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陽和啟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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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不知該說什麽,我側了臉去看桓恪,他無怒無喜,半分表情也無:“知道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鑄豐不敢懈怠,道:“應是向饒魯而去。聽聞饒魯城守鄧午與韋野交好。”

    輕點頭,桓恪挑眉:“郭川將軍仍在饒魯,能否靠近甚而進城,便看韋子護自己運氣了。”看向仍跪著的鑄豐:“你擒住韋野有功,韋子護不足為懼,也不算你失職。隻是我命你辦的事,若做不好便同此次共罰。”

    說這話時桓恪已有笑意,我以為他是與鑄豐玩笑,誰知鑄豐卻笑著向我望來:“既是將軍之命,又鑄豐定全力以赴。”我嗔怪瞄桓恪一眼,不再追問,起身隨他二人前往軍營。

    許是桓鈞烈本意,許是合了桓評意思,桓恪上書說明軍隊想在定山休憩些時日,原該是不情之請,卻極快得到應允回複。此戰緣由雖未全然寫明,但奏疏中強調了董閏功勞,因而不多久董閏便升任為定山城守,從此與邢州商通往來,再無戰事。經此一戰,桓恪所率之軍,上至將領,下至兵士,俱對我拋卻成見,縱使因韋野一事知曉我真實身世,也很快接受,還笑稱如此更是與桓恪門當戶對。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舊日的痛苦與緊張,一並消弭在漸起的柔風中。

    二月初九是桓恪生辰。起個大早連同鑄豐等做了好些糕點,我輕手輕腳端著碟筷到桓恪房門外,敲過門忙蹲下身子想壞心嚇他一跳,忍著笑意抬頭,卻大吃一驚自己跌坐到地上。桓恪笑意盈盈的蹲在我身前,看我狼狽模樣毫不客氣的嘲笑,伸手點我鼻尖:“笨蛋,明知道鑄豐藏不住事還叫他幫你,還想嚇我呀。”

    我恨恨回頭去尋鑄豐,哪裏還瞧得見人影。喪氣的被桓恪拉起身,我從食盒中拿出點心,那句生辰快樂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托著腮看他滿臉享受模樣,我鼓足勇氣輕聲咳嗽一聲:“你過來,我有話要說。”

    “嗯?說吧。”迫不及待的又咬了一口糕點,竟有幾分狼吞虎咽之感,桓恪不解望我,我心中微惱這人總是如此,邊攥緊衣裙堅持:“你湊近些,我要悄悄說。”

    疑惑聽話,桓恪果傾身過來。我愈加手足無措,緊緊攥著衣角聲若蚊蠅,暗自後悔:“呃,就是”

    “什麽?”他離得極近,言語間口中甜膩香氣撲在我臉上,熏染的我麵容若霞。“就是”

    耳畔隻聽見極輕的一聲笑,接著整個世界都靜下來。我怔怔望著桓恪滿是笑意的劍眉星目,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睫羽輕眨似乎都掃到麵上,酥癢,這般柔和卻仿若在心間點起一束星火。此刻的唇齒相依像是魂牽夢縈的一次不期而遇,又像是朝思暮想的一度金風玉露,我搭在桓恪肩頭的手漸漸放鬆,緩緩閉上雙眼,任由這親昵近一分,再近一分,清淺呼吸彼此交換間,便勝卻人間無數。

    緋紅著臉頰結束這個漫長而短暫的吻,我不敢抬頭,坐立不安,正要小聲說一聲先走了,桓恪卻噗嗤一笑。微驚望去正瞧見他輕撫唇角,笑中調侃和著目光柔情一並攏過來:“真甜。”

    我微愣,下意識看向桌上糕點,又聽得一聲輕笑,疑惑望著他許久,終於了悟其言下之意。

    我落荒而逃。

    當夜鑄豐懷延等帶領將士為桓恪慶生。我坐在一旁羞赧不語,望著桓恪被不住勸酒,既覺好笑又覺心疼,猶豫片刻方欲上前勸止,身後便有人輕喚。董閏捧著手中物件衝我點頭,我會意一笑,回身對著人群叫道:“你們可都歇了吧,別真把將軍灌醉了。”

    “王妃心疼咯?”得率顯然已經迷糊,搖搖晃晃興高采烈:“這還隻是將軍生辰,待到王妃與將軍喜結連理之日,兄弟們那才要盡興狂飲呢!”

