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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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逐漸被烏雲遮蓋, 散落紛紛揚揚的雪花。雪中有雨,一簇簇, 一團團, 激蕩冰冷的寒意, 悄無聲息地彌漫。

    葉姝穿著一條開叉長裙,暴.露在凜冽的空氣裏。她整個人好像靜止了,**與靈魂分割,靈魂漂流向更遠的地方, 留給她一片虛無的空洞。

    葉紹華急忙跑向她:“姐姐?”

    “你不要過來,”葉姝拔高聲音,直搗耳膜, “如果你不想我跳下遊泳池的話。”

    她猛然抬頭,瞪著葉紹華, 眼中有一層血絲。

    “姐……”葉紹華愣在原地。

    陸明遠也是第一次目睹這種情況。他攏緊了自己的羽絨服,雪水依然從空中漏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提醒葉紹華:“是不是隻有顧寧誠能接近她?”

    天太冷了,吐出的氣息粘連白霧,陸明遠抬起手,捂了一下鼻子, 又說:“她不願意走, 讓顧寧誠把她抱走吧。每年冬天, 不少俄羅斯人凍死在街頭, 他們喝醉了酒, 一直坐著,或者躺著,半夜被人發現,基本都涼了。”

    葉紹華回過神來,連忙喊道:“姐夫!”

    黑夜綿長,無星無月,燈火照出幢幢剪影,映至水中,光芒萬千。

    葉姝伸出左腳,探進遊泳池,挑起一圈圈波紋。她仰頭望著天空,慢慢向下滑落,肩膀卻被人扶住,顧寧誠將她按緊,又把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手掌托起她僵硬的臉:“你是怎麽了,今天是尋死覓活的日子嗎?”

    葉姝雙腳泡進水池,顫聲道:“如果我咽了氣,老公你呐,肯定要放鞭炮慶祝。”

    “到目前為止,葉姝,你還是我的未婚妻,”顧寧誠握緊了她的胳膊,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她拽上岸,語氣沒有絲毫改變,“你出了事,我放一串鞭炮慶祝,顧家和蘇家的長輩們都會認為我不正常。”

    葉姝走火入魔般地嗤嗤發笑。

    顧寧誠見她嘴唇烏紫,不由皺緊眉頭,又問:“你遇到了天大的事嗎?好死不如賴活著。”

    葉姝撩起裙擺,雪白的大腿緊貼地麵,她絮絮叨叨地說:“你的前女友還留著你的照片呢。我下午翻她的微博,看到了你們的床.照,你當年多麽身強體壯,生龍活虎啊……”

    “你們的床.照”這五個字,像是鬼魅的囈語,飄散到了不遠處。

    烏雲盤結,雪水氤氳,天好像更冷了。

    葉紹華蹲在地上,耐心規勸道:“姐姐,二十一世紀了,大清早亡了,成年男女,誰還沒幾個前任呢?姐姐也有啊……”

    這樣摻和姐姐和姐夫的事,讓葉紹華感到一絲羞恥。他沒講幾句,脫下羊毛襯衫,蓋在了葉姝的腿上。女孩子不經凍,葉紹華作如是想。

    他還小的時候,母親就常常告訴他,凡事都要讓著姐姐——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孩子,他的體格更加健壯,他應該保護家裏的掌上明珠。

    見到葉姝這樣,他真的很心疼。

    不過如此一來,葉紹華就光著膀子,隻穿了一件背心。

    陸明遠捏了一下自己毛衣的厚度,心中暗忖:脫完外套,他就走回室內。於是他脫下最外麵的羽絨服,罩在了葉紹華的頭上,又和他說:“我先回屋了,小喬見不到我,可能會著急。”

    他還轉述了一句蘇喬的原話:“她讓我待在室內,乖乖等她打完牌。”

    顯而易見,他根本不想管別人的家事。

    顧寧誠和前女友拍下的床.照,直接引發了葉姝的激烈反應,陸明遠以為,他站在這裏,隻會徒增尷尬——他對顧寧誠的床.照又不感興趣,守在這兒做什麽呢。

    卻不料葉紹華抱住了陸明遠的大腿。

    他好似一位“病急亂投醫”的家屬:“唉,妹夫,你是過來人,你幫我勸一下我們的姐姐……”

