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明修暗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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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僵住,曲終良久方生澀啟唇:“翊靖長帝姬……”

    “此時此處,隻有你我。不必這般謹慎了罷。”

    並不看她,我望著窗欞精美花飾,心平氣和:“梁上無君子,隔牆無耳目。終蜀後宮上下,能輕車熟路做此等事情,有此等本事之人,除你之外,再尋不出第二人了。無須再掩耳盜鈴了,曲終。”

    死寂沉靜,曲終的臉龐似乎交融在黑暗之中,如同一尊能夠呼吸的石雕塑像。我輕嗬一聲,淺笑道:“畢竟朝夕相處近十年,你能瞧出我難易習慣,我自然也曉得你懷疑甚至已知我來曆端倪。陌生卻熟悉,真是可怕啊。”

    “隻是曲終。”終於轉頭,我與身畔這名女子終於對視:“高估你我之間情誼的那個人,似乎總是我啊。當年你是如何知曉那蓮子蘆薈羹蹊蹺,宗政煦所說依我字跡勸服於你的那封信件究竟是否存在,還有……蘭湯與我並不交好,卻為何挺身而出,為我擋刀而死。後來你既知我身在胡汝,為何不與我聯絡……”

    “重回涼鴻時,開始我以為你與我生分,是因我所披的這副皮囊,叫你想起繁錦,想起泛夜,想起五年前的離鄉之苦。可現下再回憶往昔,便是我乃蕭月穆時,你又何曾真正傾心相待於我哪怕一瞬?若僅是從未曾付過真情,僅是心如磐石難移,僅是因有使命在身……你在聽到了我與汪穀珊的對話之後,在確認了泛夜翊靖的真實身份之後,卻不顧一旦我暴露,連你自身都難逃一劫,毫無猶豫的便向涼鴻皇後告密揭穿,又是為何?”

    “是我曾如何虧待於你,還是曾幾何時不自知對你不起,亦或你當真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她當初選擇了我。”

    突然出聲打斷我句句詰問,曲終眼眸灰敗,如同一汪死水:“若她彼時選中的人不是我,我便或許可借日後蘭步坊之災禍逃離一切紛爭,從此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可是……”

    “因而你便將所有不幸都歸咎到娘親身上?因而你才對汪穀珊所為知而不報,視若無睹,眼睜睜的看著娘親枉死?!”

    我忽而起身,正麵曲終,低聲怒叱:“若如此說,若非你向皇後引薦提示,皇後絕不會將目光放至我與娘親身上,我便不會有背井離鄉,寄人籬下之苦!你也不必隨我輾轉他國,顛沛流離,不得解脫!若如此算來,起因莫不是在你麽?!”

    “……那是你的命數。”漠然應答,曲終方欲再言,被我的嗤笑搶先頂回:“於你而言便是娘親過錯,於我而言便是天定命理?!你自己不覺得可笑麽?!事在人為,你該恨的是宗政煦罷?隻因自己無力反抗他父子,便束手就擒,認為他們鋪好的路便是你的必行之路?!便將怨恨憤懣發泄在娘親與我身上?!愚蠢可悲!”

    一室憤怒後的默然。許久,我喘息漸平緩,自嘲輕笑:“我真是不知,世上如何真的有如你這般鐵石心腸之人。……你走吧。回你主子那去,或者隨你到何處去,權當這些年你與我恩恩怨怨的了斷,並作我還你那日阻攔侍衛立時衝入鏡花宮,令我能最後與鑄豐說幾句話的情分。”

    頗為詫異的一言不發的看過來,曲終隻直勾勾盯著我。我移開目光,禁不住歎息:“你向皇後告密,她雖半信半疑,卻已被我打消疑慮。此時的你於她而言,便是心懷叵測,有挑撥離間之嫌。若我因此與皇後生了嫌隙,無論於涼鴻泛夜兩國相交,還是於她自身在終蜀後宮中的處境,都是有害無益。到那時,你覺得你會如何?她會不會轉而再向我告發你,順水推舟,以你一死重換我與她的親近?”

    “這後宮之中,想要讓一個人無聲無息的消失,實在太過簡單。”我輕歎落座,闔上眼眸:“明日我便去尋皇後,隨意抱怨你幾句,她便自然會順遂我之心意,打發你去服役,或是發落你出宮。其後風波是非,相信你自有本事度過。”

    “……不知長帝姬預備擇何人替換奴婢?”曲終仍喚我為長帝姬。我嘴角輕挑,仍閉目養神:“當日遙湄腳後被刺傷,跟在她身旁隨她敬茶的那名宮女但凡輕輕扶她一扶,事情便這般順暢。你以為,那宮女真是被嚇傻了,才未及反應嗎?”

