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困獸末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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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子時,淩坤被就地處決的消息傳回終蜀後宮。國母遭貶斥,國戚被斬首,涼鴻舉國人心惶惶,更甚汪氏沒落時。這一夜,後宮所有宮寢俱是燈火通明。無人敢歇,無人睡著,無人幸災樂禍,卻也無人前去向蕭紂求情。
我至素商宮看望閔賢妃。見是我來,她也不加避諱,繼續向蕭望舒陳明利弊,勸服她莫要再同皇後親近。我將曲終臨走前交與的傷藥遞與閔賢妃,告知她製作方法,瞅著蕭望舒頗有些憤懣模樣,自覺告退,予她母女二人談話空間。
“遙蘆。”
自上午聽到我同皇後說的那番話後,遙蘆便似一直屏著呼吸至此刻:“可覺得我可怕?”
“奴婢不敢。”
猛然跪地,也顧不得茂桐園石子路濕冷,遙蘆頓首:“是遙蘆未思慮周全,應擋在長帝姬身前,不令長帝姬傷勢被發現。既使長帝姬又添新傷,又令長帝姬左右為難,實是奴婢大過。”
她竟以為我是在責備她此事。禁不住淺淺一笑,我伸手將她扶起:“我同皇後娘娘說那幾句話,你不奇怪?”
“奴婢在裳露宮時,便曾聽汪氏與遙湄說過,皇後娘娘乃是麵上與長帝姬交好,實則時時刻刻提防長帝姬。長帝姬前幾日也告訴過奴婢,奴婢自己也瞧得出,曲藥是在監視長帝姬行動。奴婢雖不知個中詳細究竟,卻曉得長帝姬是好人。何況,今日之事,也非長帝姬造成,確是淩坤將軍過錯。長帝姬受了這些日子的委屈,若是奴婢,也會忍不住諷刺……”
遙蘆口直心快,話音未落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何話,忙不迭又要提裙跪下。我忙阻了她動作,揚眉輕笑:“你說的又沒錯,好端端的跪什麽?我還要多謝你,未將我說的話告知旁人。若他人得知,雖非什麽要緊話,卻難免會被有心人利用。”
“事情輕重緩急奴婢分得清,請翊靖長帝姬放心。”盈盈一笑,遙蘆扶著我向鏡花宮去。我思量片刻,對她附耳道:“鏡花宮中除你之外,現下餘下的宮人本都是皇後之人。”
對著遙蘆驚訝目光確定頷首,我示意她平靜:“一會兒回去,你收拾好床褥鋪蓋,到沉璧堂去睡。皇後倒台,皇上必定會深究到底。不止永寧宮上下,隻怕這終蜀後宮之中,凡與皇後與牽連之人都不得幸免。混亂之中,勿要傷到你。”
“莫非今夜……”遙蘆後知後覺,驚道:“難怪長帝姬方才親自前去素商宮,原是提醒賢妃娘娘與八帝姬。”
“喊著風雲變色乾坤傾倒,喊了這麽多年,終於真到了這一刻。”我不再多說,開始自言自語,向前緩步走去:“教給我保持本心的那個人,教給我隱忍,要我君子報仇的那個人,可曾想到今日?”
我或許……早已失了初心罷。
以血洗宮廷,以哭祭亡靈。整日被漫天腥氣衝淡的天雲,與隨處可見的暗紅色細流,清清楚楚的向宮人,向嬪妃,向臣子,向天下證明,涼鴻的江山,已再難複往昔的安寧。
再不需忍耐退讓,桓恪率胡汝軍隊長驅直入,連破十城。宗政煦則代表泛夜,正式宣告同胡汝結盟,共抗涼鴻。蕭顯晦與已入終蜀城內的西荒眾人一夜爆發,攻占終蜀城樓城門,與已暗中潛伏在終蜀城外的起義軍裏應外合,以終蜀為支點,向外匯聚力量。
泛夜倒戈於胡汝的消息最晚放出,最晚傳來。蕭紂正在前朝與僅餘的幾名將軍商討退敵之策,後宮之中人人自危,不少宮人已因永寧宮變故受到驚嚇,紛紛收拾細軟如鳥獸散。我命遙蘆前去素商宮,將閔賢妃與蕭望舒接來鏡花宮安頓。此時此刻,鏡花宮應是涼鴻唯一一處安全之所。我則仔細裝扮一番,穿上桓恪贈予我的那襲百鳥羽織尚方雙裙,耳戴萬寶紅蓮耳墜,一步一步,堅定穩妥的向永寧宮行去。
宮門大敞,庭樹搖曳,似主人早有所備,恭候我早晚前來。提著裙擺緩緩邁入正殿,皇後一如往常,端坐高位,神色肅穆,無半分慌張。
“翊靖見過皇後娘娘。”
我得體行禮,皇後片刻開口,一絲微不可察的蒼涼:“本宮以為,首要迎接的會是落井下石。誰知道,卻仍是後發先至的口蜜腹劍。”
“短短兩日,眾人避諱永寧宮遠甚當日趨附裳露宮。”我輕輕答話,平心靜氣:“皇後娘娘的孤寂,應早能預料才是。令舟便是為此,故才前來探望。”
“皇後娘娘說令舟乃口蜜腹劍,令舟不敢苟同。”
候了須臾,見皇後並不說話,我便自顧自開口,宛若素日與她閑聊:“令舟隻是遵從當年故人所言。不使皇後娘娘修潔孤高,也不令皇後娘娘蕭然塵外。傲雪淩霜之誌,有始有終之銘,這許多年來,令舟未敢忘懷一瞬。”
皇後神情漸變迷茫與懷想,我隻直直說下去,不與她思索機會:“令舟能活到今日,多虧當年那位故人出手解救。令舟能有今日,多虧當年那位故人悉心指點。因此令舟今天來此,隻為還報當年恩情。隻問問候一句,這五年,皇後娘娘可還安好?”
