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救過不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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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良久,我沉聲應答,低聲字句清晰:“皇上有沒有想過,既然宗政父子在泛夜先帝仍在時便早有反心,卻為何不趁先帝病逝之良機篡位奪權,而是任由皇上繼位?自登基至今,皇上可曾受過宗政父子半分為難?皇上便未有一刻察覺,自己之容貌脾性,較之先帝和泛夜其他皇室宗親,卻是與宗政父子更為相似?”
嘴唇顫抖,欲要反駁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孟燁寒麵色鐵青,雙目大瞪。我隻有繼續將真相和盤托出:“皇上尚未承繼大統時,我曾在丞相府中看到宗政丞相妥帖細致的保存著一角柔紗。其上娟秀字跡,所繡正是一個‘伶’字。皇上不是從未曾見過自己的母妃麽?皇上不是也心寒,先帝似乎總與自己頗有隔閡麽?若宗政丞相當真是皇上生父,那一切便都解釋的通了。”
“是宗政丞相以帝位要挾先帝,將皇上送入宮中,成為三皇子殿下。因而這許多年,宗政丞相縱已大權在握,卻總不向先帝發難。因而皇上得勢後要懲治甚至殺了宗政丞相,他也未曾有分毫掙紮。宗政丞相至今為止的所作所為,俱是為替皇上與大鴻臚鋪平前路啊。”
幾乎呆若木雞,幾乎魂遊天外。好一陣子,孟燁寒方冷冷地尖聲嘲笑,底氣十足,連他自己都仿若堅信:“伶月帝姬編故事的本事竟也如此出類拔萃,孤今日見識了!”
顰著眉看孟燁寒自欺欺人至此,桓恪低低喟歎,未掩飾語氣蒼涼悲憫:“其實你信或不信,真相究竟如何,心中已有定論。若要深究,若要驗證,地上已死去的宗政丞相,屍身血液尚未冷,皇上大可自行查驗。”
一派沉寂中,我隻能垂眸看著流淌勢頭漸緩的鮮血,與明顯站不穩的孟燁寒的雙腳。他分明全身都在顫抖。
這許多年來,以孟燁寒之敏感,我不相信他會對此事絲毫不知。或許他曾自己暗中調查,或許他曾冒險直白詢問過孟登。或許他看過孟全,看過繁錦後再看向宗政煦,事實如何便已在他心底。
隻是他不會相信,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因此他才在這般並不恰當的時機,痛下殺手,親自了斷宗政庚付。因此他才決然否認與宗政父子相關的一切過往與牽連,試圖抹殺他二人的全部的存在痕跡。
隻是血脈相連。於我而言,血脈是能與蕭顯晾之血相融,從而定決勝負的孤注一擲。於孟燁寒而言,血脈卻是佐證他生命來源,毫無餘地的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孟燁寒心知肚明。
或許一瞬,或許良久。孟燁寒赤紅著雙眼,毫無征兆的向我與桓恪揚鞭怒吼:“胡言亂語!信口雌黃!該死!”
措手不及間,我全未想到以桓恪反應自能輕巧避過,一心隻瞧見那鞭風淩厲,衝桓恪當頭而去。當下身快於心,傾身擋在他身前。
這一鞭狠辣準穩,正中我後背處,衣衫登時撕裂,破碎之聲在這行刑台上愈發襯得清晰。
一步跌進桓恪懷中,我隻痛的不住倒抽涼氣。桓恪又驚又怒,脫了自己外衫披在我身上,轉而凜人氣場令我都不禁一寒。
強忍著痛楚,我盡力看向桓恪,眼眸卻隻能看見空跡銀光閃爍,隻幾下便將孟燁寒手中的長鞭奪過。
“即使這世上有人對你不起,那人也斷不是在你麵前的我們!”
冷聲硬語,桓恪身影高昂,正遮擋住孟燁寒大半身形:“怨天尤人,不可置信,如此便能解決事端麽?你當初絞盡腦汁留在泛夜,稱帝後隻為親手弑父弑兄麽?!皇上的氣魄,真真不及泛夜先帝半分,也不及宗政丞相半分。皇上覺得自己是被兩方拋棄的局外人——確是如此!”
