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花明柳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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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愣住,趙厚幽皺眉回想:“下官不敢確認,但確曾聽過他談論蘇東坡,言語間頗為讚賞。”他頓了頓,似有所悟:“孟姑娘可是想到了什麽?”
我起身踱步,借腳步聲掩住愈快心跳:“王介甫曾言波字為水之皮,東坡聞後笑回,如此滑字便乃水之骨了?王介甫無言以對。如莊就庸確是推崇蘇東坡,照此想來,無皮無骨便是水,與仙字相連,便是水仙。”
“是水仙花,且應是水仙花莖。”桓恪平靜穩重,徐徐道:“所謂前言皆錯,便是這第三字有皮骨形貌,也是尋常之物生死由天。憐悔莫遲,便是要速決。競與莖同音”
他呼吸漸漸急促,我忙上前為他撫順脊背,卻被桓恪一把拉入懷中。他輕聲喃喃,低語簌簌,似在我心間落下茫茫白雪:“無需憂心有趙大人在,你且去安心休憩”
話音未落,桓恪便虛脫倒下。我慌張撐住他間,桓恪雙手無力落到我腰間,額角抵在我肩頭,整個人順從軟弱,卸下所有wěi zhuāng,全然徹底依賴。這等姿勢熟稔非常,直戳心窩。
忍住澀然招呼趙厚幽同我一起扶桓恪躺臥,我凝住桓恪睡顏出神間,趙厚幽已迅速開了幾味藥。得率正要接過藥方衝出房門,我一把奪過紙張,低聲快語一句“我去”,轉瞬疾步奔出房門。
噠噠跑下石階時撞上一人,垂頭道了聲歉,我方要再度舉步,卻是鑄豐聲音驚訝猶豫:“王妃你”
我微頓了動作,仍低著頭不去看他,隻將那藥方遞到他那邊,勉力穩住聲音:“這是澄廓所需藥材,你速去配好,送至澄廓房中。”
微愣片刻,鑄豐忙不迭應聲疾步離去。我在原處立了許久,聽著周邊一眾聲音漸漸遠去,似有若無訴語切切,尖銳柔和,恍惚懵懂。緩緩轉身向回走,卻渾渾噩噩走至自己房內。甫抬眼間便見那把紫檀玉貝琵琶被珍而重之置於枕邊,光澤流轉,色彩絕豔。我移步上前輕撫琴身,雕花紋飾觸手及心,眼前卻漸漸朦朧一片。
即便那般痛苦難熬的時刻,即便暈眩的都認不得我的時刻,即便已然脫力虛弱的時刻桓恪依舊強打精神分析條理,依舊隻因拂檀二字便卸了心防,依舊給我穩固執著的一個擁抱,隻是為讓我寬心安然,為讓我放心去歇一回安眠。我究竟是造了何等運才能遇上桓恪,而桓恪又究竟是因了哪般孽才要遇上蕭月穆?
依解出的“水仙花莖”四字,趙厚幽順藤摸瓜確診病因,終是能確認毒物,對症下藥,不必再由我盲目試藥。精神一經倦怠,困乏便如影隨形,桓恪日日好轉,我倒日日昏沉,一日竟在眾目睽睽下暈厥過去。醒來時房中卻聚了許多人。桓恪安然無恙坐在我床邊,一雙星眸終又熠熠。空餘地上鑄豐等四人垂手立著,麵色擔憂,小心翼翼。趙厚幽雙眉輕皺,正執筆書寫。如此環視一遭,陰霾似因我探尋目光消散不少。桓恪不語,輕輕攙扶我起身,卻不將靠枕墊在我背後,而是直接展臂將我攬入懷中。我麵上一紅欲要脫身,誰知他十分用力,桎梏堅牢,反倒愈摟愈緊。
“你”聲若蚊蠅,我羞怯垂眸,不願看室中餘人神色。隻聽聞房中腳步此起彼伏,待眾人都出去了,我方欲再言間,卻被桓恪一把攬近,與他雙額相抵。
目光柔情似水,隱含責怪卻不忍多露,桓恪斂眉低眸望來,眼中除我之外再無他物。他緩緩開口,這聲音許久未聞,我情不自禁濕了眼眶:“是應澄廓向拂檀道歉,還是桓恪向軍師道謝?抑或,拂檀該向澄廓致歉?”
彼此凝望許久,我垂眸偎進他懷中:“我不該以身試險,心急試藥。但你也讓我擔驚受怕,叫我傷心。兩兩相抵,便兩清罷。”
“如此說來,還是我多欠你一重,畢竟此事是因我而生。”桓恪將我環緊些,使我能將下頜置在他肩頭:“便罰我餘生盡輸於你,從此天涯海角,無處可逃,無時不伴,如何?”
