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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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用了半個月,三千百多平米的大院子堆滿木材,萬長河存折上的錢所剩無幾,看著堆積如山的木材的確有一種富足感,冷靜下來,才意識到這綿綿的虛幻感源自他的一無所有。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萬長河睡的帳篷四處透風,擋一陣小雨還可以,持續的中雨就會侵入帳內,更何況大雨呢。
聽著帳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萬長河心裏越發焦慮,這又怪誰呢,本來唐二月讓他把帳篷搭在門口,緊挨著院牆,這樣不會被風吹動,他覺得還是紮在木堆上麵好,睡在上麵四下一目了然。
這是萬長河嘴上說的,其實,內心裏另有心思,萬一高高的木堆突然垮塌了,帳篷在下麵,連躲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不是怕死,隻是不想這樣無謂而又愚蠢地死。萬長河翻了身,想著,這也不完全是實話,麵對著一無所有的生活,為什麽要虛偽呢?他曾經對亡妻發過誓,今後絕不做心背意的事,說虛假的話,沒有了索取和圖謀,生活就沒有任何恐懼。雖然我向往著死,一麵又不願馬上死去,這其中真實原因又是什麽呢?
先說說想死的理由吧。
自從妻子去世的那一天,他就向往著死,這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隨便選擇一個方式,立刻會與妻子相會。每次要實施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被妻子收藏的還沒完成的幾十萬字長篇。
單位倒閉的那一天,妻子準備好一副吵架的嘴臉,把他的稿件裝在一個紙箱裏,他還沒開口,她就先發製人地說,我不允許你再寫了,寫、寫、寫——寫了十多年,世界變的隻剩下數字,誰還願意看書!我們要吃飯,要活著!從明天開始,我們一起出去找工作。
從那以後,萬長河再也沒摸過筆。
他想也是,這個社會需要的是為鞏固政權的作品,文學也必須要為政治fú wù,久而久之,看的人厭倦了,寫的人都是國家圈養的文人,他們自以為是地掌控文化陣地,不允許異類的文字生根發芽。不是嗎,有事實為證,前不久有一位高官,寫了幾句讓人肉麻的讚美一位女人的文字,竟然獲得了魯迅文學獎,猜想隻能有兩種可能,一是主辦人借此嘲諷魯迅,另一種可能是想利用所掌控的文化資源當禮物討高官的歡喜,以至於能把文官的帽子戴到棺材裏。
如此的文化氛圍,不寫也罷。
可是,真正要他告別人世,還是有一個心願徘徊在心頭,那就是他的那部未完成的。三十多萬的文字,猶如一條激蕩的河流,始終在他血脈中流淌。
他相信任何事物都是有周期的,這樣的文化環境一定會結束的,到了那一天,後人翻閱這段曆史,一定會發出這樣的哀歎,那個時代的人怎麽都沒長骨頭啊!他隻想長出一副堅硬的骨架,不是為了凸顯,而是讓後人知道,中國的文化基因是強大的,任何一個時代都不會泯滅。
可能就是為了給後人留下一點欣慰,讓他們知道,在這個不需要純文學的時代,依然有不屈不饒的靈魂在遊蕩,這就是他活著的信念!
但是,光靠信念是不能生存的,還是離不開妻子說過的話,“要吃飯,要活著”,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有時候也懷疑,這個“萬眾木業”真的能讓他活下去嗎?
天亮以後,雨還沒有停歇的意思,身下的棉褥早已被雨水浸透,涼風把塑料布吹得沙沙響,身上蓋的被子因上麵蒙了一張塑料才沒被雨水打濕。
孟春鳳晃動著大鐵門喊:“萬會計——吃飯啦。”
自從孟春風來,萬長河沒做過飯,是她自己主動做的。他掀開塑料布帳篷的一角,應了一聲:“你們先吃。”
孟春鳳打著一把紅傘,一隻手從鐵柵欄間伸進來,摸著哈利的頭,哈利高興地一抖身子,孟春鳳叫一聲:“要死了你,抖我一身水。”
哈利站起來,前爪扒在鐵門的橫欄上嗚嗚叫,好像催著孟春鳳快點開門,孟春鳳又了一句:“死樣子,我又沒有鑰匙。”看樣不起來是不行了,萬長河不是貪睡才不願起來,而是怕孟春鳳看見他潮濕的身子。
在孟春鳳的眼裏,萬長河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壓根不像一個木匠。
唐二月不屑地說:“你懂什麽是文化?”
