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浮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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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從何而來呢?蘇喬一言不發, 暗道:陸明遠對自己的了解, 可能還沒有她深。他更適合輕鬆自在的生活, 高高興興,無牽無掛。

    陸明遠躺在她身後, 忽然問她:“你看過一本叫做《1984》的書嗎?我看完,有點空虛。它介紹了一個想象中的世界,政府極端獨.裁,普通人都被愚化,缺乏哲學思辨能力,隻認可一種社會主流的聲音。”

    蘇喬卻道:“沒看過。”

    她心情微妙, 故意說了反話。

    陸明遠不依不饒, 講出一個印象最深的橋段:“書中的世界是深淵, 每個人的思想都被鉗製, 每一個角落都被監視。在這種環境下, 男主角溫斯頓,收到了茱莉亞的紙條——紙條上寫了三個字, 我愛你。茱莉亞成了他的情人。”

    他的聲音實在好聽。

    尤其當他說到“我愛你”,恰如一根柔軟的羽毛,落在了蘇喬的心尖上。

    蘇喬終於意識到, 他在給她講故事。像是成年人教育一個兒童, 以故事情節作為載體, 用溫和的手段柔化她。

    陸明遠收回搭在蘇喬腰間的手。他悄無聲息地平躺, 散漫如自言自語:“後來, 溫斯頓被帶入101號拷問室。在這裏, 每一個受刑人,會被迫接受他最厭惡的事……”

    蘇喬順著他的意思,接了一句:“嗯,我知道。101號房間裏,有一群饑餓的老鼠,好像是養在鐵籠子裏吧,非常惡心。”

    陸明遠偏過頭看她。

    借著一寸朦朧月光,蘇喬發現,他目光專注,眼眸清亮。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出來:“然後呢,溫斯頓被人按住了腦袋,執法人員要打開籠子,讓老鼠啃食他的臉。你想象一下,那肯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群老鼠啊,挨個的,爭先恐後地,從他的臉上咬下一塊又一塊的肉。哪怕他閉上雙眼,眼皮也要被啃掉,眼球都要被撕裂……”

    蘇喬趴在床上,左手撐住了下頜:“溫斯頓本人呢,當然害怕的不得了。他就對老鼠說,去咬茱莉亞,咬他的情人,讓他深愛的情人代為受罰。”

    陸明遠道:“你說自己沒看過,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蘇喬單刀直入:“你想表達什麽?”

    “每個人都有善良的一麵,陰暗的一麵,”陸明遠解釋道,“有信仰的人,可能不受環境影響。而我沒有,我不信神。”

    也不信人,他在心中默念。

    蘇喬琢磨了他的話,再一次背對著他:“嘖,你是不是想說,換做是你,被按在老鼠籠子前,你也要把我供出來?”

    陸明遠第一次覺得,他和蘇喬的交流有障礙。

    他蹭了一下枕頭。

    然後,他用被子蒙住蘇喬,又將她摟得很緊:“我會不顧一切地反抗,因為我想救你。如果救不出來,就讓老鼠啃我吧。”

    蘇喬調侃道:“可惜了你這張臉。”

    陸明遠道:“男人的臉不重要。”

    蘇喬嗤笑:“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外表。”

    陸明遠愣了一瞬,使力按住她的腰,自行分析道:“你身邊有不少男人,外表英俊,為什麽隻看中了我?你還是喜歡我。”

    蘇喬改口道:“我欣賞你的善良和理智。但是你告訴我,你不善良也不理智。”

    陸明遠鋪墊了那麽久,又講了一個故事,當下,他終於邁入了主題:“善與惡是相對概念,像是光明與黑暗。我關了燈,屋子裏是黑的,月亮代表了光明,當我開燈,月亮不再顯眼。”

    “在當前的環境下,”他總結道,“我想做打開老鼠籠子的人,把蘇澈放進去。”

    此話一出,蘇喬長久地怔住。

    她試探性地問道:“那我要是……傷害了沈曼的家人呢?”