    葉紹華所說的“我們的姐姐”,無法激起陸明遠的共鳴。但他仔細想了一下,既然蘇喬是他老婆,那麽葉姝確實可以算作堂姐。可他對這種關係缺乏認知,他一手提起葉紹華,低聲說:“勸什麽勸,別浪費時間。室外溫度零下七度,你和顧寧誠同心協力,早點把葉姝扛回去,才是正事。”

    言罷,他往回走。

    幾米之外,葉姝卻在盯著他。

    她身上不僅有顧寧誠的外套,還有葉紹華卸下的羽絨服——那是陸明遠的衣服。她不再覺得寒冷,乍然來臨的溫暖將她包裹,她不禁暗想,為什麽呢?蘇喬就能事業愛情雙豐收,而她自己,要活得如此煎熬負罪。

    顧寧誠始終在踐踏她的真心。

    她再疼再苦也甘之如飴,時至今日,不願也不會醒。

    誰年輕時沒有愛過一個給不了你未來的人?天長地久的結局很好,飛蛾撲火的結局也很好——她這般告誡自己,如魔如怔,還經常夢到顧寧誠。夢裏她為他生了孩子,兒女雙全,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隻是在現實生活中,蘇喬比她幸福很多。

    葉姝扶著地磚,站起身子,邁開雙腿向前跑,迎著冷風,撞上了陸明遠的後背。他立刻退到旁邊,回頭看她,見她麵帶怪異的微笑,陸明遠說了一句:“葉小姐,你需要精神科的醫生。”

    顧寧誠及時趕到,麵朝著陸明遠:“陸先生,葉姝是我的未婚妻,請你和她說話,注意分寸。”

    陸明遠稍有疑惑:“生病看醫生,不是很正常麽?”

    葉姝莞爾一笑,插.話道:“我沒病啊,我剛撞你一下,是不小心。我想找你道謝呀……你的羽絨服,很暖和呢。”

    陸明遠點頭,卻道:“我把羽絨服送給葉紹華了,不用還我。你感謝你的弟弟吧,他隻穿了一件背心。”

    他雙手揣在褲兜裏,旁若無人地往回走,顧寧誠又喊住了他,囑咐道:“別把你聽到和看到的那些事,告訴蘇喬。”

    顧寧誠和陸明遠的身高相近,他索性湊在他的耳邊說:“葉姝的片麵之詞,你傳來傳去,多半就會偏離現實。哦,還有,陸先生,謝謝你好心送了葉姝一件衣服。”

    他們談話的功夫,葉紹華已經爬了起來,一溜煙衝進了室內。他以為葉姝、顧寧誠、還有陸明遠,都走在回去的路上。

    結果陸明遠停步了。

    他偏頭看向顧寧誠:“我和蘇喬說什麽,都是我的自.由。我覺得,你應該少管閑事。”

    顧寧誠緩緩地解開了袖扣。

    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自認為沒有別的意思。一旁的葉姝卻知道,這代表顧寧誠略感焦躁,他為什麽焦躁?害怕蘇喬知道他和別的女人上過床?

    她一手狠狠地拉開陸明遠,打算和顧寧誠雙目對視。

    陸明遠反感別人碰他,拽開了自己的袖子,無意中甩到了顧寧誠。壓抑已久的禮貌氛圍被打破,顧寧誠調侃了一句:“陸先生,你想在這裏動手?”