鼻尖眼角驀然一酸,我將頭埋入他胸膛,悶聲應好。他溫和聲線透過胸腔傳來,更增心安靜然,心疼不掩:“這幾日憋壞了吧。哭吧,有我在,隻有我在。”
我暢快肆意的流淚,心情卻逐漸明快晴朗,雖在啜泣嘴角卻不自覺上揚。數日來第一輪安眠理所應當在他臂彎中安享,正謂之此心安處是吾鄉。
隔了幾日秋高氣爽。我著一襲梅色織錦長裙,對鏡梳妝,將左右餘發結束作同心帶,垂手兩肩,以珠翠點飾,綰了流蘇髻。去尋桓恪,卻隻見已疊好的被褥與飲盡的早茶。正自疑惑間,卻是鑄豐聲音響起在身後:“王妃不必尋將軍了。今日天氣好,將軍在東郊候著王妃,要向王妃賠罪呢。”
“賠罪?”我回身不解,鑄豐興致勃勃,調侃偷笑:“是呀。屬下是不知將軍此言何意,可是王妃與將軍心有靈犀一點通,想來這二字是您與將軍之間的暗語吧?將軍定是要對王妃說”
“你再胡言亂語,看我”想要威脅卻不知應說何話,我紅著臉瞪鑄豐一眼,垂首快步向東郊而去,心中期待幾乎要溢出胸腔。
陟彼高崗,我馬玄黃。一片晴光中,那挺俊身影如青鬆昂揚,如辰星耀目,無風無波,負手而立。萬丈紅塵,萬裏江山,唯此君子匪然長思,悠悠我心。
這是世人交口稱讚的胡汝平州王,是名揚天下的少年將軍桓恪,更是孟拂檀的桓澄廓。
這是我此生良人。
不知不覺濕了眼眶,我垂頭收斂情緒,提裙緩緩而上。伴著淡淡檀香步步走近,眼簾映入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手心朝上,有淺淺薄繭,似盈著暖融入心的火焰,那深淺的掌紋是曆經過的山川大河。
覆手那一瞬便被緊緊牽住,力道恰合,微微,惹得我不禁輕笑:“身子才方好些便出來逍遙嗎?倘若再”
未說畢,自己先訕訕停言。我暗惱如何這般不吉利的話反倒脫口而出,桓恪已執起我另一隻手,我們相對而立,彼此凝望。他切切實實安然無恙,在我身旁。
“這些時日,你如何訓誡眾兵,如何安撫百姓,如何以身試藥鑄豐俱已告知於我。辛苦了。”
啟唇無言,複抿了唇角。我輕輕搖首,沉默間桓恪再度開口,語氣卻更替:“隻是感動過後,卻是感慨更多。這般統領三軍的氣派與氣勢,這般臨危不懼膽魄過人的奇女子,方能為我平州王王妃。”
“你倒是順水推舟,借此考驗我呢。”桓恪一襲白裳獵獵,並不答我言語,隻是淺笑。鬆開雙手,在我不解目光中後退一步,桓恪揚手拔出空跡,劍鋒倒映出他滿目星罡。他似振翅欲飛的鵬鳥,光焰萬丈長,吸引住世間一切炙熱目光。
“古琴鳳求凰乃絕世之作。”挽了個劍花,桓恪劍尖點地,望著我雙眸明澈:“但澄廓總想予拂檀獨一無二。為賦新意,不落俗套,便吟此詩詞,舞劍訴情。”
“惟願此生,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人生忽倥傯,與君長相守。
這番似韜光養晦一般將養數日,閑暇時桓恪便與我同乘宜醉在饒魯附近遊山玩水,未消幾日便周身暢快,神采奕奕,再無此前因盲目服藥而生的莫名暈眩。郭川已回至歸桑,回信道桓鈞烈雖未對桓恪未立時返回帝都之事表示不滿,桓評卻似抓到何等把柄一般,有意無意便在朝堂之上提及,語氣間指引歪曲之意顯然。不論本就已歇畢須得返程,逗留於饒魯也有些時日,隻為攝政王這番心意我們也不得不踏上歸途了。
與趙厚幽在饒魯城外分道揚鑣後,或因平州王府在歸桑之故,我竟與鑄豐等一般歸心似箭。隻是中途路經棘城,不說應去探慰龐吉,此地也是當年桓恪平定平州之亂首戰告捷之處,無論如何也應下馬暢飲一番,聊以感懷。
龐吉原是棘城中一名小商販,當年得桓恪救其性命,這數年來積累家業,已是一方富賈。有此頭腦本已難得,更可貴是遵湧泉相報之義,才在此前收到信件後毫無疑義便隻身前往定山。
著一身黑色無紋素羅,腰佩青銅犀比,龐吉與桓恪彼此道謝許久,我隻在一旁忍俊不禁,瞧這二人你來我往,被龐吉望見又來讚我計謀,正招架不住時幸得廣旗匆匆而來,我忙趁機溜到另一側去。
不解看我一眼,我隻微微揚眉,廣旗垂頭抱拳施禮,沉穩道:“稟將軍,戰俘中原籍朝龍之人俱已挑出,也確認朝龍附近山陵中生有不少槐樹與石榴樹。接下來如何行事,但請將軍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