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漣漪漸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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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鑄豐他們之事,多謝祁將軍了。”桓恪點頭算是招呼,擺手間示意闔伯:“拿上幾壇好酒,權當我向祁將軍謝禮。”

    “何必如此客氣。”爽朗一笑,祁連衣揚眉:“若當真要謝,下回練兵時你便多替我照看著些,免得讓我又落了個母夜叉之稱。”

    言談間菜肴已上,闔伯在一旁斟酒,我剛要婉拒,桓恪在對麵遞來一隻小酒盅:“此酒雖烈,但卻能溫脾胃行血脈,你隻怕是有些著涼,略飲些有益無害。”

    我伸手接過,未注意指尖相觸,嗅著酒香清冽,想著定然極辣。

    “便是醉了也無事。”桓娓笑吟吟的望過來,打趣道:“恪兒會負責的。”

    “公主!”我羞赧求饒,斂了眉目垂下眼瞼,卻不經意掃過坐在桓恪身側的祁連衣。她麵色不善,握住酒盞的指尖泛白,閉目仰頭間一氣而下。

    席間不過說些無關痛癢之事,像是極平常的一場家宴,用完過後各自散去。

    次日桓鈞烈便於朝堂上宣布桓恪革職,雖未提緣由,但我來至歸桑的消息已然傳開,諸臣也俱能猜到,隻各自嘩然,對外緘口不言。

    而桓鈞烈一直以為我暫住於某處驛館中,派人去尋無果後才知曉桓恪竟將我安頓在平州王府,又隔幾日便遣祁連衣前來,要我另覓住處。

    “伶月帝姬千金之軀委身於平州王府到底多有不便。連衣奉皇上之命,已替伶月帝姬尋得一極佳處所,餘物一應俱全,隻待伶月帝姬駕臨。”

    這般文縐縐的說話顯然令祁連衣極為不適,但她既硬著頭皮如是說了,我便也不拆穿:“伶月謝皇上隆恩,謝祁將軍費心。隻是,一則娓公主一人寂寞,伶月有心想多加陪伴二則伶月也與王府中人漸漸熟稔,未有不便三則,平州王與伶月時常有事相商,若搬離王府,來回走動多費時間。因此便不勞皇上與祁將軍勞神。所謂不妥,也多慮了。”

    “當真是多慮嗎?”眸中隱忍漸退,祁連衣皺眉微怒:“將軍如今無職無務,朝堂之禮都一並被免去,連虛名都不掛,隻餘平州王之封號。此等境況全拜伶月帝姬所賜,而伶月帝姬竟還能如此厚顏無恥留在平州王府中?!泛夜已變故連連,伶月帝姬又來至胡汝,這般長袖善舞是要攪得天下不安麽?隻為一己私利,便牽扯將軍蹚這渾水,伶月帝姬心中卻無半分愧疚半分難安照我想來,皇上不是怕伶月帝姬不便,而是擔憂這偌大平州王府,這偌大胡汝會因伶月帝姬麻煩!”

    我二人此時獨在水亭畔,隻有深秋風寒,流水幽鳴。我一瞬不錯的看著祁連衣,待她平複心情疑惑回望才斂了目光,垂眸莫辯喜怒:“祁將軍如此激動憤慨將心比心,伶月感同身受。”

    “隻是祁將軍所言,伶月不敢全然苟同。祁將軍非伶月,因而伶月心態如何,還請祁將軍勿要妄自揣測。而所謂伶月長袖善舞伶月隻恐並無祁將軍所想的那般本事,能令三國風雲變色。至於祁將軍最為關切的,平州王”

    祁連衣不自在的僵了僵身形,隨即麵色如常。

    “祁將軍既也說,王爺此日境況全由伶月所致,那伶月就必然有使平州王官複原職的方法。祁將軍認為伶月與王爺是在渾水之中,可當風靜天清之時,祁將軍便會發現”

    我抬眸撞進桓恪眸中,他默立在那裏,宛如青鬆:“這汪水,從未渾濁,清澈如初。”

    此後一連十日,我都與桓娓在府中互習對方會的刺繡樣式。祁連衣未曾再來,朝堂也未再起漣漪,著人在定山所為之事已有些反響一切都在依計而行。

    看罷宗政煦書信,我信手拿到燭上點燃,回首對桓恪笑道:“不愧是百勝將軍,料事如神。你早便料到涼鴻與泛夜不會立即動手了,是嗎?”

