃眼眶微微紅起,嘴上卻道:“恩寵如舊,光鮮亮麗,並沒有困難。娘娘無需多慮,一切都好。”

    枕春見是問不出來,也不勉強。心中默默過著此事的意思,用暖暖的掌心去溫櫻桃冰冷的手指。她城切與櫻桃說道:“我經常想著,你如今覺得素日無歡,是我虧欠了你。倘若當初你不是為了救我,如今也不會被拘束在這一塊兒狹隘的地方,成日與女紅針線做伴兒。”

    櫻桃搖搖頭,覺得很是疲憊,輕輕垂肩:“娘娘不必如此說,我已找到了應做之事。”

    “刺繡固然好。”枕春略是撐直腰背,讓櫻桃靠在她的肩頭。她莞爾輕輕道,“畫畫兒也好,下廚也好,彈琴寫字這些都好。凡是有所樂趣,就是好的。說起來……”枕春便去拿食盒親手打開,來一一說給她聽:“我也初初學這下廚的本事,老是做不好呢。記得你身子虛寒,每月葵水都要肚子疼。特意今日做了棗泥的、紅糖的、香薑的糕點,養養身子也是好的。”

    櫻桃很暖心窩,便取了紅棗糯米的小方糕來吃。那小方糕是枕春看著時辰在絳河殿的小廚房親自蒸的,軟軟糯糯的一塊兒出了爐子,便用精刃的絲線切作一塊兒一塊兒的。因著枕春是頭一回做,切得歪歪斜斜,一口吃不下還粘到了櫻桃的頭發裏。

    櫻桃連忙拿手指去撚開。結果手上滿是糯米,然而將髻邊的碎發沾得滿滿的。

    枕春噗嗤一聲笑出來,嗔道:“倒還毛手毛腳的像個小姑娘。”說著去將她墮馬髻邊的碎絮摘落,斂裙起來向著屏後過去,“我去拿梳篦給你重新貫個髻來,瞧你沾得這一身兒的。”

    “娘娘!”櫻桃立時站起身來。

    “怎麽了?”

    “沒……沒……”櫻桃牽住枕春的手腕兒,“娘娘不必勞煩,自然坐下便是。那梳篦難尋,讓綠檀去拿更好。”

    “梳篦不在梳妝台上還在何處?又有甚麽難尋。”枕春擺頭,自徑往一側屏幕之後走去,撩開那朱紅的琉璃帳子。

    “娘娘!”櫻桃連忙追及上來,攔也不住。

    隻見得枕春折轉過了屏後的一盆石榴盆景,眼睛定定望著屏後的梳妝台上的一隻拆開的油紙折封。這油紙折封她很熟悉,與宮中常用的淺赭石色不同,這一麵是翻綠的顏色,是因為此等油紙整個樂京隻有一處可得。

    是魚姬喜歡漿花作紙,要采摘時序之花自釀造書卷。慕永鉞的書房便擺了許多這樣翻綠的油紙張。他凡寄私信,取紅繩纏的剪刀自徑裁一段,包著信紙用米漿封口。

    “娘……娘娘!”櫻桃駐步一愣,才知大禍釀成。

    枕春眸光閃動,伸手輕取那一截信封:“你與並肩王在通書信?”

    櫻桃指尖略顫,是擔憂至極後的努力鎮定。她忽粲然笑起,對枕春柔聲軟道:“娘娘可以怪我,但我都是為了……安將軍。”

    枕春麵色如黑雲凝覆,拆開那信來看。

    慕永鉞寫一手鋒利的瘦金體,字跡尖銳如劍如戟。眼前這一封顯然不是的。字跡帶香,香是淺淡尋常的避蟲香,夜裏讀書的人常常焚之。墨味是上好的歙州古墨,一點如漆,聞上去淺淺草木香氣。這是並肩王府愛用的墨色。

    字跡卻是一手精湛絕倫的趙體。枕春自幼習趙體,是看過許多的,眼前這一手趙體俊俏溫潤是男子所書,得趙子昂極盡華美清雅的韻味。筆中自帶兩分陡峭的力道,藏在如玉如水的柔和筆鋒之中,可猜想是尚武之人的頓筆。

    一個住在並肩王府的,好武功的,可以進得慕永鉞書房的男子。他夜裏常常一人讀書,沒有侍女服侍打扇,故而焚燒避蟲香。此人識好墨,懂得分墨分水的妙法,寫這一手趙體仿古,字跡不急不緩,說給櫻桃聽,心無波瀾。

    枕春已猜到是誰。

    可信中的內容,卻讓她的肩膀難以自持地顫抖起來。

    “雪崩後三日,並肩王遣雁門內探入帳驗屍。雪下凍屍百餘俱,安靈均帶獸首兜鍪,渾身玄鐵黑甲金絲盡數崩散……”

    枕春拿信的手如臨一場心痛的地震,字字句句真相紮在心窩。她轉身熱淚盈眶,望著櫻桃怒泣:“何以……何以欺我?!!!”

    蘇白不知道離恨居裏發生了什麽。但看來,離恨居裏,也不能免恨。

    枕春出來時,臉色白如一朵被雨打濕的梨花。櫻桃垂手扶著枕春,仰頭看著牌匾上的字,忽然歎出一口心冷的濁氣來。

    枕春默然坐上轎輦,想囑咐兩句,卻提不起氣來。安靈均在她心裏死了兩次,一次殉國為天下,一次死在柳柱國的槍戟上。

    轎輦行回宮時搖搖晃晃,枕春的心也隨著搖搖欲墜。忽抬頭看見天空欲晚的暮日,黑雲壓著天穹邊兒卷過來,即將帶來無邊無際的漫長黑夜。她心底的七情六欲忽然卸開閘門,首當其衝的便是不能免俗的痛恨。

    枕春指尖冰冷,輕輕撫上臉頰,她氣息微弱,朝著轎輦旁的蘇白道:“你看,我老了嗎?”