    陸明遠堅持自己的觀點:“他們不應該被牽連。”

    蘇喬笑道:“我剛才說,我欣賞你的善良,原來我是葉公好龍。”

    語畢,她心中難受得緊。她喜歡上陸明遠,是因為他與眾不同,仿佛一顆掉進沙堆的鑽石,她當然會百般珍視他,在意他的見解與看法……

    但他們並不是一類人。

    她和陸明遠,甚至吵不起來。

    蘇喬有意無意退到了床沿。

    陸明遠將她拽回懷裏,慢慢地說:“你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我講這麽多,不是為了說服你,是為了表達我的觀點。”

    哦,允許別人持有不同意見麽?

    蘇喬莞爾一笑,故意曲解道:“你拐彎抹角的,是在嫌我霸道?”

    是有一點霸道,陸明遠心想。

    在他分神的空檔,蘇喬逃脫他的懷抱。她拎起枕頭,起身下床,坐到了一旁的長椅上,陸明遠掀開被子,追了過去,他不知道拿她怎麽辦才好——其實違背本意,在她麵前胡扯兩句,也不是不行。但他在蘇喬麵前,一向都是實話實說。

    窗戶敞開一條縫,夜晚的涼風溜了進來。

    “上床吧,”陸明遠站得筆直,“這裏冷,容易感冒。”

    蘇喬根本不聽。

    她抬頭看他,笑語嫣然:“不,我待在這兒,頭腦更清醒。我想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陸明遠順從地點頭。

    蘇喬受不了他這幅討人喜歡的模樣,他太差勁了,這會兒還在勾引人,他的表情誠懇又認真,顯然是在洗耳恭聽。

    他是典型的“我不讚成你的意見,但我誓死捍衛你的說話權利,而且一定仔仔細細地聆聽”,蘇喬索性一鼓作氣道:“我跟你說,郭董進監獄,是我搞的鬼,我讓趙秘書踩了點。郭董嗜賭成性,一下就跳進了圈套。我收買董事會成員,威逼利誘不服從的人,培養自己的心腹,開除了一堆反抗者,打著慈善的名頭做宣傳,你要是剖開我的心髒,一定是黑色的。”

    她說完,又輕聲笑了:“你啊,或許想找一個溫柔純潔的女孩子,而不是我。”

    蘇喬深陷“當局者迷”的困境。

    陸明遠卻道:“很多時候,你不想笑還非要笑,為什麽?你明明很不開心。”

    蘇喬眨巴了一下眼睛,淚水奔湧著滾落了臉頰。

    他好厲害。一句話讓她哭成這樣。

    她忽然垂頭喪氣:“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抬手捂住半張臉,蘇喬繼續說:“你還記得宋佳琪嗎?在倫敦畫展上遇到的千金小姐,宋佳琪也很漂亮,很有錢,她的家庭環境非常單純,她的父母隻做正經生意,她都比我更適合你。”

    晚風吹得她發絲繚亂。她眼眸微紅,神情茫然,竟有些楚楚可憐的意味。

    陸明遠並非喜歡楚楚可憐的女人,他僅僅是喜歡她,她是什麽模樣,他就有什麽偏好——或者霸道,或者柔弱。

    他單膝跪在她的麵前,執起她的右手。月色素練如華,落入他的眼眸裏,依舊柔和又清澈:“我不記得宋佳琪是誰。不會有人比你更適合我。我本身是無趣的人,很懶,不愛說話,厭煩社交……”

    他還沒說完,蘇喬破涕為笑:“你怎麽也開始貶低自己?”

    “跟你學的,小喬,”陸明遠道,“你剛才的話,讓我覺得事態嚴重。”

    他站起來,坐到了她的身邊,又問:“你是不是在引起我的注意?”

