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袖裏玄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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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用膳時分,坐上肩輿前去赴宴,我與曲終都未有過半句多餘交談。於她而言,麵前的這名與繁錦麵容肖似的泛夜嫡長帝姬翊靖,不過是她需從新服侍的一名主子,毫無親近與交心的必要;於我而言,傾覆涼鴻的計劃愈少人知愈好,隻恐言語生是非,反倒牽連了無辜之人。因此這般的安靜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無可非議。但,若與曾經的笑鬧與親昵相較,則顯得可笑至極。我竟情不自禁的反生出對箺笙的想念來。

    蘭步坊既毀,今夜歌舞宴席之所自然是其後重修新建。昔日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似仍在眼前,再度重逢歸來,卻是故人不再,徒留亦步亦趨,鸚鵡學舌的“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

    懸著“垂裕傳芳”的四字牌匾的舞榭歌台,與舊時一般的富麗堂皇,溫香軟玉。饒是在黑暗中,牌匾之上的金字也仍熠熠生輝,不知是以金鎏之還是本就是以全金篆刻。

    我斂了心神,抬眸平靜地邁步入內。皇後與各妃嬪、皇子、帝姬已滿座。蕭紂借口國事未來,這一席之上倒是其樂融融,無拘無束。我借敬酒之便看過諸人,有幾人勉強記得麵容,更多數已是毫無印象。

    正順著皇後言語哄得她笑意連連,階下卻突兀傳來碗碟碰碎之聲,並與一聲尖厲嘶喊:“汪穀珊!別仗著自己家室顯赫便欺人太甚!你若當真得皇上寵愛,怎會滑胎也不得晉位!真相如何,各人心中都如明鏡一般,不過順你演戲,瞞天過海罷了!倒可惜可憐了閔賢妃,在冷宮掙紮蒙冤!”

    頗有些意外的看去,一盛裝女子緊緊護住一名皇子,臉色酡紅,顯是醉了。汪穀珊右手端碗,左手執勺,看模樣是要喂那皇子喝湯。手上動作微頓,汪穀珊不怒反笑,慢悠悠將擱下碗勺:“申婕妤說什麽,本宮倒沒聽清。”

    “我說,你那胎是你自己流掉的,卻信口雌黃道是閔賢妃陷害!皇上竟也信了你妖言!”

    似記起何事一般將其子向後推些,申婕妤尖聲嘲笑:“如今你想害晾兒,我告訴你,你這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晾兒一向得皇上寵愛,皇上若知你佛口蛇心欲對晾兒下手,定不會輕易放過你!我定要到皇上麵前去說——”

    “定要到皇上麵前去說,皇上誤信本宮之言,錯判此事?定要向皇上陳明,皇上不明是非黑白,姑息養奸?”

    盈著笑反問回去,汪穀珊眼底一縷寒氣:“申婕妤倒是好大的膽子,竟敢詆毀聖上,質疑聖意。”

    “……我……我沒有……”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申婕妤顫顫巍巍慌張顧盼,卻無一人援助。

    “你沒有?方才你言語激動,各位姐妹俱是見證,可不是對皇上裁決心懷憤恨?”不過轉瞬,汪穀珊便笑意全無,痛心垂淚:“本宮孩兒尚未出世,便被賤人所害離開人世。皇上強忍悲痛懲治真凶,尚是因本宮一念之慈才保得閔賢妃一條性命,隻打入冷宮以示懲戒。本想藉由此事一正後宮風氣,卻不想……皇後娘娘!”

    突地轉了方向,汪穀珊步到殿正中哀然跪求:“妾身清譽受損,乃妾身怯懦過錯。申婕妤不願本宮以自食羹湯相喂十五皇子,也是妾身思慮不周,不敢奢求皇後娘娘垂憐。隻是申婕妤一再以妾身孩兒之事諷刺妾身,妾身實在……求皇後娘娘為妾身做主!”

    汪穀珊一番話說得端是有理有據,宮中除皇後外她地位最高,一套動作下來整廳人都欠身跪地。申婕妤全未想到會有如此一幕,懵懂良久方才踉蹌跪下:“皇後娘娘!妾身,妾身絕非此意啊,是妾身,酒後失言……”

    她慌張地小聲啜泣起來,身後的十五皇子也跟著哭泣。方才一打眼間,他應當便是殿中最小的一位了。

    皇後沉沉歎氣,起身上前幾步:“今日本是為翊靖長帝姬接風洗塵,怎地鬧了這些不痛快。汪貴妃心性如何,本宮最是明了,她絕非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會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下手。但本宮瞧著申婕妤素日裏也是謹言慎行,今夜卻一反常態,言辭犀利。是當真飲酒過多,還是早對何人心懷怨忿啊?”

    “妾身不敢呐!”哭叫一聲,申婕妤匍匐在地瑟瑟:“妾身……一時失言……”

    “各位姐妹入宮多年,本宮向來一視同仁,俱視作親人相待。此番倒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了。”為難蹙眉,皇後目光流轉間打眼看到我,眼神一亮:“翊靖長帝姬,卻是明心慧性,耳聰目明。又初來涼鴻,甫入宮中,不比本宮當局者迷。不知此事,可否請教翊靖長帝姬高見?”

