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莫可耳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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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公主,這般勞心費神,俱為月穆。”
桓娓眉間隱隱憂色,我心頭反倒一暖,淺笑回話。
其實自幼成長於深宮之中,我見過的勾心鬥角、鬼蜮伎倆隻怕較桓娓更多,對胡汝太皇太後此舉用意心思怎會不明就裏。桓娓這般關懷備至,不可否認確有桓恪緣故,但時至今日,更多還是出自我與她之間漸而深切的情義。
心下正自感動,腳下步子未停,我二人不知不覺間已至福宜堂前。於門外靜候了片刻,不多時一身著莧紅色羅衫的宮女掀簾而出,看儀態舉止應是鹹壽宮的掌事姑姑。
“奴婢竹附拜見從順公主,伶月帝姬。”
謙卑有禮,竹附端正從容與我二人對視:“太皇太後道,前幾日聽聞平州王自泛夜請來涼鴻伶月帝姬,因近來事務繁雜,一直無緣得空相見。無論伶月帝姬將來以何等身份留於胡汝,太皇太後都理應邀伶月帝姬入宮一敘,以盡地主之誼。本特地為今次相會餘出一日空閑,隻可惜,今日太皇太後身子不爽,實在難打精神,迫不得已隻得取消此次約見。太皇太後知曉,伶月帝姬與從順公主情誼深厚,料想伶月帝姬非一人前來,定有從順公主相伴,故勞請從順公主替太皇太後好生照料伶月帝姬,早些回至平州王府歇息,太皇太後也能免少一絲愧疚。下回契機得當時,太皇太後必定再邀伶月帝姬入鹹壽宮,品茶相聚。”
素聞民間有“倚老賣老”一說,何況從前在涼鴻宮中見識過我那皇祖母如何德高望重、難以企及,今次胡汝太皇太後予我的這頓閉門羹實在我意料之中,因而並未覺如何難堪驚奇。
桓娓卻未料想到太皇太後竟這般傲氣,當下怒不可赦,立時便要發作。
忙拉住她手阻她開口,我微笑著向竹附輕言致謝:“太皇太後鳳體違和,尚強打精神向伶月解釋,可見對伶月重視,實令伶月惶恐。竹附姑姑快入殿照料太皇太後罷,勞竹附姑姑費心侍奉。待太皇太後病愈,伶月再擇吉日前來鹹壽宮問安。今日著實不巧,是伶月打攪了。”
似未想到我還能平靜至此,竹附微愣,很快掩去多餘神色,禮貌福身,道了句慢走不送。我挽著桓娓回身走了一程路,她突然掙開我,氣惱的紅了臉,卻一言不發。
知她是心中梗塞難過,我柔聲出言安慰:“公主一心為月穆,見不得月穆委屈,這等真情於月穆而言便已足夠。”
“她怎能這般羞辱於你!”被我此言激起憤怒,桓娓恨恨:“月穆好歹也是一國帝姬,何曾受過這般侮辱!縱是她不待見我,為著與涼鴻關係,怎能不顧兩國相交之事,如此作威作福!”
她脫口而出“何曾受過這般侮辱”時,我險些未忍住自嘲而笑。這等程度於我而言甚至已稱得上是禮遇了,若我僅因胡汝太皇太後此舉便怒氣衝天,肆意發作,早不知還能否有命成為所謂涼鴻嫡幺帝姬,更罔論此刻能否身在此處。
然現下不是追憶往昔之時,我仍淺笑著安撫桓娓,見她這樣為我不忿,心中實在暖如春日。
不經意抬眼間,我卻驟然望見前方綠叢灌木旁隱隱透出一點粉藍色衣裳,一時間心頭欣慰安然登時盡數消散。
隻顧順理桓娓情緒,我竟忘了此處乃是胡汝後宮,埋頭顧影、窺間伺隙之事何其之多,我二人竟連粗略觀察周遭環境都未曾,便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議論太皇太後是非。那襲粉藍色衣衫映在灌木將盡處,顯是已在那裏立了一段時間,無論是宮女抑或是嬪妃,隻隨意揀選桓娓方才所言中隻字片語,於桓娓而言都足以判大不敬之罪。
我乃涼鴻帝姬,身份敏感,縱此事暴露,太皇太後礙於兩國情麵也不好發作。但桓娓與她宿怨深積,若被抓住把柄,定會借此大做一番文章。眼下隻得亡羊補牢,勉強一試。
一把扯住桓娓袖口,我以眼神加以暗示,將聲音微微提高些:“公主莫要再氣。一者,那汪貴妃並未明目張膽對月穆如何,本就無跡可尋,隻得無奈妥協罷二者,萬幸月穆毫發無傷,此時才得無恙站在公主麵前啊。”
“此人這般欺人太甚,難為月穆了。”桓娓也瞄見那人身影,反應極快的接上,我倆彼此明曉,相視一笑。
拉過她的手轉到她正前方,我擋住其人視線,在桓娓手心快速寫下“涼鴻”二字,告知她“汪貴妃”乃是涼鴻後妃。
心領神會的點頭,桓娓攜住我繼續向前,步至那處綠叢時猝不及防撞見那人,驚訝道:“你怎在此處?”