“誰不懂?文化是一種氣質,挺高尚的樣子,看上去覺得讓人放心,有作為。”
唐二月笑道:“哼,差點沒被你娘家村裏人揍死,還作為呢。”
萬長河不敢說自己有多高尚,至少不會做出有悖道德的事,但有一事,他是很困惑,本來是不敢想的,擔心想起,亡妻罵他人格有缺陷,有朝一日死了去見妻子,她會首先扇他幾個耳光,然後說,原來你是如此地下流,我怎麽就瞎了眼與你這樣的人做了一世的夫妻。
可他是發過誓的,不虛偽地活著,心裏有的,怎麽就不敢想了。既然有一種感受已經在心裏滋生,為什麽還要虛偽地隱瞞。其實,他也知道這種感覺絕對不會在生活中釋放,想一下,無非是告誡自己,理性與生理之間始終是互依互存,相互滋養又相互扼守的關係。
萬長河自從聽唐二月說孟春鳳投井的經過,有時見了她,總免不了想著她光著身子的樣子,越發覺得她的美麗。
這個念頭,雖說隻是一閃,但卻引來不盡的懊惱和責罵,他甚至一個人躲到沒人的靜處,狠狠地扇自己幾個耳光,尤其是再次見到唐二月的時候,總有一種難言的愧疚讓他無地自容。
當然——萬長河對天發誓,無論在任何一種情況下,自己與孟春鳳都是清白的,幹淨的!但是,人的本能猶如霧瘴,稍不留神就會在心靈彌散。
萬長河從高高的木堆上下來,有幾次險些滑倒,每次都引起孟春鳳的驚呼,走到了門前,她上下打量著他,似乎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我就說會淋著,死二月還抬杠,你也是——不就是幾步路嗎,幹嘛要給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以為自己還年輕,是吧。”
萬長河沒有回聲,不知道該說什麽。
兩人一道離開,進了西邊的院子,唐二月站在廚房門前,咧著嘴笑:“嗬唻唻的,你也隻能憨到這個地步,下雨都不知道躲。”
萬長河笑了一下,算是回答,進了自己的房間,抓緊時間換一身衣服。
飯是孟春鳳煮的,熬的是雜豆粥,有紅豆、綠豆、豌豆、紅小豆、高粱米、豇豆和小米,一大鍋還開著,混雜的香氣在院內都能聞到。
萬長河站在牆角刷牙,唐二月靠在樹幹上搭訕:“其實,吃過飯刷牙才好。”
孟春鳳在稍遠的地方搗蒜泥,把話接了去:“空著肚子說什麽廢話,自己有這個惡習,還好意思說出來。”
萬長河看了唐二月一眼:“有何依據嗎?”
唐二月一本正經地:“你想一下,人靠什麽來消化食物,可是有益菌吧?你睡了一夜,口腔裏該生了多少有益菌,可惜了,你把他們都活活殺死了——還有牙膏,我入他祖宗八代造牙膏的,牌子上,廣告上都寫了冷酸靈,說,冷熱酸甜想吃就吃,狗屁,以前我滿口牙不知道什麽是冷酸靈,自從用了這狗日的牙膏,我才體會出冷熱酸疼的感覺,他祖宗的渣渣!”
萬長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不清楚他說的是否有道理,隻怕今後再也不會用寫著冷酸靈的牙膏了。
吃飯的時候,萬長河見飯桌子上有幾張打印的廣告,上麵寫著,“大型木工廠對外承接各類木製品加工業務,專業製作門窗桌椅,竭誠期待合作。”下麵是聯係diàn huà,落款是白先生。他連看了兩遍,疑惑地:“大型木工廠,在哪裏?”