    “娘娘花兒一般的年華。”蘇白埋首,雙手交疊回道。

    “不,我老了。”枕春篤定說道,“你瞧皇後娘娘送進宮的王貴人那麽水靈,麵容吹彈可破,好似未煮熟的雞子兒。我很羨慕。”

    蘇白不解其意。

    枕春眸光渙散,輕輕靠著軟墊上,道:“麵容的老去將伴隨寵愛的衰敗,就像花兒一簇簇的,隨著冬夏時序而交疊。沒有陛下的寵愛,將多麽可怕啊。身為女子,沒有夫君的愛重,將會一文不值。”

    蘇白縱是不解也覺察出不對了。以枕春的性子,說出如此的話,應有什麽不可言表的深意。她略是想了想,向枕春屈膝,順言而道:“娘娘說得是。隻是如今娘娘也是風華正茂,倒也不必太過憂心。”

    “何以不憂心?”枕春撐起身來,眼神中掠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朝著蘇白道:“快,你快去掖庭給本宮領上時興的胭脂、香膏、鉛華、眉黛……對對對,還有辰砂水,聞說服之膚白貌美,容顏不老呢。”

    “娘娘,這胭脂香膏自然是有,鉛華辰砂雖能美顏色卻有損肌理。”

    “那有什麽要緊,本宮要做闔宮第一美的嬪禦,將陛下的寵愛久久留在絳河殿裏!”枕春說話時帶了怒,一拍轎輦的扶手,聲音在宮道上久久回響。

    “是……”蘇白垂眸,向枕春服了服,轉身向著掖庭司跑去。

    慕北易是從柳安然那裏聽說的的此事。枕春為了固寵,不惜取鉛華辰砂自傷身體,使這等以色侍人魅惑天子的手段。

    慕北易聽了便聽了,說“皇後鉛華不染,此等素淨也很好”。柳安然便甜甜笑了,病也輕了許多症候。

    馮唐卻從他批折子時哼的江南調子《江南好》裏,聽出了舒暢且高興來。枕春為了留住他的心,不惜用這等心思,他覺得有些得意。

    旋即又些許在意。鉛華、辰砂這等女子妝容物事雖好,但用得太勤,易損傷身體。譬如聽聞坊間勾欄女子為容顏靚麗久服辰砂靈液,易得斷緒不孕之症。那不行,他還想枕春給他三年再抱兩。

    便召見了煉丹的能人異士,詢問丹砂靈液服用之效,赦令掖庭司為枕春專程煉造一種不傷肌理,亦可服之輕身固顏的靈藥。

    似乎千古以來,美人們保留青春容顏的法子,都是一把雙刃劍。飛燕合德為固聖寵而服息肌丸,因麝香入身而一生無有子息。太平公主固然貌美,卻需得日日雞血捈身。

    掖庭司去求太醫院,太醫院還要請幾位丹士一同參詳,翻閱古籍醫書。足足倒騰了連個月餘的時間,才從《本草拾遺》上頭複原出了前李朝女皇禦用的“神仙玉女粉”。太醫院又奉天子之命,著重為明皇貴妃的身子為要,添了愈痕、溫補等藥效,更兼具春時草木芬芳,調製成八重黑龍的幽幽紫色香露。天子親自命名為——明妃絳河露。

    此方一經掖庭流出,整個大魏的香粉商戶便著緊仿製。因配方明貴,需珍珠、沉香等稀罕物,一盒售價百金,仍供不應求。

    慕北易盯著太醫院得了九盒,興致勃勃地帶去絳河殿。

    枕春帶著笑,在庭前候著,見他來了卻不行禮,淡淡嗔了一句:“陛下可讓臣妾等死了。”

    枕春與柳安然說的“精妝服丹以美姿容,為求固寵”不同。此刻她孤零零的輕衣立在院子裏,鉛華不染,顯得素淨清透。

    慕北易道:“闔宮都說你求宸砂養顏,今日瞧著怎麽素麵朝天。”

    枕春回道:“自然是求了,用了幾日雖也膚白,卻覺得胃口不適。臣妾貪吃懶睡,陛下最清楚不過了。倘若美貌與美食不可並存,臣妾想著還是先顧及口腹之欲,故而便停了鉛華敷麵的那些過場。”

    此事正中了慕北易下懷,他便攜枕春進去,輕笑道:“朕亦如此想。莫要美則美矣,身子壞了根本。故而朕著令太醫院得一妙方,曰明妃絳河露,你看可喜歡?”便讓馮唐奉上那九盒精美貴重的香露,要討枕春一笑。

    枕春自然便笑了,莞爾道:“臣妾聽聞坊間已流傳此物,人人求而不得。如今想來,倒是陛下用心最重,臣妾五內銘感。”說著便斂裙起來拜了拜。

    慕北易道:“你是朕的愛妃。”

    枕春眸子清亮,笑意粲然,便去案側給慕北易斟茶。

    慕北易依在軟座一側,滿室清香,見得枕春帶笑,闔目略勾嘴角。千金不換嘛。

    枕春搗了茶沫,斟了熱氣氤氳的滾茶進鬥笠杯中,濾過渣滓清澈微綠一盞。她側頭見慕北易輕闔眼睛,正在醒身。

    素淨的雙手取案下暗屜裏的紅漆瓷瓶滴銀色粘稠一滴,碧色瓷瓶滴白色粉末一星。旋即輕輕放回,白絹掩好。

    枕春端茶恭敬乖順地奉給慕北易,笑顏如花:“陛下請用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