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公孫樹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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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確是扯著喉嚨高聲呼喊,奈何實在喧鬧,除卻靠前的幾人驚詫的住了動作,餘人仍自我行我素吵鬧不休。堅定信任的看我一眼,桓恪拔劍出鞘,順勢揮向道旁高樹。劍氣洶湧煞人,樹葉瑟瑟紛落,劍痕深深,有李廣射虎之遺風。

    眾人立時如斷線木偶,僵立當場。我淺淺歎息:“百姓們不忍與將士們爭食,這般深明大義,丹心碧血,著實令將士們感動。隻是此刻還遠未到蝮蛇螫手,壯士解腕之時。恕我多言,在此提醒一句,百姓們食用任何果實或野菜前,都定須確認其有無毒性。那位老伯方才擲來的乃是白果外殼,”我舉起手中物:“一嗅一觀,便知這白果尚未熟透。如大量生食,自然引起腹瀉、腹痛或是抽搐,嚴重的甚至身亡。”

    一邊解說一邊憶起娘親,但此刻不容我悲春懷秋。平民們立時再度慌亂,我忙安撫道:“症狀出現時間還較短,我們立即為大家解毒。煩請各位從家中拿出鍋碗,再將你們剩餘的白果殼給我,或去尋一些甘草。”

    步履匆忙,揮之即去,此處終於徹底安靜下來。我握著白果殼出神,桓恪連喚我兩聲方才回神:“拂檀?想到什麽了?”

    心照不宣般輕笑,我轉了轉果殼拉起桓恪的手,將其放入他掌心:“隻是漸有雛形,該算是奇思妙想。不過說起甘草,我倒想起些能充饑的野菜來。”

    以白果殼或甘草煎水為解藥,百姓服下後全部康複,對軍隊戒心漸消。軍中原不信服於我的兵卒們態度也有變化。落日前我與幾名婦孺同至田邊采了些薺菜和無毒野菇,又挨家挨戶尋了些雞蛋蘿卜之類倒是不少人家存有些許糧食,隻是此前不願顯山露水,免遭眼紅借了口大鍋便燉出薺菜雞蛋羹來。百姓們尋香而來,便幹脆也將將士們喚到一處,雖數量不足但至少人人都得品嚐。我與桓恪同食一碗,知他勞累予了他大半,正喝的津津有味時隻覺有人扯住我衣角,低眸看去是一名方才與我去挖野菜的男孩:“姐姐,我們天天都能吃上這麽好吃的飯嗎?”

    那聲音稚嫩洪亮,傳到各人耳中,每人都頓了動作。我撫了撫他頭頂:“姐姐不能保證。”

    男孩失望的叫了一聲,我笑,蹲下擦擦他臉龐:“你知道,我們現在正在和鄰近的城池玩一場遊戲。或許時間很長,或許很快結束。如果我們贏了,以後就隨時隨地都能吃到比這還好吃的飯。”

    “真的!”男孩歡呼,“那我們一定能贏的!”

    默默聽著對話的所有人都笑了。桓恪也俯身,捏了捏男孩臉頰,然後直起身子,揚聲宣言:“各位將士,各位百姓,桓恪知道諸位心中難免忐忑。韋野其人,殘暴狠厲,有勇無謀,早失民心,定山城中無一人真心實意效命於他。不論邢州距定山極近,有池魚幕燕之危,單論我胡汝同胞正處於韋野暴政之下,水深火熱,如魚遊釜中,我等也必得傾力相救。楊刊將軍成仁取義,全力一擊已使韋野之軍饑疲難用,我軍勝算陡增。兵貴神速,桓恪明日便率軍出城,收複定山!桓恪堅信,黑夜不過一時,明朝烈日重出,此戰,我們必勝無疑!”

    將帥親下許諾,眾人鬥誌昂揚,軍民終歸一心。我暗抒悶氣,回眸與桓恪相視而笑,忽而憶起一事,轉尋趙厚幽:“趙大人,不知城中可有樂坊,能借拂檀一把琵琶?”

    趙厚幽微愣,笑言道:“這可是巧了,不需找樂坊,下官府上便有。”

    親為我取來一把白木琵琶,趙厚幽明白過來我意欲激勵眾誌,更可借此向定山韋野表態,讚許著引我上至城樓。無需多言,桓恪已命眾人聚在城樓之下。我擺好起勢,衝人群揚聲笑道:“方才王爺一番話,倒使我想起首曲子來,此刻便獻醜了。”言罷撫上琴弦,揚手而奏海青拿天鵝。

    氣逾霄漢,昂首伸眉,破釜之捷。戰先攻心之上策也。

    入夜披衣立於城樓之上,我遙望定山方向,知桓恪已在身後,自語喃喃:“定山城外地勢繁雜,韋野所部多步卒,定會引我方騎兵至叢林作戰。明日定是苦戰。”

    “我已想出對策。”冷靜堅定,桓恪目光堅毅:“隻是這方法未免投機取巧。若如我所想,則水到渠成若非如此”

    我回身,望進他眼眸,那裏總是滿盈星辰:“我相信無論情勢如何,你總能攻堅克難。因此,澄廓妙計,拂檀願聞其詳。”