孟春鳳正要告訴萬長河,唐二月喊:“吃飯,吃飯——吃了飯還有事呢。”
主食是饅頭,也是孟春鳳的手藝,還有一盤韭菜炒雞蛋,盡管飯菜十分可口,萬長河心裏總有些疑慮,明明是考察過的,本縣境內根本沒有什麽木工廠,有的隻是單幹的木匠鋪子。
孟春鳳咳嗽幾聲,唐二月罵道:“你怎麽像吃草的一樣?”她索性大聲哼了一聲,說,“你瞞著幹什麽?”
萬長河看著唐二月,心想,莫非這個家夥要跳槽了,不會吧二月。孟春鳳說,“你不說——我說,萬會計,昨夜,我兩在縣城內貼了一百多張廣告。”
萬長河嚇了一跳:“一百多張?那還得了,這diàn huà是——”說著,忙掏出手機,按照廣告上的號碼撥了過去,頓時,唐二月衣兜的手機響了。
萬長河騰地一下站起來:“你可真行——大爺!等著吧,上了班,城管的人馬上就會過來抓你!”
唐二月滿不在乎地喝著粥,對孟春鳳囊鼻子,說,“不讓你說,你偏說,就知道他會嚇得褲襠下雨?”
萬長河氣得不知說什麽好,伸出手:“拿來。”
“什麽?剩幾張都在那。”
“不是,手機——給我,把他扔了,讓城管找不到你!萬一從移動公司查到你,就說手機丟了,廣告與你沒關係。”
“不幹,我貼了一個晚上,不能白貼。”唐二月梗頭。
孟春鳳也害怕了:“萬會計,真的會被抓嗎。”
“百分之百!你趕緊聽我的。”
孟春鳳站起來,聲音也變了調:“你個死二月,昨夜還貼在縣政府的牌子上,我給他揭了,他用了一個棍子貼到了上麵,我想夠又夠不著,你說你多氣人!別管他,讓他去坐牢,也讓他知道不是什麽事都可以幹的。”
萬長河嚇出一身冷汗,唐二月不耐煩地:“看你熊樣,還幹這幹那的,收了一大院子木頭,像個大肚子女人,再不生會憋死的,你知道不?”
“我知道的,不是說好了今天停收了嗎?就是做廣告,也得在報紙上,電視上做,你怎麽能這樣幹!這下好了,廣告是做出來了,人卻進去了,你可知道罰款比做廣告還貴?”
唐二月吃好飯,拍了拍手:“我又不是他們二大爺,憑什麽白給他們錢?”
萬長河突然想起當年一個jǐng chá打了他一個耳光,他追到派出所,豁出命來要討個公道,越發擔心會鬧出更大的事端,於是心平氣和地說,“二月,把手機給我吧,這件事的確是你做錯了。”
“不給,我有辦法對付他們。”
萬長河火氣上來:“你以為是當年?那是jǐng chá失禮在先,你現在做的是什麽事?人家不讓貼廣告,你倒好,竟敢把廣告貼在縣政府的牌子上,你這不是找死啊!”
唐二月笑了:“我不理你,死活都是我的事,隻是說好了,事成之後你把我買通話卡的一百元錢還了。”
孟春鳳開始半信半疑:“二月,你真的有把握嗎?”
唐二月晃著大腦袋:“我二月——從來不走險棋!”話音未落,該死的手機響了,萬長河的頭一懵,像被棍子重重擊打,見唐二月掏出手機,急忙想搶了過來阻斷他與任何人的通話。
唐二月預感到萬長河要動手,雙手捂在胸前,正色地:“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你要相信我!上電視做廣告,那得多少錢,與其花這個錢不如多收幾車木材。” 說著,回過頭對孟春鳳叱責:“都是你,不讓你說偏要說,煩了我——真的去投案自首。”
孟春鳳把手上的粥碗往桌上一蹾:“誰知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你被抓——大不了被關幾天,要是罰款,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時,手機又響了,唐二月氣咻咻朝外走,出了門才掏出來,沒好氣地說:“叫——叫!大清早的,你叫個鬼。”完了,把手機掛上。
萬長河忙上前:“二月,你聽我說,這一定是城管,他們會冒充客戶引你上鉤,然後見了麵就會抓你。”
“我知道的,你別管了,這一關,早想好了過的步子,就他們這點小九九,還想算計我大老唐,做夢去吧。”
萬長河哭笑不得:“你沒發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