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字數:9032 加入書籤
陸明遠道:“你是想和我說話,還是要在告別前,擁抱一下……”
蘇喬鬆手,笑道:“當然是和你告別啊,沒什麽好說的。你也不用送我了,我一個人去機場。”
“你還要出門嗎?”陸明遠對這個問題糾纏不放,“你看沒看最近的新聞,白天在牛津街的街角打電話,都有可能被騎摩托車的人搶走手機。現在是淩晨,你一個人帶著行李,穿過這片街區,誰能保證你的安全?”
他描述得很嚴重:“我不想在明天的報紙上看到年輕女性深夜遭遇不測的消息。你要是想上頭版頭條,就出門吧,沒人攔你。”
蘇喬從他的話裏,聽出了威脅的意思。認識陸明遠的第一天,他也說了嚇人的話——她根本不會在乎那些。
她知道自己並不想走,但她必須表現自然。
陸明遠見她不說話,隻當她還要鬧脾氣。他隱隱覺得她很麻煩,而他缺乏應對這種麻煩的經驗。
他也沒有考慮過,為什麽在麵對蘇喬的時候,他會愈發急躁,情緒容易波動,擔心她的安全。
陸明遠放緩了語氣,又問了一句:“難道你不想順利回國麽,工作再重要,能比得上身家性命?”
比得上。
蘇喬在心中回答。
她擺了一下手,接話道:“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片刻之後,蘇喬又和陸明遠商量:“不過,我還是想睡這個房間。其實你也擔心我啊,你就別拒絕我了。”
她態度隨和,語調輕快,頗有一種耍無賴的意味。
因為不想讓蘇喬半夜出門,陸明遠向她妥協。
這一晚,他和蘇喬同居一室。
躺在一張床上是不可能的。陸明遠拿出多餘的被子,鋪在了地毯上。他平常睡覺喜歡脫衣服,脫到隻剩內褲,今天卻變得格外保守,直到關燈鑽進被窩,他也穿著齊齊整整。
蘇喬就趴在床角,居高臨下俯視他。
“喂,陸明遠,”蘇喬道,“你睡著了嗎?”
陸明遠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回答道:“睡著了。”
蘇喬往前挪動一段距離,調戲道:“你都睡著了,還能聽見我說話,難不成你的夢裏也有我?”
夜色濃重,窗簾遮擋了星光,陸明遠的被子蓋得嚴實,如同潛身於黑暗。他回想過往的一個多月,想到的都是蘇喬怎樣開玩笑,或者評價他的作品,偶爾和他談到未來,她的語氣總是充滿期待。
她熱情活潑,善於逢迎,有些話嘮,做飯很難吃——陸明遠嚐過她燉的雞湯,卻忘記食材和配料都是他自己放的,蘇喬隻負責掌管火候。他曾經向她推卸做飯的責任,此後沒幾天,他又默默回歸了廚房。
原來樁樁件件的瑣事,他都記得。
陸明遠道:“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夢到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他為自己辯解:“林浩家的那條牧羊犬,我也夢見過好幾次。我在夢裏和它玩過飛盤。”
蘇喬被他的話逗笑。
她沒見過像陸明遠這樣好玩的人,她隨口問道:“你給那隻牧羊犬畫過畫嗎?”
陸明遠道:“畫過,被林浩拿回家了。”
蘇喬把話題牽引到正事上:“我也想回家,不過事情沒做完。我不太清楚你爸爸是什麽樣的人,我沒和他打過交道,他轉移過來的財產,你確定自己不要了嗎?”
“不要了,”陸明遠誠實道,“我打算去意大利,他住在羅馬的朋友家。你想回家,明天早點訂票,我送你去機場。”
蘇喬半真半假道:“我想讓你接受財產轉移,一方麵是因為,這是老師委托給我的任務,另一方麵是因為,財產數額龐大,我查不清來源。”
她掂量措辭,謹慎發話道:“我猜你心裏有顧慮,如果真的出了問題,那筆財產放在你這裏,也比放在你父親那裏更好。”
蘇喬恰如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輕聲稱讚道:“陸明遠,我覺得你是好人。”
陸明遠翻身平躺,微側過臉,看向了床上的蘇喬。
她將被子撥到了一邊,穿著一條紗織睡裙,領口略低,露出了精巧的鎖骨,還有大片的雪白肌膚。
再往下,她的胸型幾近完美,卻被睡衣包裹,不禁讓人浮想聯翩——如果把睡衣拉開,又能看見什麽?
如今已是五月,氣溫不高,夜晚莫名燥熱。
陸明遠平靜如常,視若無睹。
他謹記蘇喬的那一句:陸明遠,我覺得你是好人。
這一晚什麽也沒發生。次日一早,他從地上爬起來,踐行昨晚的承諾。他計劃把蘇喬送到機場,然後收拾行李,和林浩、江修齊他們告別,再動身前往意大利。
清晨水霧濃重,昨夜又下了一場雨。
還沒走出院門,蘇喬就拿出了手機,好像是在和律師事務所商議。電話那頭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隱隱約約說了一句:“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你怎麽就做不好呢?”