    陸明遠耗光了耐心,不再應答。

    顧寧誠不以為然,搭上了陸明遠的肩膀。

    雪一直沒有停,較之剛才,卻小了一點。陸明遠的頭發上沾了雪,他握住顧寧誠的手腕,反過來一扣,惡意地扭疼了他。

    顧寧誠不會在他的麵前忍氣吞聲。

    新仇舊恨加到一塊兒,促使兩人在泳池邊打起了架。那不是一場友善的切磋,雙方都是照死裏打,不知何時見了血,映在雪地上,分外耀眼。

    葉姝先開始還想拉架。

    後來她才明白,男人一旦衝動,比魔鬼還可怕。尤其顧寧誠那種心裏藏了事,壓抑久了的,下手極狠,她連滾帶爬跑回去,找大家幫忙。

    葉姝剛踏進大門,冰冷的泳池中,傳來一陣“撲通”聲。

    ——顧寧誠和陸明遠都掉進水裏了。

    *

    溫暖如春的室內,蘇喬還在和股東們玩德州.撲克。

    她一手高舉酒杯,指甲顏色比酒水更紅,笑意盎然道:“郭董,我都說了,這隻是一場遊戲,你怕什麽呢?”

    郭董一推杯子,悻悻然道:“蘇總,你這是聚眾賭博!”

    蘇喬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們沒有用籌碼,數字都是口頭的,算什麽賭博?郭董,從開局到現在,你贏了一盤,輸了一盤,既然你輸不起,那就別玩了。”

    一旁的另一位股東也說:“哎,蘇總,郭董的情況,您知道。他玩不起,咱們換別人唄,我讓我助理來,那個小夥子,玩得開,腦筋轉得快。”

    蘇喬剛想應好,她的秘書匆忙跑過來,和她耳語道:“陸明遠掉進泳池了。”

    酒杯差點滑落,蘇喬心中一驚。

    她知道陸明遠水性不太好。

    陸明遠安守本分地站在角落,怎麽會突然掉進遊泳池?外麵天寒地凍,他一貫不喜歡出門,八成是有人把他帶出去,又將他推進了遊泳池。

    蘇喬設想完畢,心疼與焦慮並存,驀地生出萬丈怒火。

    其他幾人發現蘇喬表情不對,麵上也不好詢問什麽。而蘇喬忽然站起身,一把拉過秘書,將他按在自己的座位上,囑咐道:“你先代替我打完這一局。”

    她接著和股東們說:“不好意思,我臨時有急事,等我二十分鍾。”

    郭董抓著撲克牌的牌麵,取笑道:“蘇總,你想臨陣脫逃啊?”

    蘇喬趕時間,沒回答他的問題,一溜煙跑了。

    冷風苦寒,無休無止地呼嘯而過,光是站在外麵,都冷得直打哆嗦。遊泳池的邊上,隱約有一個坐立的影子,被眾人團團包圍,另外還有人喊道:“陸明遠呢!快把陸明遠撈上來啊!”

    馬上有人回答:“陸明遠還在遊泳池裏?”

    “是啊!他不就在那兒嗎!”

    “快啊,趕緊的,天這麽冷……”

    “小心出人命!”

    蘇喬朝著遊泳池一望,瞧見正中央浮著一個黑影,撲騰出一些迸濺的水花——為什麽沒人幫陸明遠,隻有顧寧誠上岸了?蘇喬來不及思索,來不及叫保鏢,她脫下高跟鞋和外套,僅僅穿著一條薄裙,一頭紮進了遊泳池。

    嘶,冰水透涼入骨。

    岸上認識蘇喬的人,一下子慌了神:“臥槽,蘇總跳水了!救命啊!!!”

    數不清的男男女女在泳池邊上跑來跑去,賀安柏緊緊拉著保鏢,混跡其中,隻見自己的老板英雄救美……啊呸,這是什麽比喻!總之他看到蘇喬拽住了陸明遠。

    哎,其心可嘉。

    賀安柏來不及多想,火速脫掉了衣服,跟著跳進了遊泳池。他和蘇喬一起,把陸明遠帶上了岸。

    近旁的路燈被打開,燈光幾近暖橙色,卻照不亮冬天的嚴寒。燈下的雨水連絲成絨,閃閃發亮,落在冒著水汽的遊泳池上,全是一片又一片隨波蕩漾的冰棱。

    蘇喬凍得說不清一句話。

    賀安柏大聲道:“毛毯呢?薑湯呢?熱水池呢?蘇家的私人醫生在哪兒?”他飛快地找到保鏢,又用兩件厚實的羽絨服裹住蘇喬和陸明遠。

    他聽見蘇喬抖著聲音,喃喃自語道:“這仇不報,我不姓蘇……”

