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潸然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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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黑暗中茫然四顧,伸手試探碰觸卻是一片虛無。忽而間地動山搖,我猝然驚醒,卻是馬車猛然顛簸,隻覺頸間一陣劇痛,忍不住出聲。
還未自己伸手去撫,一隻溫熱手掌已先覆上傷處。勉力睜開眼睛,卻正見桓恪低頭望來,眼中憂心悄悄,俱是“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的情深漫天。我忙移眸不再望他,打眼卻見頭頂木竹福字雕花圖案。
這角度我竟是枕在桓恪的腿上?!
大驚失色間我欲要立即起身,奈何手上也有傷,實在用不上力氣。桓恪見狀明了,忙出言解釋:“你脖上有傷,若受震蕩極易再裂開。這路上搖晃不穩”
“知道了。”桓恪垂頭看來,眼中清晰映出我容顏,我心頭卻瞬間浮上熟悉又陌生的那張麵龐。盡力使自己不去回憶這似曾相識,我用未傷的右手勉強撐起身子,身側桓恪默然停言,沉默看我咬牙動作。
終於坐正,我伸手去觸碰脖上傷口,卻觸及包裹細致柔軟的白紗。
想是刀口舔血之事於桓恪一行人而言已是兵家常事,因而車廂中所備的止血的紗布與藥粉一應俱全,時節又已入秋,傷口炎症倒是不必擔心。隻是當時情急未得思量,塵埃落定後的此時此刻,我卻難免小女子心態泛起,開始擔憂會否留下疤痕。
桓恪移了眼神平視前方,臉色暗沉隱忍,一語不發。我自覺方才語氣生硬,方欲愧疚致歉,他卻突然開口,聲音不高不低,隻我二人能聽見:“我自六歲起隨父皇出征從軍,十三歲時便開始統領軍隊,南征北戰。即便後來遇上涼鴻大將汪仁,也能以少敵多,未曾失手。”
我不知他突然說這些是何用意,隻坐在一旁默默聆聽。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那些普天之下傳頌的沸沸揚揚的chuán qí,到了當事人口中卻是這般雲淡風輕。汪仁似乎也是在那次兵敗之後才由將位轉為兵部尚書,鮮少再親自出戰。隻是我此前隻道雙方是勢均力敵,此刻才知胡汝兵士竟還少於涼鴻,而桓恪既提起人數之差,彼時的艱苦驚險便可想見。
停頓片刻,他再度啟唇,適才語中微淺的傲然已殆盡:“我一直認為,既能攻一方霸主,也必能守一方周全。劍在我手,出鞘何指是否染血便由我定,無人能動搖分毫。可是”
我已明白他要說什麽,隻見他緩緩轉過頭來與我對視,第一次看不懂他眼底情緒:“桓恪竟是這般自負可笑之徒。”
“將劍押向脖頸的是我自己,不是你。”我忙要搖頭,頸間卻一陣疼痛,待要下意識伸手去撫,又知桓恪瞧見定會自責更甚,隻有忍耐,幹脆轉了身子正對他:“是我一意孤行,要用自己做賭注。哪裏怪得到你?”
“你自然不怪我,我卻不能不恨。”桓恪眼神略過我頸項,複投到我臉上,竟隱隱透出一絲悲哀:“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願使鑄豐他們受傷。可我也知道,你對宗政煦所說的那些話絕非偶然或靈機一動,同歸於盡之念隻怕早存你心中。我能料到宗政煦會以普通將士之命以證自身清白,你又豈會想不到?隻怕從最開始,你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長歎一聲,眼睛緊緊盯著我,露出的神思如一張細密織網鋪天蓋地覆將下來,裹得我也悶了呼吸:“你不信他,也不信我。除了自己,你誰都不信。”
相對無言仿佛良久,又仿佛隻數秒,我牽起一抹笑,自覺未必真心:“不錯,你說對了大半。魚死網破的結局在我看來是注定,於我而言不過早晚之差。我也確實不曾相信過任何人。”
宗政煦三個字聞已傷懷,我實難說出口,幹脆由他痛徹心扉。
“隻是這任何人,便是天下人。”
我仰頭衝桓恪淺淺一笑,心頭似乎隨著頸間痛感猛然湧上一股酸楚,“我自然也是天下人之一。”
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此等道理,早在涼鴻終蜀後宮之時我便已被各路人馬教誨提點過了。求人不如求己,求己之心不如求己之身。至與宗政煦恩斷義絕的那日起,我便知道,無論初心澄淨與否,有些人、有些事,唯有權勢能夠挽留,唯有權勢能夠左右。
曾經希冀一生也莫要懂得的道理,於今日了悟,不知是早是晚。
無言對視相望,馬車在寂然中隨山川地勢起伏跌宕,猶如不可知的命數。
“血戰沙場,能嬴,是因為敵手輸心已起家園國土,能守,是因為百姓期盼支持。而於蕭月穆,”簾外似晃過一道黑色剪影,“不需要被守護。於人前既不值得,自身也不希冀。所以或受傷或身死,皆是蕭月穆咎由自取,與旁人無關。”
你也勿管。這四字終究咽回沒有脫口。我闔了雙眸深深呼吸,垂首任冷漠蔓延。
車外似傳來低低訴語,我撩開車簾,尋聲回頭的廣旗一手懶懶的拉著韁繩,見我探出身來驚喜道:“帝姬醒了?”