悶哼一聲,孟燁寒旋即倒地。桓恪忙轉身俯身,小心翼翼的將我抱起。
“我知道。我沒要他性命。”
我尚未開口,桓恪已先回答,自顧自略過十足緊張的宮中侍衛:“隻是你所受之傷隻以空跡一劍為抵……實在不甘。”
“他終究是泛夜皇帝。胡汝如今又與其結盟,自當謹慎。”我輕聲寬慰,忍著背後劇痛,臥在桓格懷中:“隻可惜我們星夜兼程,卻仍是遲了一步。”
“以孟燁寒脾性,這結局已是注定。”將我著意摟了摟,桓恪不住言語,分散我疼痛注意::“隻是我瞧他方才反應,若再與宗政煦相對,隻恐手足相殘……”
桓恪話音未落時,行刑台方向隱約傳來嘈雜亂聲。我二人一愣,不祥含頭浮上心頭。桓恪深深看我一眼,尋到一間最近的宮室,竟當真翻找出止血藥沫與包紮布紗。
紅著臉由他處理畢傷口,我將桓恪寬大外衫束緊些。桓恪微怔,湊近我耳畔低笑:“你穿著還挺好看。”
“油嘴滑舌。”瞪了他一眼,卻隻能任他攔腰抱起,我忙搭上他脖頸:“又不是傷了腳……”
“這樣快些,我的王妃。”一本正經,桓恪十足認真,隨即穩步快速向午門趕去。
廝殺聲隨風而來,驚心動魄。桓恪抿唇,將我輕輕放下,拔出空跡。
對視之間,無需多言,我望著他身影漸遠,心頭卻沒來由的一慌。
約一柱香後,桓恪仍未歸。我既憂他受傷,又恐若去尋他會與他錯過,左思右想,猶豫良久,還是舉步向前。
尚未走過最後一道彎路時,耳畔先聽到颯颯箭簇聲。我忙盡力快步,卻在見到行刑台上情景後情不自禁的停了腳步。
倒在血泊之中的人,成了兩個。
怔怔地盯著孟燁寒屍首分離,深凹的眼眶之中,那對死氣沉沉的、黯然無色的眼珠,卻仿佛要掙破束縛,滾落而出。
行刑台上二人刀劍相對。宗政煦劍尖滴血,衣襟上連串血跡襯在難得淺色的衣袂上,奇異的映射出慘淡的美感來。
桓恪白衣勝雪,不落俗套,幹幹淨淨未惹一絲塵埃。宗政煦身後侍從幾乎盡數倒下,隻有紀疊壓著胳膊傷處,垂頭兀自沉默。
“瞧大鴻臚模樣,想來早知泛夜皇上與自身關聯。”半晌,桓恪凝眉:“既是如此,又如何能麵不改色,不顧骨肉親情,手起刀落?”
宗政煦泄力般扔了手中利器,轉身朝向地上漸已冷去的宗政庚付和孟燁寒:“開元王聰慧。煦確實早便知曉此事。”
“幾年前,煦在府上書房內,偶然發現一襲品紅裙衫,邊緣處頗為生澀的繡了一個‘伶’字。縱然與父親生分,煦總能認出是他字跡。煦便著手調查,未費曲折便得知當年巨細經過。後來煦才逐漸發現,父親常穿的每件衣裳的內襯處,都被母親細細的繡了一個‘付’字。”
他背對著我們,無人能看到他的神情,無人知道他的目光究竟落在何處:“他二人之間,究竟是誰負了誰?誰曾真的付出,又是誰最先放手?可再細思量,最被辜負的……莫不是煦與被送入宮的三皇子殿下嗎?”
淡漠敘述仿若事不關己,宗政煦語氣更似在講他人的故事。我提裙拾階而上,緩緩走到桓恪身旁。
宗政煦仍然側身,似未所見:“母親乃皇後,父親乃丞相,兄弟為皇子。煦自身雖是平民,卻因而也覺無上榮耀。”
他忽而利落的轉過身來,正麵對上我與桓恪:“可惜,與此同時,煦也深覺自身與他們之間並無分毫關聯。何人生,何人死,何人服毒,何人斷頭……於煦而言,無關緊要。”
“……孟燁寒與你同樣,俱是同時失去了母親。”許久,我方無力啟唇:“宗政丞相將他送入皇宮,更多是為製衡泛夜先帝。他雖自幼錦衣玉食,大鴻臚卻何曾相差分毫?若隻為所謂身份尊卑,以宗政丞相之權勢,又何嚐遜色於皇室半分?大鴻臚何必執念於此?”
“世間愛恨,皆不會無緣無故而生。”桓恪忽然冒出這一句話來。宗政煦似被觸中了心事一般動搖一瞬,轉瞬挑了唇角:“世間愛恨,也從不會無緣無故而滅。”
須臾風過,沙塵驟起,巧是迷了眼睛。我抬手去觸揉,手方才舉到鼻端處,朦朧間便見宗政煦衣袂翻飛,輕飄飄的一揚手。
天旋地轉,周身無力。我耳畔隻聽桓恪低聲諷刺一句:“多年來隻此一種花樣。”便再無知覺,昏厥過去。
再度醒來時,我已身處林風殿內。偌大宮殿之內,鋪陳擺設一如昔日。隻是,此時心情,既與五年前天懸地殊,又與一年前截然不同。
我輕車熟路的走到正殿之中。宗政煦定會將我與桓恪分別關押,我與桓恪早先設想此行凶險時已然考慮過,是以我心頭倒並不慌張。桓恪身份總是宗政煦不得觸碰的禁忌,無論如何,至少此時此刻,他都必得保證桓恪平安。
正堂之內空無一人。縱然知曉宗政煦目前的無可奈何,但與桓恪分離終究令人心神不寧。我長籲一口氣,緩緩落座,閉目養神。耳畔便在此刻聽到殿外傳來嗒嗒腳步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