    *

    打從上岸開始,陸明遠咳嗽了好幾次。

    蘇喬借用了伯父家的休息室,親手扒掉了陸明遠的衣服,給他重新換了一套。從頭到尾,蘇喬一言不發,注意到陸明遠的臉上青了一塊,蘇喬竟然什麽都沒問。

    陸明遠還是第一次瞧見她這樣。

    他竟然有些忐忑。

    “我……”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和顧寧誠打架了。”

    蘇喬終於開口:“誰先動的手?”

    他們一幫人都被私人醫生檢查過。醫生說他們沒有大礙,囑咐他們防寒保暖,今晚早點睡。蘇喬聽了這般回答,用質疑的目光看向了醫生,然而醫生問心無愧,振振有詞地說,如果他們有任何問題,可以明天去醫院體檢。

    歸功於常年鍛煉,陸明遠的身體素質很好。他其實已經不難受了,可他回想起打架鬥毆的全過程,他慚愧地低下了頭,誠實地說:“我先動的手。”

    蘇喬深吸一口氣:“顧寧誠用惡心的話刺激你了?”

    陸明遠隻好從頭開始講:“顧寧誠的前女友在微博上發床.照……”

    蘇喬道:“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認識他前女友?”

    陸明遠恍然覺得自己在被上司盤問。

    他使勁搖頭:“你聽我說完。照片被葉姝發現,他們在泳池邊吵架,顧寧誠告訴我,不能把他們的話轉述給你,他摸我的肩膀,我擰他的手腕,就打起來了。”

    蘇喬扶住自己的額角:“因為這點小事,你們打出血了。”

    陸明遠沉默不語。

    因為那是顧寧誠的血。

    他的鼻子被陸明遠捶了一拳,鼻血一霎流出了好幾滴——這並非陸明遠的本意,在當時的環境下,倘若他停手,隻會被顧寧誠揍扁。雖然人們喜歡用善良和溫柔來感化另一方,但是當憤怒與衝動交加,紳士般的忍耐,會讓後果持續惡劣化。

    顧寧誠力氣大,下手狠,隻是不擅長格鬥技巧。他被陸明遠踹了幾腳後,抱著玉石俱焚的心理,將他拽下了遊泳池。

    蘇喬能猜出大概。

    可她依然嚴肅道:“我讓你待在室內,乖乖等我打完牌,你呢?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跑出門?你在這兒認識幾個人?顧寧誠早就被人撈了上來,而你,出了事,都沒人跳下去幫你。這裏是伯父家,養了一幫狼心狗肺的窩囊廢,你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

    她一定會發瘋。

    蘇喬咬唇,越想越氣,氣得發抖。

    陸明遠摸了摸她的頭:“我現在依然健康。醫生也說,我沒事。隨便出門,是我不對,你別發火。”

    他盤腿而坐,說話的聲音低沉,飄到了蘇喬耳邊:“氣壞了你,我又要心疼。”頓了一下,他自我反省道:“讓你跳下水池,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錯。”

    蘇喬卻道:“不,不關你的事。”

    她垂首罵了幾句髒話。

    陸明遠規勸道:“你冷靜點,顧寧誠一開始……”

    “我很冷靜,”蘇喬推了他的胸膛,打斷道,“你和顧寧誠兩個人的年齡加在一起,差不多都有五十多歲了,你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不想知道顧寧誠有什麽動機,錯了就是錯了,殺人犯有一個悲慘身世,殺人就不犯法了嗎?”

    陸明遠斟酌片刻,從容地回答:“你的臉紅了,語速很快,一句話很長,你冷靜時不是這樣。”

    而後他又問:“你知道顧寧誠把我拉下了水?”