我淺笑著尚未回話,右側鑄豐駕馬追上,同樣喜道:“謝天謝地,帝姬平安無事。若是真”
訕訕的住了口,鑄豐吐了吐舌以示無心之失。我禁不住輕笑,卻見他麵色漸變,似有何話想說卻成難言之隱。
“怎麽了?”心間似騰起慌張預感,我尚未再問,鑄豐已先開口,遲疑不定:“鑄豐已打探回來,帝姬所說的名為曲終的那名姑娘恐怕是”
似是知道鑄豐為難,要助他不必繼續,馬車突如其來的一震。我一心專注於曲終名字的出現,猝不及防間未穩住身,向後猛然仰去。桓恪原本坐在車內紋絲未動,見狀一把攬過我腰肢助我穩住,身不由己間左手下意識用力撐在硬處,一時間疼痛入骨,未忍住一聲慘呼。
桓恪急叫了聲停車,屈身扶我坐好,又一把執住我手腕,旋即便卸了力道輕輕托住。紗布已被又源源不斷滲出的血染紅,我緊咬下唇緊緊蹙眉,盡力控製眼中淚水不要流下,奈何眼角到底濕潤。
廣旗與得率已掀了布簾看進來,側麵遮簾似是被鑄豐與懷延各自挑起,而我隻聞眾人說話聲響,內容為何全然聽不清晰。
桓恪已極緩極柔的將原來的紗布層層摘下,去拿在我身後的藥箱。他傾身而來的那一刻,嘴唇擦過我耳尖,又稍後退一點,卻並未就此撤身,而是在這距離停住。他的氣息呼散在我臉頰上,溫熱溫暖,像一朵徐徐綻放的花。
他說:“別怕。我在。”
前一秒因這極度的靠近而生的僵硬遲鈍,在這一秒盡數化作震驚與奪眶而出的淚。他要抽身而回的刹那,我猛然扯住他衣角,將那處衣襟愈攥愈緊,縱使隔著衣衫也能覺出指尖刺向手心的隱痛。
桓恪停住動作,我沒有看他,隻兀自深深垂頭,過了片刻車身一晃,行程默然繼續。
我自詡方才在聽到曲終名字時的神態並無異常,鑄豐說出“恐怕”二字後馬車便立即震動,也該正掩去我或許外泄的不可置信與痛心哀傷。
那一刻我是真的懼怕,我怕煢煢孑立於這亂世之間,我怕身邊再無一人是故人,我怕心之所至已然殘落,蜉蝣一日竟亦伶俜。
但這些恐慌應當都被我壓抑未顯。而此時在我身畔的這名少年,此刻給我一個臂膀依靠的這名少年,全不在意他衣襟漸漸濡濕的這名少年,卻又緣何看清我自以為是的一切堅強與wěi zhuāng,對我說出我從未聽到過,卻一直渴盼聽到的四個字。
別怕,我在。
好像這樣,我便不再是孤獨遊離的一個人。
我其實鮮少在人前痛哭。兒時同蘭步坊姐姐們嬉戲不慎摔倒,膝蓋幾乎是血肉模糊。對著她們,我一直笑著說沒事,直到回到房內隻餘我和娘親,我才抱著她委屈大哭起來。因此此時,一邊費力忍著嗚咽聲不溢出唇角,一邊心頭哀傷蔓延,思想中還有極小的一處角落,是震驚自己在桓恪麵前不由自主的放鬆與安心。
他的手輕輕放在我背上,我額角輕輕抵在他肩頭,這種守護和拯救的姿態,恍惚間似乎可以天長地久。然而不久之前,我也曾幻想過芙蕖不敗。
漸漸止了抽泣,拭淚時才記起手上傷口,卻先一步被桓恪拉過手去包紮起來。眼睛定然紅腫,一時半刻是消不下去了,正想著別叫鑄豐他們看見才好,馬車卻穩穩停住。
廣旗在外輕喚了聲將軍,桓恪手上動作不停,應了一聲抬頭看我:“行了一段路了,下去透透氣吧。”
他眼神真摯關切,又有些不一樣情緒:“我想,他們幾個,應該有話要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