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煦心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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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如何,自那之後,我在這泛夜皇宮風平浪靜的過了半個月,隻是有時夢魘,會看到娘親的棺柩,或是汪穀珊端著一碟白果要迫我吃下,我推拒間那白果竟化作毒蛇纏繞上來

    我命蘭湯尋人描繪出宮中的大致布置,又命曲終親去走了一遭,補上細節。蘭湯還不時告訴我些前朝之事,有時還有涼鴻消息。一個宮女如何能知道這些?不過她樂的說,我樂的聽,權當聽書就是。

    又過半月,遇上宗政庚付生辰。孟登攜皇後親臨丞相府,我也隨他們一同前去。

    一串賀詞喜語說完,我隻覺今日這酒格外醉人,隻飲了一杯便有些昏沉,便尋了個借口出去,卻不想又撞見宗政煦。他沒半點驚訝模樣,反倒輕笑:“伶月帝姬既出來了,便由臣引路,在丞相府中散散心如何?”

    夜風涼爽,我清明不少,卻驚覺曲終不知所蹤,我隨著宗政煦走到人跡罕至處。微微顰眉,我還未說話,他先示意我坐到石凳上,方才悠悠開口:“伶月帝姬莫要驚慌,也請恕臣鬥膽,煦並無惡意。”

    “無論公子有無惡意,是何用意,都請盡快言明。公子是聰明人,應當知曉,若本帝姬與公子同時離席時間過長,後果會如何。”我不願與他糾纏,也不掩飾語氣,半是提醒半是警誡。

    宗政煦輕笑,不知為何,夜色中我仍能看清他的麵容:“既然如此,臣便直抒胸臆了。伶月帝姬可是喜愛,蓮子蘆薈羹?”

    這五個字石破天驚,我倏爾望向他,再不能佯作平靜。他卻依舊輕笑,繼續說著讓我驚心動魄的話:“伶月帝姬可是欲將蘭湯收為己用?傍柳池景致,可還入伶月帝姬明眸?”

    這次任我雙拳握的死緊,手心掐的生疼,也毫無用處了。我都能感覺出自己的微微顫抖。鼻尖嗅到一絲清香,囁嚅間隻說出一句,“原來是你”。

    原來蘭湯背後的人不是皇後,而是宗政煦。原來我方才頭暈不是因醉酒,卻是那酒中添了東西,這清香便是解藥。原來我自以為要提防的人,卻是麵前這人的棋子。

    “是我。”似看透我心中所想,宗政煦笑容擴大:“伶月帝姬似乎很是驚訝。是微臣過錯,該讓伶月帝姬早些知道。隻是如今煦卻在猶豫,該如何向皇上奉上那蓮子蘆薈羹,才能使皇上與伶月帝姬一般驚訝呢?”

    他都知道了。方才他提到蓮子蘆薈羹時,我還在希冀,或許是我夢囈,被蘭湯聽了去。如今他這一強調,顯是已將我的底細摸了個透徹。

    當真有些驚慌失措,我盡力壓下不能控製的恐懼,不再試圖辯解。隻是他這樣說,也顯是仍有回旋餘地。

    我穩了穩呼吸:“公子既已知曉,你我心知肚明,伶月無話可說。也請公子將餘下的話一並言明。”

    宗政煦倒像是沒想到我還能說出話來,笑意微收,然後才又將嘴角挑回原來弧度:“臣所欽佩的,帝姬過人迷人之處便在於此。隻是臣要提醒伶月帝姬一句,夜深人靜,接下來煦所說的話,帝姬可千萬莫要叫出來。”

    我狐疑的看著他,他又挑了挑嘴角,毫不避諱:“那日三皇子殿下與帝姬俱默認敘述,涼鴻國力強於泛夜。這局麵由前朝奠定,似是已成定局,無法更改。”

    好像有些明白他要說什麽,心髒先怦怦而跳,我隻聽他話鋒一轉:“可是,家父和煦卻想扭轉乾坤,想將這泛夜皇宮,建到終蜀。”