    蘇喬長舒一口氣,卻不做聲。

    陸明遠繼續凝視她。

    他想起蘇喬第一個跳進水池,與賀安柏一起救他上岸,凍得僵硬,還拚命找醫生。她今晚設計了一場牌局,目的在於嫁禍郭董,而陸明遠這麽一攪和,能不能繼續下去,還是一個問題。

    蘇喬被焦慮纏身,手腳更冷,陸明遠捂了一會兒,還沒捂熱。

    他敞開自己的衣領,將蘇喬扣進懷裏,用身體溫暖她,隔了好一會兒,他說:“我以後會去學遊泳。我並不是完全不會遊泳……”

    “學了也沒用,”蘇喬打斷道,“你今天穿了毛衣和毛褲,衣服吸水,總往下墜……顧寧誠真不一般,他也不怕凍壞自己。”

    言罷,她離開了陸明遠的懷抱。

    室內的娛樂區,還有一場牌局在等著她。

    陸明遠坐在原地,反省蘇喬剛才的話。他掏出自己的手機——防水諾基亞,用紙巾擦幹了水珠,晾了一會兒,重新開機,諾基亞沒受絲毫影響,依然保持了正常運轉。

    他編輯短信的時候,驀地收到了一條消息。

    江修齊通知陸明遠,因為他的作品在倫敦拍賣行大受追捧,法國巴黎的藝術家沙龍,誠摯邀請他在今年二月份出席。陸明遠的三幅作品,累計拍賣出十七萬英鎊,數額不算大,但也足夠他花。

    陸明遠保存了文本,隨意地回複了江修齊:“我不去沙龍。我法語不好,混不了巴黎的圈子。”

    江修齊並不死心:“你在英國長大,還沒上過幾堂法語課?”

    陸明遠假裝沒看見。

    他專心給蘇喬發短信。

    另一邊的蘇喬手機振動,但她置若罔聞,重新坐回了牌桌。麵對周圍幾位董事,蘇喬道:“久等,我的事情處理完了。”

    郭董聳肩:“蘇總,您這真是……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說好了二十分鍾,我們等了四十分鍾,終於見到你本人。”

    蘇喬笑得輕鬆:“誰還沒個急事呢?你說是吧。”

    郭董搓著撲克牌,樂津津道:“剛打牌的時候,有幾個小姑娘,就站在我們身邊八卦……說什麽,蘇總大冷天的,跳下遊泳池,就為了救一個男人……”

    蘇喬聞言挑眉。

    郭董又說:“我尋思著,怎麽會呢?咱們蘇總是誰?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宏升總裁,擱哪兒家公司都沒有啊,哦,這話不全麵,也就一些互聯網公司有吧。比如什麽snapchat ,facebook ……可我們宏升,做的是傳統行業,我們的龍頭老大,不可能拎不清輕重。”

    蘇喬翻開一張牌,不冷不熱道:“郭董,您老婆掉水裏,您救不救?”

    話音剛落,在抬頭的時候,她又瞧見了陸明遠。

    陸明遠坐在沙發上,氣定神閑,淡然如常,順便接受了幾位熱心人士的慰問。好像剛才打架的人不是他,掉進遊泳池的人也不是他。

    蘇喬沒奈何地笑了。

    郭董順著她的目光一看,立馬注意到了陸明遠,心道:這渾小子長得真不錯,難怪把蘇喬套牢了。唉,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忍不住實話實說:“蘇總啊,我老婆……要是掉進了水裏,我絕不會自己救,我要找人來救。”

    蘇喬恭維道:“郭董是做大事的人。”

    聽聞蘇喬的稱讚,郭董笑容含蓄:“哪裏哪裏,我做的事業再大,大不過咱們蘇總。蘇總剛上任,還沒幾天呢……就開始大刀闊斧搞改.革!”

    他秉持著一貫作風,指桑罵槐道:“咱們老一輩常說啊,初生牛犢不怕虎,咱們蘇總信奉的,肯定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能與火箭爭速度,敢和日月比高低。”

    呸!