    “不過是兵家常事,習以為常罷了。”桓恪不置可否,將落於地上的火苗踩熄:“涼鴻泛夜聯手出兵勢在必行,但胡汝現下安穩,若遇外敵正是同仇敵愾之際,他們討不到便宜。因此兩國雖會相聚商討,但卻絕不會此時興兵。”

    頓了頓,他含笑望回,語中不掩讚賞:“因此你這一計事半功倍,實在高明。”

    “也不過是無心插柳,歪打正著罷了。”

    學他語氣回了話,兩人俱笑。笑過後彼此對望,我恍然間懵懂發覺,初始將宗政煦信件燒毀時帶些逃避意味的笑容,竟不由自主演變為真心愉悅。

    麵對桓恪,我不必再wěi zhuāng分毫,不必那樣小心翼翼的揣度他的心思,不必麵對紛至遝來的許多未知。桓恪總是明朗清晰的站在那裏,如一泓深而清澈的泉。他懂得戢鱗潛翼,更時刻思屬風雲。

    正欲再問些定山情況,房門卻被突兀打開,桓娓氣喘籲籲的扶住門框,見我二人後長籲歎道:“叫我一通好找,你倆倒是尋了處好地方。”

    不待我們詢問,桓娓直起身子嚴肅道:“宮中傳來消息,宣你二人立即入朝。”

    便是距退朝也有段時辰了,而宣事殿中諸臣們卻仍在。入耳是嗡然議論,在我與桓恪進殿後停了刹那,隨即更甚。

    隨著恍若未聞的桓恪一並參見桓鈞烈,方直身桓鈞烈便發問:“伶月帝姬這幾日在平州王府住的可還習慣?”

    他此語一出朝堂討論聲登時又大一重。我心中揣測桓鈞烈此舉何意,邊答道:“多謝皇上牽念。伶月近日燕燕居息,倒有些久蟄思啟了。”

    “原是平州王府舒適,便於帝姬整頓。”桓鈞烈之聲自高階之上傳下,一絲起伏都無:“想來這也正是當日孤派祁愛卿去請伶月帝姬移駕,伶月帝姬婉拒之因了?”

    進殿時我已暗中大致打量過整個朝堂,瞅見祁連衣位置,已在我斜後方。桓評卻與我們所站之處平齊,似有若無聽他輕哼一聲,也不去理會。

    桓恪已替我回話:“稟皇兄。臣弟因考慮伶月帝姬初來乍到,人地兩生,且將伶月帝姬安排在臣弟府邸中更能顯出胡汝誠意,因此才再三挽留伶月帝姬。伶月帝姬難違盛情,方才謝絕了祁將軍。”

    “平州王與伶月帝姬俱是未婚男女,冒失同住未免有些於禮不合罷。”桓評終於開口,冷冷道:“況且如今,普天之下盛傳的,可是平州王劫走伶月帝姬。哪裏會有階下囚徒住在親王府中之理呢?”

    他故意牽扯到我與桓恪清譽,是算準我不得辯駁。桓恪剛欲反駁,我微側身攔住他,明白他並非是為自身而怒,心頭不合時宜的暖了暖:“攝政王所聽聞的消息,是自泛夜傳開的,不錯吧?”