    所召將領依次而來,待人齊全,桓恪手指地圖,指明韋野兵力,分析戰況:“定山城西郊有一處叢林,韋野倚仗優勢,定會埋伏於此。他既不善馬戰,因而唯有在平川曠野,我軍取勝幾率方是最大。依桓恪之意,明日先派輕騎截擊,然後佯敗誘其至平地。將我軍分為三部,我自率中軍,選善射者五千人,以鐵鎖連戰馬結方陣而前,另兩部各置一側配合主力進擊。”

    他揮手間有人拿上鐵鎖,眾將傳閱。“韋野性行恃勇輕敵,一旦中計,必定直突中部鐵馬方陣。側翼部隊即從兩麵夾擊,成包圍之勢。”鐵鎖傳回,桓恪隨意將其擺成圓環狀:“此乃桓恪之計,各位意下如何?”

    短暫沉默,鑄豐當先開口:“此計有理有據,屬下並無異議。”應和聲中,鑄豐卻又道:“但唯有一點,屬下覺得略有牽強。此計前提是韋野主用步卒。其軍雖不精騎射,但總有騎兵。一旦韋野察覺形勢,立命騎兵頂上,我軍豈非再無計可施,隻得任其宰割?”

    “不錯。”讚同一聲,桓恪凝眉:“這正是此計疏漏之處,也是不得不解決考慮之處。如何使韋野主用甚至隻用步卒,此條件若不符合,則一切籌謀紙上談兵,前功盡棄。”

    一片沉寂中,我望著帳外樹影婆娑,腦中舊念一閃而過,急尋此念而去。眾人不解看我出營帳須臾複返。將白果殼放在地圖之上,我迎上一片疑惑眼神:“韋野隻用步卒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最不會旁生枝節的,便是其騎兵不可用,不能用。諸位將領應當還對今日白果一事記憶猶新吧?”

    眾將點頭,我繼續道:“白果毒性易溶於水中,加熱後毒性減輕,是以食用前用清水浸泡半個時辰,再加熱煮熟,便可大大提高食用安全。”

    “若旁見側出,便是這浸泡過白果的水毒性極大。”桓恪了然,微微一笑:“清水無色無味,極易混入各類食物中。確是無跡可尋,兼覆無遺啊。”

    眾人心領神會,我卻微微顰眉:“隻是此事同樣言易行難。正因不易被懷疑,沾了這毒水的食物便極易四處流通。若韋野之兵全部中毒,他定會按兵不動,反倒會生懷疑,更增警醒之心。唯有他本就不精的騎兵出事而步卒無妨,依韋野恃才傲物個性,縱覺有異,仍會自負出擊。”

    “可定山偌大,應當如何將毒隻下入騎兵之中?”鑄豐手指不住點著桌麵:“下毒之人需對韋野軍營極為了解,熟知各部所在,且能保證步卒不受影響。這樣的人,唯有從定山城中尋找。”

    “唯一人可為此事。”

    桓恪驀然發聲,我們轉望向他,他望著那枚果殼,目光卻不知定在何處:“韋野副將董閏,可擔此重任。董閏與楊刊將軍乃至交好友,傳言曾結拜兄弟。楊刊將軍之死必會使董閏與韋野生隙。且董閏曾苦諫韋野不可同胡汝開戰,隻是韋野未納。”

    “如此,董閏便是突破口了。”我已知他與楊刊曾並肩作戰,隻是一直隱忍情緒,隻得無言靠近,默然安慰。桓恪極淺的一笑,伸手與我十指相扣:“十足把握談不上,總比毫無希望好得多。”

    “希望或許比各位想的更大些。”卻是趙厚幽沉聲,他麵上神色似喜似憂:“下官與董閏曾為鄰裏。雖不至情同手足,彼此卻也有幾分薄麵。與董閏商談之事,便交給在下吧。”

    “非拂檀輕視趙大人,隻是此事絕非一人之力可為。”我誠懇道:“雖說韋野不納董閏之言,但也絕不會眼睜睜瞧他與邢州往來而袖手旁觀。定山官員又大多識得趙大人,趙大人安然無恙走至董閏麵前的幾率實在甚低。除非”我頓了頓:“趙大人投誠。韋野防備方會稍許鬆懈。”

    “王妃是要城守大人假意出賣我們?”鑄豐反映極快,已明我意,略有興奮:“到時趙大人隻需略說些無關痛癢的軍中之事,那韋野定會戒心頓消,便可趁機尋到董閏,勸服於他了!”他興高采烈的衝我拱手:“王妃高見!”

    “沒那樣容易。”桓恪垂眸否決:“韋野自身也是將帥,行兵多年,軍中事務孰真孰假瞞不過他。若無真正對其有利之事,韋野防心絕不會減。”

    眾人重又沮喪,我直直望著那枚果殼,聽趙厚幽咬牙道:“想不得那麽多了。明日背水一戰,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去!”

    餘人猶豫,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說,我平靜安穩的聲音在夜色中便分外朗然:“對韋野有利的不一定是情報。”我抬眸:“也可以是人。比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