    蘇喬在心中暗罵一聲。

    什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與火箭爭速度,和日月比高低”,全是大.躍.進時代的標語——郭董什麽意思,再明顯不過了,無非是嘲笑蘇喬急於求成,鼠目寸光。

    蘇喬並不搭話。

    她抬高了下巴,盯緊一旁的男侍者,胸有成竹道:“我押注。”

    另一位董事規勸道:“蘇總,您那一百萬都快要輸光了呀……”

    蘇喬感到驚訝,敲了一下桌子,訓斥自己的秘書:“我不在的四十分鍾,你輸了幾盤?我讓你學學撲克牌,你全當耳邊風了?”

    她表現出滔天怒火,不似作假。

    秘書麵露難色,訥訥道:“蘇總,前兩場局麵,我沒抽到好牌。”

    蘇喬聽得煩躁:“你沒把握,為什麽不棄牌?”又故意說:“我看你在財務部表現出色,才把你調到身邊來當秘書,怎麽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大材小用?四十分鍾輸光我一百萬,把你賣了都賠不起,真晦氣。”

    這一番話,讓郭董想起——蘇喬的秘書上任不到兩個月。

    哎,不會用人。郭董心道。

    蘇喬的秘書揚起眉毛,臉色微白。他將雙手放進褲兜,抵住大腿,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回答道:“蘇總,您剛剛出門前,隻說了讓我代替您,坐在這兒繼續打牌。”

    語畢,他往後退了半步,與蘇喬保持距離。

    蘇喬笑道:“趙秘書,我希望你能明白兩點,第一,那一百萬是我的錢,不是你的錢。第二,我讓你代替我,可沒把這筆錢送你。”

    她正眼不瞧秘書,克製嗓音,語氣低沉,宛如一位喜怒無常的老板。

    當然了,她還爭強好勝,心浮氣躁。

    這恰恰是郭董給蘇喬的定位。

    今天晚上,郭董牌運亨通。幾位年輕美女靠攏在他身後,溫香軟玉,鶯聲燕語,聽得他身心舒暢,隻覺自己是北鬥星轉世——打遍天下無敵手。

    他自斟了一杯茅台酒,同桌打牌的還有兩位好友,如果沒有蘇喬在場,這場牌局……堪稱完美。

    眼見蘇喬教訓屬下,郭董心念一動,佯裝一位“和事佬”:“呦,蘇總,逮住秘書一頓訓呢?敢情人家的上崗需求還要加上一條——精通德州.撲克,您給人加錢了嗎?要我說啊,這事兒就算了,您看人家趙秘書,一身的書卷氣,他不是打牌的料。”

    蘇喬釋然道:“好吧,趙秘書,郭董都說不介意了。那一百萬就算了,今晚的事,你回家反思……”

    一句話尚未說完,郭董撲哧一笑:“蘇總,您又變卦了?”

    蘇喬反問:“我變了什麽卦?”

    “那一百萬,你輸給我們,不想給了?”

    “郭董,你剛剛說了,那事兒就算了,趙秘書不是打牌的料。”

    郭董好不容易逮住蘇喬的把柄,哪兒能輕易地放手。他輕輕“嘿呦”了一聲,糾纏道:“您先前的場麵話,說得多好聽啊?您說,要拿一百萬出來,紀念咱們的老董事長,給大家樂嗬樂嗬。”

    蘇喬麵不改色:“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是在聚眾賭.博嗎?”

    “賭.博”兩個字,她說得很輕。

    然而隔著一條走廊,陸明遠注意到她的口型。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在靠近蘇喬的位置,他又停了下來——他想起蘇喬的告誡,她讓他不要靠近,乖乖等她打完牌。

    陸明遠暗自猜測,蘇喬在玩什麽撲克牌。

    他沒瞧見賭.博的籌碼,也沒瞧見一丁點兒錢款交易。

    他不知道這筆交易進行得十分隱蔽。牌桌上,郭董破天荒地開脫道:“蘇總,私底下小打小鬧的牌局,跟聚眾賭.博扯不上關係。”

    他身旁坐著的另一位董事也說:“唉,咱們以前玩的娛樂遊戲,比現在刺激驚險多了。人老了,玩不動了,隻能搓搓麻將,打打撲克牌。”