    知他不會理會,我微微一笑,自顧自說下去:“伶月身份,此處不消細說,各位心如明鏡。泛夜未盡職責,以致此景,自然百般推脫,以清己責。但伶月此刻身在胡汝,所受何等對待,便與泛夜再無幹係,隻是彰顯胡汝大國風範。伶月是居於碧瓦朱甍之下還是身陷囹圄之中,歸根結底,全憑在場諸位而定。”

    此言一出,眾人或驚或疑,卻無反對之聲。朝堂漸靜,桓評被我反將一軍說不出話,桓鈞烈沉默依舊,隻有桓恪極輕的一笑,而後朗聲:“正是此理。涼鴻與泛夜所知消息的途徑隻能由胡汝而來,而真實情況隻有各位知曉。為顯我胡汝氣度,各位該當如何,怎樣最為得體,自然不需多言。”

    又抱拳衝桓鈞烈道:“還望皇兄早下定奪。”

    沉聲應了一聲,桓鈞烈終於開口:“伶月帝姬此來,孤著實有些措手不及,因此許多細節還需慎重斟酌。對外便稱”

    他沉吟片刻,“伶月帝姬居於皇室別苑照花台罷。”

    諸臣齊聲應是,我還未福身謝恩,他卻又道:“隻是攝政王所言也有理。雖說從順公主也在平州王府中,但為伶月帝姬名譽考慮,左右總有些不妥。伶月帝姬不若還是搬入皇宮為好。”

    桓鈞烈舊話重提,我微愣了愣,桓恪在一邊未免我尷尬又替我接過話去:“皇兄,伶月帝姬畢竟已在臣弟府中住了一段時日,方熟悉了周遭環境,若再行搬移隻怕會使伶月帝姬勞累。且平州王府雖稱不上富麗堂皇,卻也舒適安穩。因而”

    “若論舒適,總是皇宮為上。”桓鈞烈忽地帶了一抹笑,卻並瞧不出有多愉悅。“四弟一再阻攔伶月帝姬離府,若無難言之隱,便易遭人口舌。依孤心意,伶月帝姬入住歸桑皇宮,方最為得當。”

    他有意將入住二字說的含混不清,若說是“入主”也未嚐不可。宣事殿登時哄然,眾臣紛紛望來,我如芒在背,平生一身冷汗。

    桓鈞烈總說我來的突然,他猝不及防需三思而行,可事實上,他早已未雨綢繆,步步為營。我方才還疑他為何一再要我離開平州王府,卻原來原因皆在此處。

    胡汝眼下還未立皇後,若我當真“入主”歸桑後宮,皇後的名頭定是名存實亡,隨意何人都會不敬於我。因此故,涼鴻反映如何不敢妄論,但其定會借此機會施壓於泛夜,泛夜便無論時情是否得當都必得即刻出兵。

    為顯誠意決心,忝渠兵力隻怕也會調走大半,如此泛夜後方空虛,正是有機可乘。涼鴻又怎會放棄這等良機,必然會舍胡汝而驅泛夜。到那時,境況便全然變換成胡汝與涼鴻爭奪泛夜地界。

    不說胡汝兵強將勇,即便是略吃了些虧也無傷大雅,隻說戰火從胡汝轉至泛夜便已是旗開得勝了。

    是與小國聯手,與大國一較高下容易,還是與大國互不相犯,定有土地收歸囊中更宜?這問題縱使問我dá àn都分明,更不必談桓鈞烈了。一國之君怎會顧及柔弱女子的銜悲茹恨,既於他而言更合算的路是另一條,又怎會再論我來至胡汝的初心幾何。

    似驟然落入冰窟之中,我再無力無法思索,越是焦急的想要拒絕越是張口結舌,如鯁在喉。

    幾乎要萬念俱灰之際,桓恪從容鎮定之聲響起在我耳畔,有餘音繞梁之感,又增不容置疑之信:“皇兄所言,隻恐不妥。”

    “因為伶月帝姬,已是臣弟未過門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