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警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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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詩班的歌聲一如天籟, 教人禱告, 教人懺悔。

    蘇澈站在燭台邊,兀自默念:他有悔過之意, 他不該在蘇喬的家具上刷一層氧化.汞。出海的輪船底部偏紅, 多半是因為漆料裏摻雜了氧化.汞與氧化銅, 這些劇毒物阻止了甲殼類動物附著在船底……而蘇喬是活生生的人,長期接觸氧化.汞, 極可能引發精神疾病, 甚至於死亡。

    除此以外,還有一點, 最讓他感到無可奈何。

    父親之所以讓他使用氧.化汞,不僅僅是因為汞可以揮發——倘若蘇喬中了毒, 去醫院檢查,很有可能查不出來。抽血化驗時,倘若汞的含量很低,測出的可能微乎其微。

    蘇澈不得不承認,他使用了一條陰狠毒辣的計策。

    錯已鑄成, 覆水難收。

    蘇澈心潮微動, 再次向主神禱告。

    光火耀動, 蠟燭仍在燃燒,不曾熄滅。

    蘇澈心裏好受了些。似乎他的罪過已經被神承擔, 神將代替他贖罪, 代替他償還他所虧欠的, 給予世人寬容與庇佑。

    蘇澈得償所願, 離開了教堂。他從前瞧不起供奉神的人,瞧不起旁人有自己的信仰,可當他走到了如今這一步,能拯救他於水火之中的,似乎隻有普度眾生的神明。

    回程的途中,蘇澈繞路去了一趟醫院。

    今日的雪還沒化,天倒是放晴了,醫院的病房剛剛被打掃過。蘇展正坐在床上看手機,沒看幾分鍾,他身心疲累,便將手機放置在了一邊。

    蘇澈推門而入,笑道:“大哥,你今天狀態怎樣?”

    “和昨天一樣,沒什麽長進,”蘇展答話道,“直不起腰,白天夜裏都躺在床上。”

    他忽而一笑:“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睜眼到閉眼,一整天無所事事,集中不了注意力,看不完半本書,你說我是廢人也行。”

    他怎麽會是廢人呢?

    在蘇澈心中,蘇展殺伐果斷,足智多謀,扛起了宏升集團的大梁。他是一位富有主見的領導者,也是一位關心家人的好哥哥。

    蘇澈安慰道:“哥,你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你再休息一段時間,聽從主治醫生的話,按時吃藥,調理身體,一旦你恢複過來,就能出院了。”

    他還說:“我活到二十幾歲,做了不知道多少場手術。這間醫院的大門,我來來回回、進進出出了無數次……”

    想當初蘇澈住院時,蘇展也經常看望他。

    風水亂流轉,到了今天,他們的位置互換了。

    蘇展卻道:“去年一月,爺爺去世。緊跟著,你做了一場手術,往後不久,葉姝在宴會上中毒。現在輪到了我,阿澈,你說,下一個是誰?”

    他的嗓音偏小,仿佛是自言自語。

    蘇澈垂首靠近他,歎氣道:“我們家的人,去年都不順。爺爺死後,爸爸當上了總經理,這才一年不到,總經理的位置……”

    蘇澈尚未說完,蘇展便打斷道:“你在財務部工作,遇沒遇到什麽困難?”

    困難?

    僅僅是這兩個字,便讓蘇澈想到了總裁辦公室裏的新家具。他該如何向蘇展請教呢?如果實話實說,他將直言不諱:哥,我要做殺人犯了。

    而現實卻是,蘇澈閉口不談。

    蘇展緩緩勾起唇角:“多大的困難,你竟然都不敢跟我提一句。”頓了頓,又鼓勵道,“你應該記住,你現在處於上位,心要狠,也要穩,做事不能優柔寡斷。如果你做了,那便是做了……天下沒有後悔藥。”

    講完這句話,他動了一下脖子,躺得安詳平靜。

    蘇澈猶疑道:“大哥,你後不後悔殺了程烈的兒子?”

    “不後悔,”蘇展閉目養神,眼睛都沒睜一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派人在蛋糕裏放上幾勺花生醬。程烈兒子去世的那一年,程家的公司被我親手收購,你享受著今天的福利,別忘了,福利是怎麽來的。”

    初時,蘇澈以為,他與他的兄長談話,能紓解自己的情緒。然而一番話還沒結束,他的心裏,又壓上了一塊重物。

    就像是希臘神話裏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隻差一步便能登頂、頓悟、不再勞苦。可是蘇澈總也走不到山頂,他須得不斷地扛起石頭,不斷地向上奔波。

    他說:“大哥,我有些茫然。”聲音漸低,“我還想到了……我媽媽。”

    蘇展睜開雙眼。

    他的眉目極為深邃,誠然是英俊又耐得住打量,但他眼中那些紛繁複雜的東西,卻讓人永遠也看不清。

    他緩緩問:“你媽媽去世很多年了。人死後的世界,和我們活著的世界不同。你知道什麽是往生嗎?死,是另一個生。你和我,我們所有人,沒一個能逃得過,區別隻在於或早或晚。”

    蘇澈聞言默然。

    他張了張嘴,蹦不出一個字。

    蘇展又說:“你母親活著的時候,對你的期望,是讓你平安長大。你現在差不多已經做到了,你對她還有什麽掛念?”