    “……是。”不需我再多言,曲終已明白我定然設計救下了那名宮女,使其免遭橫死,從而感恩戴德的為我所用。我既然知曉曲終二心,又怎會坐以待斃毫不防她。我與她之間的信任,從我重回涼鴻後宮的那一刻起便已是搖搖欲墜了。

    次日晨間我至永寧宮請安,午後再回鏡花宮,掌事宮女便已換成了遙蘆。遙蘆在裳露宮中時不過是個最低等的宮女,與汪穀珊和遙湄所做諸事毫無牽扯。皇後也知曉裳露宮上下施罪未免有些濫殺無辜,是以縱她看出遙蘆乃是當日端茶之人,既我不在意,她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渾做不知。

    幾日後我同遙蘆在茂桐園漫步時偶遇單過。他施禮後一副欲言又止神色,我囑咐遙蘆仔細看著周圍,與單過又至相認的那座假山內。

    “帝姬。”再度確認周遭安全,單過關懷道:“當日事發突然,後來又眾多眼睛看著,單過未能及時問候一句。帝姬那日可未受傷吧?”

    這幾天我努力不去想鑄豐,不敢想桓恪得知此事後的反應,不願想那天發生的點滴。但如同一個無論如何都繞不過的魔咒一般,皇後、閔賢妃、蕭望舒、單過……似乎這偌大皇宮,每個人見到我都要噓寒問暖的提一句當日。

    我微微苦笑,緩緩搖頭,單過隻當我不願回想當日血腥場麵,歉意抱拳,很快引開話題:“汪仁既死,涼鴻朝中再無勉強可與胡汝開元王一戰之人。胡汝攻勢本就猛烈,這幾日更是勢如破竹,開元王親自率領的小部軍隊已至禹鄉。”

    禹鄉……正是當年我與桓恪、宗政煦去往西荒路途上經停之地,距離終蜀不過百裏之遙。

    口中發澀,我抿唇沉默,半晌方道:“為皇上分憂乃是臣子應盡之責。你在禦前做事,更需小心謹慎。淩坤將軍那邊倒是頗有起色?”

    “是。雖說攻下的幾座城池俱在邊境處,較為荒僻,但總是未有敗績。皇上也十分欣喜。”單過說著明白我意思,猶豫輕聲:“帝姬之意是……要單過向皇上舉薦淩坤將軍?”

    “如今涼鴻朝中無人敢再接胡汝這塊燙手山芋。淩坤將軍至今未嚐失敗,初生牛犢不怕虎,或許能夠與胡汝開元王勉力抗衡。且他又是皇後娘娘的親弟弟,忠誠可信,不必像提防汪仁那般擔憂他外戚掌權。至於西荒那邊,情勢自比胡汝輕鬆的多,不必考慮無人迎戰的可能。”

    我微笑,低些聲音:“你隻需同皇上多提幾句淩坤將軍之英勇事跡,皇上自然而然便會思考與胡汝對戰之人選。如此,即便日後淩坤將軍失利,也與你無半分關係,皇上也不會怪到你頭上。”

    單過應聲,我又叮囑他幾句,才獨自自假山出口離開。情勢急迫嚴峻,當日晚間我便聽到消息,道是淩坤奉命自西荒快馬加鞭回到終蜀,蕭紂親自會見,當麵封其為鎮國大將軍,命淩坤南下對戰桓恪。皇後這幾日方因解決了汪穀珊而鬆懈了一口氣,不免得又一次提心吊膽起來。

    隔了一日,我再至永寧宮,皇後憂心忡忡的同我說,淩坤首度代替汪仁與桓恪正麵會戰時,桓恪直盯著淩坤麵容,許久方大吼了一聲“你孤身一人務必珍重”,隨即竟調轉馬頭,偃旗息鼓。

    皇後正念叨著恐怕有詐之時,我險些未忍住眼淚。其後數日,胡汝都隻派出小隊人馬與淩坤對峙,淩坤每率全軍小心試探時,桓恪都會命軍隊向後撤退。如此這般一進一退,禹鄉竟再度收歸涼鴻囊中。

    何人還會理會這是否是不戰而勝。能自未逢敵手的胡汝開元王手下收複城池,淩坤一時間風頭無雙。蕭紂大喜過望,直接下旨令淩坤替了汪仁兵部尚書的位置,封官加爵全族榮耀,神似當初的汪家。唯一尚存理智對此懷疑之人是皇後。但迎著蕭紂喜悅麵孔,她是怎生也說不出除謝恩外的他語的。

    日月如梭,銅壺滴漏。彈指之間,已是五月。涼鴻與胡汝兩軍已僵持不下數日。

    數日來,我隻在宮中各妃嬪宮殿之間來往頻繁,所談之資不外乎是交口稱讚淩坤用兵如神,乃國之棟梁。皇後則是日漸不安,晨昏定省時聽眾嬪妃滔滔不絕的諂媚此事,從始至終都未鬆過眉頭。

    此等明顯言過其實的言語,這幾日蕭紂應當聽了個徹底。我算算日子,冒險命遙蘆避開旁人去尋單過,請他為我去長巷再買兩幅糖畫兒,一為元寶,一為鈴鐺。

    遙蘆回話說單過爽快應下,還善意玩笑了幾句。我麵上隨她笑鬧,心中卻祈禱蕭顯晦定要明白我意。汪仁是因捏造的與同黨同謀的信件而定罪,我要蕭顯晦送禮於淩府,雖說是萬變不離其宗,卻同樣觸了蕭紂底線。隻是蕭顯晦手中應當並無金銀,仍需與宗政煦聯絡,這一來二往不知又要等到何時。(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