蘇喬向他解釋:“是我沒做好,我和陸明遠溝通過了,他確實不想接受合同。我也去了那幾家銀行和資產管理公司,陸明遠的父親有不少海外資產,我們接手以後……”
她的話還沒說完,電話裏的那個人——大約是她的上司,再次打斷道:“你出國前是怎麽承諾的?”
蘇喬的通話音量不算小,另一邊的林浩和陸明遠都聽見了。
林浩道:“小喬回國以後,會不會丟了工作?”
“她英語流利,名校畢業,又很會交際,”陸明遠評價道,“不愁找不到工作。”
林浩調侃了一句:“是啊,還長得挺漂亮。”
他接著問道:“對了,你是怎麽打算的,為什麽突然要去意大利?”
陸明遠給出了合理的解釋:“我去采風。一天到晚悶在家裏,沒有靈感。你知道靈感有多重要嗎?”
當天下午,在麵對江修齊的時候,陸明遠也是同樣的措辭。
不同之處隻在於,江修齊一直認為蘇喬和陸明遠是一對,他發現陸明遠要獨自前往意大利,自然冒出了怨言:“小喬呢?陸明遠,你怎麽一個人來公司了?”
彼時正是下午四點,江修齊的公司位於某間大廈內。從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能看見整齊的街道,來來往往的行人,以及更遠處綠意盎然的公園。
江修齊坐在黑色轉椅上,聽見陸明遠據實道:“她回國了。今天上午,我送她去了機場。”
“她會回來嗎?”江修齊道。
陸明遠直言不諱:“不可能回來了。”
“你們吵架了?”江修齊微微抬頭,與陸明遠對視,“不是我說你,你這個脾氣能不能改一改?這麽多年了,誰能和你相處融洽,誰沒和你吵過架?”
他既有板正他的傾向,也有泄憤的意思。
陸明遠和母親的聯係甚少,江修齊卻經常向姨媽匯報情況。陸明遠的父母早年離婚,水火不容,出於這方麵的考慮,陸明遠從不在表哥麵前談及父親。
所以,在陸明遠看來,蘇喬的身份可以透露給林浩,卻不能讓江修齊知道。
他幹脆順水推舟:“我和她分手了,別再提了。五六月份,南歐的天氣更好,我想去度假。”
一個從未陷入戀愛的人,扮演不出失戀的沮喪。為了掩蓋自己的神情,陸明遠低頭看向地麵,地毯的花紋形同水草,勾纏在一起,匍匐於他的腳下。
他忽然想起蘇喬臨走前,當著他的麵,握住那個金魚石雕,信誓旦旦道:“等我回國了,我要把它放進魚缸,種上水草,再養幾條真正的金魚。”
江修齊仔細審視陸明遠,終於從他的神態中,挖掘出一絲不同尋常。
作為表哥,他不忍心再多指責。
“本來呢,你上一次畫展出名了,”江修齊道,“巴黎那邊有一個邀請會,我想讓你參加。不過你狀態不好,還是算了,你去旅遊吧。”
他和陸明遠、林浩三個人都認為,此時此刻,蘇喬應該踏上了回國的飛機。
事實與他們的設想截然不同。
蘇喬乘坐的班機,直抵意大利羅馬。
她也並非獨自行動。羅馬機場的出口外,一男一女正在等她。
男人年約二十六,坐在車裏,戴著墨鏡,遠遠見到蘇喬,立刻向她揮手:“飛機沒晚點,準時降落了。好兆頭,沈曼,你說是不是?”
他身旁的那個名叫沈曼的姑娘,與他年紀相仿,自從蘇喬出現以後,沈曼的目光就沒有離開蘇喬。
蘇喬在宏升集團內部的聲望不高。一是因為,蘇喬年紀太輕,她剛進宏升集團,職位就是業務部經理,即便業績出色,仍然難以服眾。二是因為,蘇喬的爺爺對她很不信任,哪怕同意讓她進入公司,也飽含了試探的意思——爺爺在對待另一個孫子,也即蘇喬的堂哥蘇展時,就是另一副器重的樣子。
沈曼作為蘇喬的秘書,陪同蘇喬兩年有餘。期間一直盡職盡責,可謂她的左膀右臂。
在沈曼之前,蘇喬換過三個助理,引發人事部經理的不滿,告狀告到了上級。好在蘇喬並未放棄,她抱著碰運氣的打算,終於找到一個很能幹的。
而陪同沈曼來到意大利的男人,則是蘇喬父親公司的某一位助手,名為賀安柏,深得蘇喬父親的信賴。
時至今日,蘇喬她父親的公司依然獨立於家族企業,死活不肯被兼並,或許蘇喬的爺爺坐擁億萬身家,選擇手下留情,但是將來呢?伯父和堂哥們的選擇,就沒人能猜得準了。
賀安柏倒是不了解那麽多。他從車上下來,幫蘇喬扛起旅行箱,隨口說了一句:“今天上午,你讓我裝作律師事務所的老板,打電話教訓你……蘇小姐,我裝得像嗎?”