    蘇展一邊說話,一邊搭上了弟弟的手背。

    這一段時間以來,蘇展著實清減了不少,他的手指骨節更明顯了,手掌粗糙而微涼,他如同一位見多識廣的長者,三言兩語之下,便讓蘇澈推卸了心防。

    蘇澈坦白道:“哥,我對蘇喬下手了。”

    “你怎麽做的?”

    “投毒。”

    “投什麽毒?”

    “氧化.汞,刷在她的辦公室家具上。”

    蘇展屏息凝氣,揉了揉眉心。末了,他竟然吩咐一句:“撤掉。”

    撤掉?他說撤掉?

    蘇澈心弦一掙動,想起父親的話。父親說,蘇展寧願相信一個外人,也不願意相信自家人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人失望。

    且不說現在撤掉家具,需要用什麽理由,會不會惹人懷疑?一旦蘇澈招辦,蘇喬從困境中解脫,她必將一直把控集團高層,不斷安插自己的人手……日久天長,地位穩固,就更難扳倒了。

    而在病床上,蘇展理由充分:“你是做財務的,不可能不清楚公司的近況。你去翻翻顧氏集團的動作,葉姝的胳膊肘往外拐,賣了宏升的資料,再除掉一個蘇喬,你還嫌不夠亂?”

    蘇澈反駁道:“哥,葉姝隻是一個部門主管,她能掌握多少核心資料?”

    “葉姝自己是沒用,她父親呢?”蘇展陡然拔高音調,“他們家的那幫人,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光憑你一個人,壓不住他們。”

    倘若放在幾個月前,蘇展的這番話,蘇澈還能聽進去。

    但是現在,蘇澈自有一套想法。

    他說:“哥,我們不能把二伯父往外推。”

    蘇澈懶得再開口。

    而他的弟弟哂然一笑,又道:“我們家的公司,開了幾十年了。”

    “幾十年來,獨.裁式領導,”蘇展終於回應道,“管理冗亂,改又改不動。”

    他一字一頓道:“一幫廢物。”

    不知道在罵誰。

    言罷,他淺淺地吸了一口氣。

    蘇澈將他的手放回被子裏,彎腰垂首,半張臉埋沒在陰影中:“哥,你累了。你好好休息。”

    談話到此為止。

    *

    蘇澈沒有聽從哥哥的囑咐。那套家具,依然待在總裁辦公室,一月份,北方城市都在供暖,總裁辦公室又格外暖和。

    蘇澈幾乎可以假想出,汞蒸汽默默散發的模樣。

    他隻記住了蘇展的一句話——天下沒有後悔藥,做了便是做了。

    蘇喬先開始的表現,是隱隱有一點頭暈。紅木家具剛來三天,她很滿意,讓人擦得幹幹淨淨,擺在辦公室中央,配上織錦刺繡的布罩,蒙得影影綽綽,別有一番情調和意蘊。

    約莫一周後,蘇喬有些脫發。

    她在家裏梳頭,梳子上纏了一圈黑發——這在以往,從未有過。她雖然總是裝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心裏頭,還是一個計較外表、看重容貌的姑娘。

    蘇喬攥著那一撮頭發,凝神思索,自認為是近來太忙,壓力太大,以至於年紀輕輕,就落到了脫發的地步。

    而後她又想,陸明遠的頭發那樣密黑,她絕不能先他一步成了禿子……

    陸明遠的聲音適時響起:“小喬?”

    他低頭看她:“你怎麽了?”

    蘇喬連忙將那一把梳子藏起來。

    “我在考慮……工作上的事。”蘇喬撥弄了一下發絲,轉開了椅子,佯裝無事,拉住陸明遠的手指。

    今夜月光清朗,樹影在牆上搖晃。冬天的樹木不再有綠葉點綴,光禿禿的枝幹在風中空懸,風越大,它們晃得越厲害。

    陸明遠心道,蘇喬的重感冒剛好,窗台還開了一條縫……他伸手關好窗戶,拉上天鵝絨的簾幕,隨口應道:“工作上又有什麽事,方案泄密解決了嗎?”

    蘇喬點頭,又搖頭。

    她自覺好笑,解釋道:“沈曼偷了方案,賣給顧家的人。顧氏集團一點也不擔心東窗事發,直接拿了我們的市場調研報告,做了一個優秀的改進版。”

    談論這個話題,讓蘇喬心中不快。

    但她依然誠實地說:“我沒辦法,隻能以牙還牙。針對顧家新方案的幾個問題,提出了質疑和補償,不出意外的話,那個工業園區項目……”

    陸明遠接了一句:“不會有意外。”

    他胡亂地揉了揉蘇喬的頭發:“你們都準備多久了?我對你,很有信心。”

    這原本是他做慣了的親密舉動。

    蘇喬卻下意識地,立刻推開他的手。

    陸明遠的指間夾了幾根發絲。他還沒來得及細看,蘇喬就扯上了他,她隻盼能著放鬆一把,緩解這段時間的壓力。怎麽放鬆呢?對蘇喬而言,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和陸明遠廝混。

    蘇喬自行寬衣解帶,咬住陸明遠的手指,自下而上望著他,極盡臣服,舔舐他的指尖。她也沒有完全脫光,手肘上搭著衣領,將露未露。

    隻是從陸明遠的角度看,她微微彎曲著雙腿,腰線勾人,長發遮擋在胸前,隨著呼吸起伏不定。

    陸明遠哪裏受得了這種玩法。

    他撈住蘇喬的腰,一把將她扛上了床。他沒空放下床帳,隨手將衣服扔在了地上,又問:“你想開燈,還是關燈做?”

