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儂本多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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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這便是公子所說的名揚天下的方法?”

    酒樓小二出了雅間,隻餘我和宗政煦兩人,未放輕聲音特意掩飾,反正附近定都是他的人,無須擔心泄密,我看著顏色鮮明的一桌菜肴,一時間不知該做何感想。

    三日前回到林風殿,我還未向蘭湯發問,皇後已經先至。隻得做出與蘭湯正閑聊模樣,好奇詢問皇後來意。也未轉彎抹角,皇後和盤托出,道宗政煦已被封為大鴻臚,冊封當下便向孟登請命,想帶我遊覽忝渠景致。孟登便命皇後來問我意思。

    先做驚訝再行思考,我遲疑片刻方才應下。當晚薑遊便來傳話,說三日之後宗政煦會在政見殿階下等候。卻不成想他接上我後竟直接到了忝渠城內繁華街巷的一座酒樓,毫無遮掩眾目睽睽之下走進了雅間。

    “帝姬覺得有不妥之處?”悠悠然夾菜入碗,宗政煦又如那晚一般笑意深深。

    我移開目光,看向桌上那杯清茶:“以大鴻臚身份宴請涼鴻帝姬確實順理成章,隻是你剛剛封賞即刻便說,不是明擺著早有計劃麽。而且,縱使我出了深宮,公子覺得隻在忝渠城大搖大擺的走一圈,我便能四海聞名了?”

    “當下便說與隔幾日再說相較,哪個顯露的不安猶疑更多,哪個表現的急功近利的更多?”宗政煦拿起自己麵前清酒,淺嘬一口:“帝姬當時也說,依帝姬對皇上了解,他不是個簡單角色。能使全然莫須有之事演造的如確有其事一般,有如此心思之人,必定極其疑神疑鬼。煦在封位大鴻臚後立時請命,他第一反應自然會懷疑我早就圖謀不軌。可是此念轉瞬,他又會想到依父親如今能力,煦不做這大鴻臚也無妨。上任伊始便要帶帝姬遊覽忝渠的原因,是煦自己貪圖虛名,好大喜功,不過是在做表麵功夫罷了。”

    讚同點頭,我附和承認:“確實。從來帝王多疑竇,皇上會多想一重無可厚非。隻是”我抬眸看他,“薑遊同我說,皇上聽你請命後隻是微愣,旋即竟然笑著說要問我自己意思,而看朝中其他大臣神情,也都似有所悟一般。這又是何故?”

    “帝姬難道想不出?”放下筷箸,宗政煦直直望進我眼眸:“繁錦去求皇上下嫁於煦時皇上的煩躁,蘭湯與帝姬一直的疏遠,還有剛剛,煦與帝姬同進一間雅間而眾人並未太過驚訝”

    我的臉上飛紅一片,想要看向別處,卻被那雙深邃眼眸緊緊吸住,動彈不得。

    “這所有的原因,皆與帝姬方才所問dá àn相同。”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煦傾心於帝姬。此心自始起,此意眾人明。”

    我猶自愣愣,任憑這話回蕩在房中又漸漸消散,心急切的想蹦出胸腔,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不要撫膺歎息。宗政煦身遭的一切事物似乎都淡化了,我隻能看見麵前這人,他微微笑著,眼神從始至終篤定從容,我卻突然不確定他真正在看的是否是我。

    像是從一場大夢中恍然醒來,我極快收斂目光,垂下眼簾看到了才發覺,膝上裙衫被我扯的幾乎要裂開,鬆了手徒留皺皺折折的深痕。強定心神,我剛要抬頭說話,房門卻突被輕敲了幾下。

    下意識看向門口,耳邊一聲氣定神閑的“進來”,一男子推門而入:“紀疊拜見公子,伶月帝姬。”

    行了禮數並不起身,就著垂首拱手姿勢開口:“公子,俱已打點好了。”

    “知道了,下去吧。”從頭至尾未看紀疊一眼,宗政煦事不關已模樣,隻在他掩了門後才抬眸對我一笑:“帝姬尚未動筷,可得快些了。能令帝姬家喻戶曉的機會,就在今晚。”

    原以為宗政煦下午會有何安排,擔心誤了時間,我隻簡單用了些午膳,卻不料他何處也未去,隻讓我一同隨他在大街上散步。街道兩邊盡是商鋪店麵,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今日我著一襲散花煙羅鳳尾裙,兩畔金線,下綴雲霧流蘇。即便穿戴已是簡單,衣飾卻還是華貴,不久便收到一片探詢好奇眼神。

    不自在的低了低頭,卻也難忽視心中一抹奇異愉快,我偏頭看向宗政煦,剛要問他到底意欲何為,卻眼尖瞧見他身後探出一串冰糖葫蘆。不自覺駐足,我隻盯著那些紅色的晶瑩看,冷不防一人撞著我的肩跑過去,不禁踉蹌一步,撫住撞得生疼的肩膀。

    “站住!”身後的隨身侍從這才喝住那人,一把上前把他推到我麵前。

    “哪裏來的小子,伶月帝姬都敢衝撞,是不要命了!”言罷一腳踹去。

    “住手!”製止脫口而出的同時我也明白了宗政煦計較,暗中瞥了悠然自得的那人一眼,我掃了眼不知何時聚集的騷動人群:“他又不是有心,再者說是本帝姬停住不走在先,怪不得別人。”

    那侍衛唯唯諾諾的點頭應是,我看著撞我那人哆哆嗦嗦模樣,心道這戲子若非眼神全無懼意,演的倒也算是有模有樣:“平白攔了你的路,對不住了。”

    似就在等我這一句話,這人忙不迭跪下,由他提醒,所有圍觀百姓也跪身拜見:“草民不知不知伶月帝姬伶月帝姬饒命!”