蘇喬道:“還行,陸明遠都相信了。”
言罷,她咳嗽了一聲,似乎處於感冒狀態。
沈曼替她拎包,關切道:“你著涼了嗎?”
蘇喬點頭:“昨晚沒睡好。”
不止是沒睡好。昨天夜裏,她輾轉反側,仗著黑燈瞎火,幹脆躺在床邊,觀察陸明遠。
她研究他的頭發、鼻梁、唇形,感歎他被上天眷顧,再然後,他忽然就睜開了眼睛。
兩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對。
不知道什麽時候,昏昏沉沉地睡著。
她不自覺地想起陸明遠,而在她身邊,沈曼匯報道:“我們能確定遺囑就在陸沉的手上。陸沉在三天之內,隻給他的兒子陸明遠發過郵件,我們監控了他的郵箱,但是完全猜不到,陸沉究竟把遺囑藏在什麽地方……”
“你們猜到了,也拿不到,”蘇喬回答,“他給我爺爺當了三十多年的助理,兩位伯父都想拉攏他,他從沒犯過一次錯。這樣的人,城府太深了。”
陸沉正是陸明遠的父親。
不過依蘇喬之見,陸明遠比他父親單純得多。
她想得心煩,從行李箱中摸出一瓶酒精飲料,開蓋喝了一口,又聽沈曼說道:“還有一件事……”
沈曼吞吞吐吐,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蘇喬倚靠在後座的軟枕上,左手端著玻璃瓶,看著陽光被瓶身折射得分崩離析,忽然就笑了出來:“怎麽了,你和我之間,有什麽話不能講?”
歐洲城市的建築讓人感到大同小異。今天的羅馬風和日麗,天氣明媚,街邊就是露天酒吧,坐了三三兩兩的人群,遮陽頂棚被收了起來,金光都落在酒杯裏。
蘇喬有些羨慕,晃了晃自己的杯子。
沈曼怕她發怒,硬著頭皮開口道:“顧寧誠快要結婚了,新娘就是您的堂姐葉姝。我們在出國前兩天……收到了、收到了葉姝的喜帖。”
賀安柏在駕駛座位上開車,因為聽說過風言風語,他甚至不敢插.嘴。
據賀安柏所知,蘇喬從小受到父親栽培,格外爭強好勝。她的父親隻有一個女兒,也對蘇喬寄予厚望,放任她進入蘇氏集團,和一幫老油條鬥得死去活來。
這種生活太緊張,無法避免壓力成山。何況那會兒,蘇喬還在北京上大學,一邊忙工作,一邊跑學業。
就是在那個時候,顧寧誠向她伸出援手。
顧寧誠出身優越,父母與蘇家私交匪淺。他在宏升集團任職,和蘇喬畢業於同一個大學,經常被人看到他們談笑風生——無論是從家境、相貌、亦或者背景方麵考慮,他和蘇喬都很般配。
但他和蘇喬無疾而終。
甚至可能,從未開始過。
蘇喬聽聞他的喜訊,不以為然地笑道:“葉姝堂姐,跟她母親一個姓氏,性格也像她母親。顧寧誠喜歡這種類型的,他倒是敢於挑戰自我。”
沈曼試探道:“你一個多月沒來公司,他們都說,是因為顧寧誠要結婚……”
“葉姝放的消息嗎?”蘇喬輕聲道,“她就不能不作。”
沈曼聽出她的譏諷,當即閉口不言。
蘇喬捧著酒杯,第一次向秘書坦白:“我和顧寧誠隻聊過天,哪裏有別的牽扯。他幫我在人事部挑助手,我幫他審核項目賬單,不過他娶了葉姝,以後不能找他幫忙。”
沈曼聞言垂首。她剪了短頭發,發型幹淨利落,與兩年前大不相同。她的包裏沒有鏡子和化妝品,隻有一遝分類的文件,和一部行程筆記。
取出筆記本之後,沈曼又說:“昨天上午,蘇展給我發了郵件。他問我,你到底去了哪裏……”
蘇喬道:“你怎麽回答的?”
沈曼如實道:“我說您積勞成疾,生病了,在醫院靜養。”
蘇喬笑了一聲:“這是他最想聽到的答案。”
話音未落,街巷愈漸狹窄,汽車駛向一個單行道,最終停在了路邊。蘇喬拎著東西下車,站在選定的旅館前,拉開正門。
夜裏十點多鍾,天幕近乎漆黑,偶爾有人經過小巷,留下一道拉長的影子。
蘇喬意興闌珊,站在窗邊,觀望陌生城市的景色。
這裏的路燈很別致,由一根線吊在路麵中央,向下低垂。從旅館房間往外看,一片路燈,連成了一根閃爍的線。
燈盞的距離不夠近,狹窄的路麵上,總是一段暗,一段明,有人在光影中穿梭,逐漸走向了旅館。
蘇喬見他身影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起初她還覺得自己疑心重,等到那人幾乎站在樓下,她雙手按著窗欄,立刻蹲了下去。
——那個人,真的是陸明遠。
作者有話要說: 明明:不知道為什麽,就想住這家旅館。
——————
五千字!這章真的有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