    打了個酒嗝又歪了歪身子,得率搖搖欲墜間被廣旗一把扶住。無奈搖頭,我從董閏手中接過那物件,用了所有力氣方才勉力將其捧到桓恪麵前。眾人早自發自動為我讓出一條路來,桓恪見我吃力趕忙接過,似對這重量也很是吃驚,眼底乍泄一縷清明,我暗笑他果在裝醉。

    “生辰賀禮。”心想白日間已經輸人,此刻可不能輸陣,我趾高氣揚:“城中鑄劍師傅那處正巧有材料,我閑來無事”邊說著邊恨不得咬了舌頭,我清清嗓子,認真望著桓恪道:“總之生辰快樂,澄廓。”

    桓恪愣了愣,而後輕笑,單手便穩穩托住那重量,慢慢解開外裹。

    “匣裏星文動,環邊月影殘。”喃喃出聲,桓恪回眸看我,眸中流光溢彩,我不禁一愣。董閏已走近,同樣讚歎道:“果真赤色照人寒,自然神鬼伏。”看看桓恪再看向我,董閏笑道:“瞧平州王神色,孟姑娘這禮物確是送到王爺心裏了。”

    “空跡。”舉到眼前端詳,桓恪哪裏還有半分醉意,嘴角輕挑,將劍匣放到一旁,隨性灑脫的舞起劍來,行雲流水婉若遊龍,倏爾收勢叫人意猶未盡。周邊一片喝彩聲中,桓恪瀟灑收劍入鞘,再次看向我:“名字也極當。”拱拳傾身:“多謝拂檀姑娘慷慨解囊。”

    眾人俱大笑,我微紅著臉,卻見他舉劍至唇邊,輕吻劍身,再度笑言:“二者,澄廓必俱珍之。”

    我從前怎地不知桓恪如此匪氣?

    時日悠閑一晃而過,轉眼竟已是夏日。被桓恪捂住雙眼不知走到何處,我詢問多次,他隻是笑而不答。終於允我睜眼,先回手打他一掌,不理他痛呼,回頭望向前方,卻定在原地,全然愣住。我知今日生辰,桓恪定會與我相慶,但等了一天都毫無征兆,雖無埋怨,心頭到底難免失落。因此全未想到,此刻竟似是定山城所有的百姓與將士全部站在我麵前,麵上俱帶著笑容,齊聲賀我生辰之喜。頗有些難為情的一笑,我回禮致謝,轉望向桓恪方要嗔怪,眼前卻呈上一把琵琶。

    我從未見過這樣精致的琵琶,即便其上寶玉點綴,華貴無雙,卻無半分堆砌之感,渾然天成。見我遲遲不接,桓恪笑著遞近些:“禮物。”我猶自怔怔,“啊”了一聲,桓恪笑歎:“這是樂傻了?”做出一副委屈模樣:“這琵琶確實非千金之物,莫非入不了王妃明眸?”

    連反駁都忘記,我輕輕接過琵琶,試著輕撥了撥琴弦,音色美妙宛如天籟。又驚又喜的望向桓恪,他斂些玩鬧神色,略低頭認真道:“這把紫檀玉貝琵琶既是我們相識一年的賀禮,也是你生辰之禮,更是我所與你的回禮。從前你應有的,現下你擁有的,未來你願有的,哪怕窮盡天涯,我也會為你尋到。”

    不說這琵琶之上珠玉如何難得,隻看那琴弦便知桓恪近來手心傷口從何而來。可他全不提及,隻為了眾人以為依權而得的這份驚喜。我垂了眼眸不語,桓恪拿開琵琶對我了然一笑,顧不得丟人,顧不得眾人在身側團團圍了一圈,我直撲進桓恪懷裏,將頭埋在他胸前抹淚。

    “哪有在人生辰惹人哭的。”小聲說話,聲音悶在他衣衫裏,他的笑聲透過胸腔愈加清晰:“好,是我錯了,下回一定再接再勵,好不好?”

    破涕為笑,將眼淚俱蹭在他衣衫上,我心滿意足的推開他,看他微微窘迫,回身拿起琵琶,環視著隱隱興奮人群。“你們竟敢都幫著王爺騙我,實在該罰。”佯作惱怒,我頓了頓,忍不住先笑出聲:“便罰你們坐好了,一個也不準溜,聽我徹夜奏曲罷。”

    百姓與兵士登時歡呼起來,我笑的眼角都漸濕潤,又被攬進那堅實臂彎裏。

    這般的大好時光,若希冀一直如此,是否太貪心了。

    娘親,我現在這樣幸福,幸福的已不能再要求更多。如果我停下腳步,如果我暫且忘記仇恨,如果我用一生的時間去原諒去遺忘,您會否怪我,蘭步坊的姐姐們會否怪我?

    桓恪這樣好,他值得更好的女子,可我不想將他讓給別人,連幻想那些場景都似有窒息般的痛楚。我其實如此自私如此自卑,這樣的我,是桓恪視若珍寶的那個“拂檀”嗎?他無微不至至此,即便結局仍是注定的萬劫不複,萬幸,我總還有念想繁華如火,總還有回憶落星如雨,那是世人千尋不得,明月萬求不諳的致命苦澀與徹骨甘霖。

    心頭早生的隱隱不安終於隨著七月的一場驟雨落到定山城。鄧午據饒魯割據一方,宣布對抗胡汝。七月中旬,桓鈞烈命郭川攻打饒魯,鄧午憑借城池之險抵抗,並把韋子護送於郭川。

    “饒魯城池堅固,暫難攻克。”桓恪蹙眉在帳中指點地圖,我執筆字字書下。“請郭將軍留得力幹將於饒魯城駐守,大部撤至定山。為長遠計,日後如何行事,桓恪望與郭將軍麵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