“本公主便居於宮中,為何不能在此處?”趾高氣揚,麵前這女子上下打量著我,直至桓娓斜身擋在我身前,方傲慢開口:“這位便是涼鴻伶月帝姬?”
微微頷首,我知禮道:“這位便當是胡汝婕公主罷?久聞芳名,今日幸會。”
“不敢當。”頗有些陰陽怪氣的拉長語調,桓婕著一身妃色間粉藍色直領對襟繡,手執一串金剛菩提手串,漫不經心的把玩意盤,嘴上未歇,不屑啟唇:“若論久仰大名,名揚千裏,本公主著實應拜伶月帝姬下風。本公主聽聞,伶月帝姬舊日身處泛夜時,曾同泛夜大鴻臚頗為交心。今次至胡汝,又這樣快便躋身而成平州王府未來女主人。”
我麵色微凝,她見狀愈發得意:“涼鴻伶月帝姬這般見風使舵的好本事,確實非我胡汝公主可比啊。”
“你言語還能再粗俗些嗎?”憤憤而起,桓娓終忍不住上前:“月穆為人如何你全無了解,隻聞風言風語便造謠中傷。不論月穆本便乃涼鴻帝姬,身份尊貴,你這般罔顧是非議論旁人,哪裏有一國公主應有的氣度?”
“本公主氣度幾分,尚不需從順公主提點。”有意突出桓娓封號,桓婕昂首闊步至桓娓身前:“本公主居於宮中,自是不知涼鴻伶月帝姬性行幾何。但天下從無空穴來風之事,泛夜本國帝姬何其之多,為何偏偏是去至泛夜時日不久的伶月帝姬與泛夜大鴻臚傳出fēi wén?且不知,無蜜不招彩蝶蜂。而若論氣量,本公主倒是聽過一句話,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來能與從順公主湊在一處,形影不離之人,才是當真有容乃大。此方麵,本公主確是心甘情願,退居於伶月帝姬下風。”
“你”桓娓氣急,邁步便要衝將過去。我挽住她胳膊止了她去勢,冷了目光凝向桓婕,直看到她禁不住先移開視線方漠然開口:
“伶月無才無德,更無婕公主這般能言善辯,瑰姿豔逸。隻是有些話,涉及天子號命,伶月無法承擔後果,因此不得不同婕公主理論一番。”
桓婕神色微訝,我隻做未見,向前一步:“自來至胡汝,伶月所居之處為平州王府,乃是得皇上親允兩次得入胡汝朝堂,俱是因皇上親傳今日至宮中,麵見太皇太後,更是因太皇太後懿旨。伶月所作所為,皆是恭領胡汝皇命而行。婕公主卻言伶月見風使舵,不知是何用意?”
漸生慌亂,桓婕欲言卻又止,我不顧她愕然神情,步步緊逼:“婕公主博學,自知所謂夫如是市虎之訛,投杼之誤不足怪,則玉變為石,珠化為礫,不足詭也之道理。今日,婕公主可因莫須有之事對伶月蜚短流長,他日,難保不會禍從口出,殃及胡汝皇室大事。伶月心有顧慮,恐怕不得不向皇上言明勸諫。”
“你”張口結舌的那人成了桓婕,驚慌失措間她揚手欲止住我言語,卻被桓娓一把製住。冷笑走近,我直望著桓婕迷亂雙眼,貌似歎息:“婕公主這般柔情綽態,媚於語言,自是楚楚動人。隻是伶月要提醒婕公主一句。”
輕拉下桓娓握住桓婕手腕的手,我笑靨如花,低語簌簌,幾不可聞:“婕公主雍容確不似皇室中人,今後若得風流才子趨之若鶩,想也隻因婕公主自身美貌。隻是伶月為婕公主著想,此處為難多言。所謂以色侍君者,色衰而愛馳以德侍君者,地久而天長。娶妾娶色,娶妻娶德。婕公主若一直這般我行我素,縱乃千金之軀,恐怕也將屈居人下,自取其辱,不得善終。”
極清脆的一聲響,我闔了眼眸抵擋眼前黑暗暈眩,耳畔是桓娓焦急驚呼。桓婕指著我破口大罵,再無自持矜貴。
默數三聲,我緩緩睜開眼眸,眼角隱有淚光,迎上桓婕身後那人目光。
桓恪?
疾步走來,他極柔極輕的牽下我捂著臉頰的手,眼中心疼滿溢,卻不發問。
桓婕一時微愣,方欲說話,這場戲最應出場的觀眾終自一旁緩步而出:“不孝桓婕,還不跪下!”
理順裙衫,我與桓恪並肩俯身,輕拽了拽桓娓,徒留全然茫然的桓婕仍自佇立不動。
“參見太皇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