    “放肆!”我一揮衣袖猛然站起,意識到自己聲音,略放低些:“如此狼子野心該是不見天日,怎如此厚顏無恥,膽敢搬上明麵?!若隻是同你泛夜人說也便算是罷了,你同本帝姬說是何用意?自以為抓住我的把柄,便能口出狂言不成!你既知曉我的身份,便該想到,蕭月穆不懼被此事威脅!你若是予用此要挾於我,蕭月穆惟一句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甩袖而去,未走幾步便聽到宗政煦在後麵閑閑拍手,語氣涼薄:“伶月帝姬果真女中豪傑,忠君愛國。隻是微臣卻不解,伶月帝姬如此激動的原因。是因伶月帝姬父親是涼鴻國君?是因伶月帝姬生長在涼鴻?還是因為,弑母之仇可存,滅國之仇必報?”

    最後一句話如五雷轟頂,我猛地轉回身去,腦中一片混沌,隻猶自驚怒的看著他,等他開口解釋。

    宗政煦站起,向我走了幾步,表情是淺帶些諷刺的笑:“帝姬真以為,那蓮子蘆薈羹內幕,涼鴻皇帝毫不知情?帝姬真以為,伶婕妤真是突然得了青睞,不過幾日便晉了位分?帝姬真以為,”他口吻陡然生變,字字都似帶著荊棘,“你剛成為涼鴻的嫡幺帝姬,便要來泛夜為人質,這隻是巧合?”

    他每句反問都似塗了毒的箭,幾語說完,我已是萬箭穿心。腦中一片混沌,我踉蹌幾步,第一次想要自欺欺人:“不不會,不是這樣,你是在騙我,不可能!”

    而我心中卻有個聲音極度憐憫,極度鄙視,極度狠絕的與宗政煦的聲音同時響起:“你知道,這就是真相。”

    “涼鴻與泛夜相商結盟,是在去年深秋。而人質人選的決定,也不過在半月後便定下。涼鴻皇帝在那時便將目光放到了你身上。之後”

    “之後,他便假借寵愛娘親,晉了娘親位分,借此使汪穀珊嫉妒。”我捂著胸口搶過他的話,一邊不可置信一邊自行捋清所有,親手將傷口撕得鮮血淋漓:“又默許汪穀珊害死娘親。如此,我便順理成章的過繼到皇後膝下,頂著嫡幺帝姬的頭銜,具備了來泛夜為質的條件。”

    我那時怎麽就沒想到。娘親與我在宮中孤苦掙紮了這些年,從來無人理會,怎會突然被我那父皇記起。是我愚笨,隻記得那人是我的父皇,卻忘記了,他更是涼鴻皇帝蕭紂,是無情帝王。

    方才宗政煦所言謀權篡位,我之所以表現如此,倒是驚訝比憤怒更多。宗政煦知道我不會因身份之事受他威脅,但這真相一出,我也斷不會再做阻攔。隻是他又緣何要告訴我這野心呢?難道

    見我已迅速平靜下來,宗政煦笑容加深。他的笑意是暖的,可總能讓人覺出徹骨之寒:“帝姬心之堅強,真要使煦都自愧不如了。帝姬冰雪聰慧,看神情也想到了些什麽。煦便直言不諱了。煦將心思告訴帝姬,是想求得帝姬相助。”

    “求我相助?”我雖想到會是如此,這卻仍然出人意料:“弑母之仇自然不共戴天,我也自然不會就此屈服,聽天由命。隻是你是要滅掉涼鴻,使風雲變色,改朝換代。這不僅牽扯我與涼鴻皇帝,更與萬民息息相關。我不能因私人恩怨,就將百姓置於水火之中。”

    “伶月帝姬當真悲天憫人,心懷蒼生。”這話中我倒沒聽出多少明嘲暗諷,“可是伶月帝姬認為,一個帝王若能殺掉自己枕邊之人,若能用親生女兒換取權力,若隻因個人喜怒便草菅人命,他統治下的百姓,會安康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