“……你是……”
不可置信,皇後雙手不自覺緊緊握住座椅扶手。我頷首,抬眸,微笑:“曲終不早已將一切告知了皇後娘娘麽?兩日前,乾心殿內,皇後娘娘自己不也已篤定確信了麽?若皇後娘娘總還心懷疑竇……”
我萬福大禮,字句清晰:“伶婕妤之女,涼鴻幺帝姬蕭月穆,見過皇後娘娘。”
“蕭月穆?!”
如五雷轟頂,驚天駭聞,皇後眉間緊蹙,邊思邊道:“你竟果真是蕭月穆,你竟果真死裏逃生,重歸涼鴻?伶月……伶月?令舟?……你……”
“皇後娘娘不愧為一國之母,實在聰慧過人。”我心悅誠服,起身閑閑的拍了拍手:“伶月還要多謝皇後娘娘,當日不信曲終所言,當日未立時在皇上麵前揭發伶月。這才使伶月得以在汪貴妃死後,又平安無事的在這涼鴻後宮中多留了十日。”
“這十日,正能還清五年前,皇後娘娘予伶月十日的養育之恩。”
我沉聲低語,皇後恍惚起身,不消片刻便像失了力道般落下。我心中驟然騰起一股不祥預感,卻被她出聲打斷:“若早知當年……能成就你今日……本宮或許,不會向皇上舉薦你為人質。”
到了此刻,她仍這般冷靜,這般平和,仿若事不關己,仿若茶餘飯後。我心間怒火再難控製:“是啊,伶月該多謝皇後娘娘大恩大德。若非皇後娘娘言傳身教,伶月不會懂得睚眥必報的道理。若非皇後娘娘耳提麵命,伶月更不會銘記斬草除根的手段!隻是皇後娘娘……”
我險些未忍住哭腔,熱淚已在眼眶中呼之欲出:“削株掘根之計,對付能東山再起之人也便罷了。伶月娘親一介弱質女流,既無野心也無縛雞之力,皇後娘娘為何助力汪穀珊趕盡殺絕呢?!”
“她既存在,便是禍患。”
仍冷漠的讓人寒膽,皇後一句一頓,耐心解釋:“你對外的身份,乃是本宮唯一的女兒。那你,便隻能有本宮一個母後。若伶婕妤此人被外人知曉,不知招惹多少禍端。倘若直接命你過繼到本宮膝下,你可會這般順從?可會一字不提你娘親?汪穀珊可會這樣快的便身敗名裂?”
她執起擱在手邊的茶盞,慢條斯理的飲了一口。我隻一言不發的、滿含譏誚的望著她。良久,皇後方懈了周身戒備,怠惰懶散下來:“自然……本宮有私心。”
“你可知本宮姓甚名何?”
“是了,你怎會知曉。這偌大涼鴻,偌大終蜀,偌大後宮……知曉的又有幾人呢?”
皇後自嘲著歎息,笑道:“本宮名為,伶水。”
“淩水?”我皺眉重複,她緩緩搖頭:“是你伶月的伶,是她伶婕妤的伶。皇上嫌本宮家姓有優伶之嫌,特賜全族換了同音姓氏。但皇上答應過本宮,會永遠記得本宮姓名,會永遠將伶水兩個字珍藏於心……可到頭來……本宮入得這終蜀後宮,如何請他不要以伶字作為封號,如何親耳聽他評價這兩字卑賤……因為你母女二人,使本宮家族蒙羞,使本宮再難啟齒自身姓名……你叫本宮如何不恨!”
“你恨的是皇上絕情。”
我冷冷截了皇後話頭,瞧她臉色瞬時頹敗蒼白:“你恨的是,當初山盟海誓,似乎至死不渝,到頭來,將這誓言忘得最幹淨的,卻是彼時信誓旦旦的皇上。你恨的是自己並無你想象的那般重要,你恨的是皇上新歡舊愛,從未付過真情。從始至終,你恨的是自己,輕信了最初的謊言。”
噗的一聲,皇後猝不及防的嘔出一口黑血。我凝眉一動未動,直望著她決絕麵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