    無奈歎氣,卻眼見幾個聽到我歎息的百姓抖了抖身子,身邊宗政煦依舊置身事外不急不慢。腹誹一會兒定要好好兒跟他理論一番,我揚聲耐心:“本帝姬來泛夜已有段時日,一直對忝渠的風土人情心有向往。今日得空,才與大鴻臚一同隨意走走,百姓不必過於拘禮。都平身罷。”

    謝恩聲後,宗政煦終於開口:“伶月帝姬勞神了。前方不遠有一處荷塘,請伶月帝姬移駕歇息。”他這話聲音不大不恰能使所有人聽見,通向那荷塘的路立時被讓出來。我輕輕點頭,不再說話,隨著漸行漸遠,感受到身後窸窸窣窣的討論聲,又微微歎了聲氣。

    走至荷塘池邊,卻見靠岸近些的荷花早已盡數被人摘取,隻遠望見深處似還存一抹淡紅。

    “是附近的百姓將荷花帶莖剪下,或拿到市麵去賣,或自帶回家觀賞。”看透我疑惑,宗政煦先一步解答。我隻遠眺餘下的那些荷花,聽著他帶著笑意的聲音響在耳畔:“帝姬曾說芙蕖於這世間格格不入,眼前所見正可反駁此話。牡丹固然豔麗尊貴,芙蕖卻也不輸清淨高雅。”

    我轉過頭,他正巧微俯身,一瞬間兩人離的極近,我下意識向後縮了縮。

    “若帝姬願意,”見我動作隻略勾唇角,宗政煦姿勢不變,“芙蕖也能成為國色天香。”

    猛退一步,我還未說話,打眼卻望見紀疊不知從何處走來,手中拿著一串冰糖葫蘆!我驚異看著宗政煦接過,轉身看我吃驚模樣,笑中分明一絲得意:“方才帝姬不是因它流連駐足嗎?既免帝姬日夜想念耿耿於懷,煦便也正好借此做個順水人情。”說罷伸直手臂,將那冰糖葫蘆遞與我。

    我仍未緩過神來,直直望著他指尖執住竹簽,目力所及是鮮豔欲滴的火紅和金黃,還有骨節分明的那隻手。慢慢抬起手接過這串冰糖葫蘆,恍惚間自己的手似乎縮與幼時無數次從娘親手中捧過冰糖葫蘆的畫麵重疊,舌尖回味起那股甜美,唇邊卻是難咽的苦澀。

    心頭後知後覺的湧上浮浮沉沉的感動,再難去警醒自己,這或許就是日後哪一分痛楚的哪一處傷口顧不得掩飾眼中盈滿的霓虹,映著耀目的陽光,第一次用真心和站在我麵前的這名少年相望,起承轉合間任憑那兩個字隨顫抖一同溢出。

    他愣了愣,心領神會般微笑,如晨煙暮靄,春煦秋陽,暖如其名。

    之後的一下午,我們都無所事事的在各處閑逛。隻是,但凡有一樣東西我多看了一眼,宗政煦必會買下,全然不理會我的辯解與阻止。隻好目不斜視的怪他揮金如土,他卻笑言是想再聽我說聲謝謝。

    被他氣的不怒反笑,回首與他對望,卻看見那一貫平靜的眼眸中淺淺漣漪波瀾,我的身影像是刻在其中,那樣清晰動人。

    忝渠地處南方,此時又是夏日,天色全暗下來竟已是酉半時分。用過晚膳,宗政煦示意我隨著人流前行,不多時竟望見一方平台,略高於地麵,上麵零零散散的放了些桌椅擺飾,看樣子是個戲台。

    戲台邊已聚了一眾人,聽其談話,今日要奏的是琵琶曲塞上曲。我有些興致缺缺,又站了片刻人群也喧鬧起來,看樣子是已誤了時辰。轉身正要對宗政煦說離開,卻驚覺周遭俱是陌生麵孔,莫說宗政煦,連紀疊與幾個侍衛都不見蹤影。

    心知定是被人群衝散了,我咬著唇向外走,方擠到戲台邊緣卻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胳膊:“你去哪兒了啊,後麵都亂成一鍋粥了,快跟我走!”

    這女子實在大力,我怎生用力都掙脫不開,同她說認錯了人她也隻是不聽,待停下步子環顧四周,才發覺已到了戲台後台。然而眼前沒有練習的歌姬舞姬,沒有清脆動聽的樂聲,隻有遍目狼藉。地上滿是道具的殘骸和衣飾的碎片,房中央擠著哭泣的女子,邊上站著暴跳如雷卻又無計可施的戲園園主。

    那些女子的麵容和身姿叫我有種“疑似故人來”之感,然而遙在涼鴻的蘭步坊,此刻或許隻是一片荒涼廢墟。暗歎自己惻隱之心已起,我問拽我進來的那人這是怎麽了,她瞅了那園主一眼,低聲回答:“還能怎麽,戲園被砸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