    他半靠在床頭,搭住蘇喬的後背,一時精蟲上腦,附在她的耳邊說:“開燈我能看得清楚,關燈……有關燈的好處。我新買了避孕.套,凸點螺紋,今晚試試吧,嗯?”

    蘇喬揣摩他的心意,往下一滑,朝著他的脖頸,悄悄吹了一口氣:“好啊,那就開燈吧。”

    她這一會兒還能算雲淡風輕。不到十分鍾,整張大床都在震顫,床墊太軟了,陸明遠把著她的腰一連往裏,極深地撞入她的身體。香甜的氣息誘發原始的衝.動,他俯身和她接吻,含著她的唇瓣吸吮,在光耀的燈色中,看遍她從頭到腳的每一寸。

    他低聲問:“舒服麽?”

    “舒服……”蘇喬摸他的胸口,喘著氣說,“再重一點。”

    她的要求得到了充分滿足。她的這張高保質的大床,到了後來,都禁不住晃出了“嘎吱”聲,前後總共三個小時,從七點持續到十點,兩人甚至沒下樓吃晚飯。

    事畢,陸明遠披了一件衣服起床。

    他用被子遮住蘇喬,撫開她的長發,她那一雙晶亮的眸子裏,依舊映滿了陸明遠的倒影。她扶住他的胳膊,似歎氣,又似嬌嗔地說:“幾點了?我好沒勁,可能是餓了……今晚沒吃飯。”

    陸明遠抬頭,看了一下表,應道:“十點。”

    他問:“你想吃什麽?你喜歡的那些菜,都在冰箱裏。”話中一頓,又說:“以後,我定一個鬧鈴。一碰上你,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蘇喬抱住一個枕頭,輕輕笑了。

    “有麵條嗎?”她說,“我想隨便吃點。”

    陸明遠拎著一件外套,走出了臥室。再然後,他端著一個托盤回來,除了兩碗湯麵,還有若幹配菜,蘇喬聞到香味,連忙爬了起來。

    蘇喬分明很餓,那麵條又十分好吃,可她吃不下去。嚼了幾口,還有些想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放下筷子,心頭發慌。坐也不對,站也不對,她扶著桌子走了幾步,雙腿一軟,竟然跪了下來。

    陸明遠即刻坐在地上,包攬責任道:“走不動路麽,我弄傷你了?”

    “沒有,”蘇喬回答,“我以前,不是經常和你……”

    她隻說了一半,匆匆下定結論:“你別擔心,我可能是剛才,跪久了,腿沒勁。”

    陸明遠略顯疑惑地微皺了眉:“你也吃不下飯嗎?”

    蘇喬不置可否地笑了,搖了一下他的胳膊:“不如這樣,你喂我吧。”

    陸明遠以為,蘇喬是在撒嬌。

    他索性捧來一碗麵,一口一口地喂她,這時的蘇喬聽話的不得了,連一個荷包蛋都完整地吃了。不過進行到一半,她自己覺得很不像話,重新把碗端回來,自力更生地吃完。

    蘇喬抱著一個空碗,表揚道:“韓阿姨做的飯,沒有你做的好吃。”

    所謂韓阿姨,指的是她的保姆。

    陸明遠回答:“她教過我做菜。白天你不在家,她打掃衛生,講了一些菜譜,被我記了下來。”為了佐證這句話,陸明遠從床頭櫃裏,摸出了一個筆記本。

    蘇喬當即接過,隨手翻了翻。她發現,與其說這是一本菜譜,倒不如說是一本日記——陸明遠的私人日記。

    他三句話不離“我老婆”,看得蘇喬忍不住發笑,陸明遠表麵上可是從來不說“老婆”,私底下怎麽這般熱情。還有幾處複雜的詞語,他不會寫,便用拚音代替——比如“朝鮮薊”,“ 蕹菜 ”、“ 荸薺”,他先寫一個拚音,隨後大概查了字典,在後一頁補充了漢字,又默寫了十遍,態度極為認真。再過幾天,還拎出來複習一遍。

    蘇喬舍不得一次看完。

    她將日記放了回去,輕輕撫平。

    陸明遠下樓洗碗,自以為蘇喬沒事。

    然而蘇喬去了廁所,站在馬桶邊上,攥著毛巾,把剛剛吃的東西,一次性全部吐了出來。她扶牆洗了個澡,打算明天去一趟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