    果然在此等我。這便是今日下午我離開後皇後與汪穀珊設的那場局。挑起矛盾,明晰衝突,一邊是確然無辜的嬪妃,一邊是後宮中最具權勢的兩個女子。這選擇毫不避諱擺在我麵前,分明請君入甕。

    若在曾經,我定會直言不諱,直抒胸臆,可至今日,即便我明曉真相,緘口不言也是上選。

    不。或許還有一箭雙雕,上上之策。

    氣度雍容,從容走至前方,我先向皇後福身:“皇後娘娘如此信任托付,實令翊靖惶恐。”

    “皇後娘娘便代表闔宮上下。此事決斷,俱憑翊靖長帝姬一言。”汪穀珊揚聲,餘人斷斷續續的重複,我看著皇後淺淺一笑,轉頭去望申婕妤。

    當年,這申婕妤尚隻是掖庭中一名低微苦役,因其豺狐之心,屢次設計勾引蕭紂,才得在娘親過世那年因懷得龍胎晉了寶林。想來是因誕下皇子之故才得成婕妤。

    娘親尚是寶林時,便是她最先不敬,幾次三番行陽奉陰違之事,更各處散播流言,傳我非皇室血脈。後見娘親晉了婕妤,一時恩寵極盛,她又恬不知恥,日日徘徊於鏡花宮外,覬覦引得蕭紂注意。想來她應是在我入永寧宮後有孕,那時我一心仇視汪穀珊,全將此等小人拋之腦後。如今卻是應謝皇後與汪穀珊此計,讓我得出心中惡氣。

    “翊靖長帝姬……”見我隻是望著她遲遲不語,申婕妤猶疑開口,我恍若未聞:“回皇後娘娘。依翊靖之見,這申婕妤所言,倒非全然為假。”

    “哦?”玩味一問,皇後眼底掠過暗芒。我隻做未見:“方才貴妃娘娘也道,此事原是皇上與貴妃娘娘在悲痛中解決處理。大悲之時,難免被有心之人趁了機會,逃了製裁。”

    “翊靖雖不知此事具體來龍去脈,卻見得適才申婕妤振振有詞,如臨其境,直描繪的繪聲繪色。賢妃娘娘既入冷宮,其罪定然昭昭。但申婕妤提到‘蒙冤’二字,卻令翊靖不禁猜想,貴妃娘娘滑胎一事,是否背後另有隱情,是否……凶手不止賢妃娘娘一人呢?”

    “……翊靖長帝姬!”本順我所言麵色漸緩,卻愈聽愈膽戰心驚,申婕妤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翊靖長帝姬何出此言?我,我沒有……我不知道……”

    “古人雲,酒後吐真言。既申婕妤不知內情,又如何說賢妃娘娘蒙冤?若你非做賊心虛,怎地貴妃娘娘隻是要喂小皇子一口羹湯,你便如此激動?焉知不是畏怕因果輪回之報?翊靖冒昧,敢問貴妃娘娘,當初是因何物以致悲劇?”

    已自泣不成聲,還是遙湄不住柔聲勸慰,汪穀珊方勉強止住哭泣:“……翊靖長帝姬明辨……確是因一碗羹湯!”

    此語一出,眾人嘩然。我睥睨朝下,眸光掃過席間時,卻正瞧見一位帝姬不掩憤恨的直直瞪視著汪穀珊。她位處汪穀珊後方,眾人心思又全在申婕妤之事上,一時之間,這道肆意的、恨毒的目光竟仿若要將汪穀珊就此殺死。

    被申婕妤不住叩頭的聲音引回注意,她已是百口莫辯,不多久額前便涓涓流血。長歎一聲,皇後搖首喟歎:“事已至此,再無可抵賴。本宮萬未料到,此事竟有漏網之魚。申婕妤,你著實令皇上與本宮失望啊。”

    她轉而望我:“翊靖長帝姬以為,申婕妤該當何罪?”

    默然沉吟,我一一掃視過堂下驚疑諸人,再看向已呆滯的申婕妤,收了目光謹慎道:“翊靖不甚明曉涼鴻宮規。但,此等瞞天過海之行徑,又這般狠毒狠辣……翊靖以為,是否應算得——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其罪當誅。”皇後一字一頓,惋惜看向申婕妤:“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申婕妤罪有應得,本宮無力回天。來人!傳本宮旨意,詔令後宮,申婕妤毒害皇嗣,欺上瞞下,罪無可赦!念申氏誕下十五皇子有功,特賜白綾,準其全屍!”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晾兒!”申婕妤高喊著冤枉被拖下去,徒留小皇子懵懂不知,仍自哭泣。

    “多謝皇後娘娘,多謝翊靖長帝姬,還妾身孩兒安寧。”汪穀珊脫力般被遙湄攙扶起身,拭了拭淚,輕緩誠懇開口:“妾身還有一事,求皇後娘娘應允。”

    拉過不明所以的小皇子,汪穀珊蹲身慈愛看他:“十五皇子有這般母親,著實不幸。但稚子無辜,妾身鬥膽求皇後娘娘,允妾身撫養十五皇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