    蘇喬推了他一把。

    按理說,他應該是身嬌體軟易推倒,啊不,身嬌體硬易推倒,他大約會躺在長椅上。然而,出乎蘇喬的意料,陸明遠摟住了她的後背,而後將她抱了起來,抱回了柔軟的大床上。

    他道:“你看看表,淩晨一點半,你明天七點要起床。”

    他一邊說話,一邊摸她的頭發,時不時地親吻她。

    蘇喬快要溺斃在這種溫情裏。她終歸伏進他的懷中,思維放空,不知今夕何夕,在他的安慰下漸漸入睡。

    *

    這一晚,沈曼思前想後,越發憂心忡忡,她將自己與顧寧誠的合同掃描下來,當做郵件發送給了蘇喬。

    她一方麵畏懼蘇喬,另一方麵,又害怕顧寧誠察覺。她原本就不是雙麵間諜,但凡牽涉到自身安危,她都會慎之又慎。

    顧寧誠雖與她簽了合同,對她卻並不信任。他深知,沈曼固然工作能力出眾,但是成不了氣候,她表麵上精煉強幹,骨子裏膽小怕事,說來說去,不過是一隻紙老虎。

    還有一點利用價值。

    顧寧誠從沈曼口中得知,蘇喬忽然搬了一間辦公室。原辦公室的桌椅板凳全部清空,並被銷毀了,總經辦的工作人員猜測,這是因為有人在家具上做了手腳——膽子真大,顧寧誠暗想。

    他知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話,在古時候不適用,如今也不適用。總有類似於他這樣的人,慣於玩弄手段,善於蒙混過關。

    他狀似無意,問起了葉姝:“蘇喬換了一間辦公室。我聽他們說,原辦公室的風水不好?”

    彼時,葉姝正在他的家中做客。

    她最近往他家跑的勤。一來是因為,她的父親私下裏拉了一批客戶,介紹給顧氏集團,從中賺取了巨額利潤,父親催她經常走動。二來是因為,她與顧寧誠訂婚一年多了,不僅沒有結婚,兩人還若即若離,引來一番風言風語。

    葉姝在顧寧誠的房間裏剛坐下,他就提到了蘇喬。葉姝心中怨憤,勉強鎮定地回答:“有幾個生意人不信風水啊?”

    她側倚沙發,把玩自己的指甲:“我爸爸還認識幾個富商,家裏養了小鬼和古曼,都找泰國大師開過光……東南亞那一帶,喜歡求神拜佛嘛,這種事情蠻多的。”

    顧寧誠笑著搖了搖頭:“求人不如求己。”

    葉姝一頓,忽地仰起臉,眼巴巴瞧著他:“顧寧誠,我今天來,隻有一件事。你把婚期定一下,我們的父母都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壞事。”

    她與他鬧過那麽多矛盾,也明白他不是可以托付的人。但她依然無法自拔,飲鴆止渴,她甚至設想,男人四十歲之前定不了性,四十歲以後——比如有了孩子,他就會對她改觀,給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她也不是等不起。

    他們蘇家的祖上,曾經出過幾個情種。比如她爺爺的親弟弟,一輩子活在鄉下,與老婆平淡度日,種了一片菜園和果園,他們無兒無女,但是一生逍遙幸福。

    葉姝隱隱有些羨慕。

    顧寧誠卻無絲毫改變:“你不要再提這件事。短期內,我不會考慮結婚的問題。我等了快十年,現在是唯一的機會。”

    葉姝並未放棄:“我們結婚了,我爸會幫助你更多——你逃避不了。你爸媽認可我了,我爸媽也……”

    “葉姝,”顧寧誠打斷道,“你現實點兒吧。”

    他果然還是討厭依附於男人的女人。或許是源於某種劣根性,他在葉姝的眼中越重要,他便越發輕賤她。於他而言,葉姝就像平白無故的贈品。

    葉姝抿了抿嘴,想起母親的話。

    母親教導她,得不到的男人,要用技巧拿捏。

    葉姝很相信母親。她便以退為進:“顧寧誠,你要和我們蘇家解約嗎?”——這個方法不是她想出來的,也是經由母親向她傳授。

    顧寧誠坐在了床上,答話道:“我做生意時,從不會勉強別人。我傾向於跟自願的人合作。你要是覺得委屈了,行,我明天就解除婚約。”

    葉姝的道行,遠不及顧寧誠。

    她一下慌了神,心裏頭又急又亂,逼得她迸發了大小姐脾氣:“你跟我過不下去啊,那算了,我們都別瞎折騰了,你父母還沒睡呢,我去找他們攤牌,說你受不了了,堅持要和我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