    蘇喬似乎聽信,稍有妥協。

    她又陪著他們玩了兩把,瘋狂押注,大輸了一次,又小贏了郭董一次。這下郭董不幹了,非要加錢,蘇喬卻道:“不玩了,我輸了一百多萬,沒意思。”

    她興致缺缺,起身走人。

    幾步之外,陸明遠以為她打完了,脊背不由挺得更直。他的視線不曾離開蘇喬,隻盼著她能快點走近,然後他牽著她回家,將她抱上床,再摟著她睡一覺。

    卻不料在牌桌上,某一位董事小聲說:“蘇總扭頭走了,那一百多萬……就算了吧。”

    另一人道:“能不能讓蘇總簽一個合同?”

    他帶著酒氣,拉來了自己的助理。

    郭董暗想:桌上的人,都是他的熟人。難得有一個整治蘇喬的機會,他必須好好把握——直接拿錢,實在無趣。簽合同更是不必,太麻煩。散播蘇喬欠錢的消息,也沒必要,畢竟那一百多萬放在董事會都不夠看——大家還會可憐他郭董缺錢。

    怎麽辦呢?

    郭董道:“讓蘇總給我們寫張欠條吧。”

    蘇喬的秘書還站在旁邊。他聽完郭董的話,做了一個傳話筒。十幾分鍾後,他雙手拿著蘇喬的欠條,交到了郭董的手裏。

    郭董喜形於色。

    趙秘書卻在想,人呐,總是容易樂極生悲。

    *

    而蘇喬已經走在返程的路上。

    她今日疲勞,叫來了司機。自己則坐在後麵,側身半躺,把陸明遠的雙腿當做枕頭,她起初隻是緩慢地眨眼,後來越發困頓倦怠,不知不覺合上了雙眼。

    夜色深重,雨水如淺墨飄散,蒙得車窗起了一層霧。陸明遠看向窗外,撫摸蘇喬的臉頰,自言自語道:“我今晚給你發的短信,你看了嗎?”

    蘇喬打了一個哈欠:“沒有,我沒空。”

    陸明遠捏了她的臉。

    蘇喬反而按住他的手掌。幾秒後,她鬆口道:“我逗你玩的,你的短信,我一定會看。不過,除了你的消息,我還收到了江修齊的消息,他說,法國的一個藝術家協會邀請了你,他們一向很有格調,從來不帶普通人玩。”

    陸明遠拐彎抹角道:“地球上有兩百多個國家。高格調的藝術家協會,不止法國的那一個……”

    總之,他不想去。

    他懶得說理由,低聲蠱惑她:“我出國一個禮拜,你見不到我,不想我嗎?我覺得,你會茶飯不思,想我想到失眠。”

    蘇喬沒回答。

    她睡著了。

    車輛行駛平穩,司機開了暖風。風速適中,溫暖怡人,輕輕吹過蘇喬,吹動了她的頭發。

    陸明遠把蘇喬額邊的碎發攏到耳後,手指不小心碰到她濃密的睫毛,感覺她輕顫了一下。他的呼吸也跟著一緩,像是被什麽柔軟的東西紮根。

    “小喬……”他看著窗外,念了一句。

    聲音很低,講給自己聽。

    白霧茫茫的城市中,萬家燈火光影模糊。他心不在焉地觀賞夜景,右手還搭在蘇喬身上,攬著她的細腰,防止她睡得掉下去。

    蘇喬的手機在此時震動。

    而她太累了,竟然沒被吵醒。

    陸明遠拿起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了三個字——“戚主任”。陸明遠思索半秒,掛了母親的電話,用自己的手機給她發短信。

    信中說:您好,我是陸明遠。蘇喬睡著了,等她醒來,我讓她看未接電話。

    戚倩與陸明遠不同,她完全不避諱他。很快的,她回複了一條信息:“明明,他們顧氏集團的投標方案,很像是蘇喬遞交方案的改進版。時間上來不及了,開標會召開在即,專家們做完了初步評審,我才發現兩份方案的相似點。”

    陸明遠從沒參加過商業競標。

    但他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