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佛與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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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入三更時分,七月齋迎來第一個有緣人,他一身粗布袈裟,一臉疲憊蒼顏,老板娘擋開百麵浮生圖,看見門口站著的僧侶,眼睛在和尚手中的佛珠上停頓了幾秒,隻聽他語氣十分疲憊的道: “女施主,貧僧見夜已深,可否在此小住一宿,阿彌陀福。”“自然,佛陀請。”老板娘在前麵帶路,僧侶走入店內,一雙渾濁的眼睛看了眼桌子上妖冶的彼岸花,帶著一絲感歎與疑惑,呢喃道:“ 生亦苦,死亦苦,如何不苦?”和尚沉默了一會兒,自答道:“當入佛門,自然忘苦。”



    “佛陀,請。”老板娘領著和尚轉入後堂,推開門,一間幹淨,整齊的房間便出現在和尚眼前,她此時亦像極了客棧老板的模樣。老板娘見和尚走進房間裏,薛端來茶水放在桌子上,老板娘坐在門口,問道:“佛陀自何處來?”



    “南臨海川,西臨冰河,東臨穀炎,北臨黃泉。貧僧亦不知其名矣…”和尚思索了半刻,一直撚佛珠的手卻將那漆黑如墨發亮的佛珠放在桌子上,一臉疲憊不堪。老板娘接過薛遞給自己的茶水,淺抿一口,緩緩道:“那些地方,都是疾苦之地,佛陀一定也悟出許多真理罷。”



    “阿彌陀福,何為真?何為理?”和尚再次拿起佛珠,閉目誦經…老板娘亦如此,薛則無聊的離開了,不過三刻,和尚方才道:“不過多見疾苦之世人,哀其所痛,哀其所悲。”



    “佛陀心中慈悲,大佛渡世間蒼生,小佛渡世間困惑之生靈。”老板娘手中捧著茶水,茶霧嫋繞,似演化成了一些圖畫卻又在將要清晰之時散去,和尚終於睜開眼睛,那雙渾濁的雙目卻又如此明亮而大智大慧,哀歎一聲道:“能渡這世間生靈之法,亦隻能是世人。”“哀苦之地,佛亦無能為力…普渡,難渡矣。”



    “佛陀有何困惑?”老板娘這一句話讓和尚楞了楞,隨即便閉上雙目,念讀經文。老板娘手中的茶水裏便出現了另一個畫麵……



    一座高山上,廟宇高立,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卻又一高一矮兩個人站在亭台處,“師父,我們出家人為什麽要去與世人說法,解惑



    呢?”年輕的和尚扶著一個年近百歲的老和尚,老和尚雖然形同骷顱,但那雙眼睛裏卻似充滿了無上的智慧,隻見他停下步伐,看著遠處的蒼鬆,用那滄桑的聲音道:“老衲自是世人,入我佛門了心中千困萬惑。”老和尚轉頭看了看年輕的小和尚,慈祥道:“世人皆未來佛。”



    “世人皆是未來佛……”小和尚似懂非懂,小聲呢喃,老和尚輕輕的捶了捶自己的腿腳,看著遠處清翠的蒼鬆,想到:時間,到了。



    幾日之後,老和尚與眾寺長老上了後山,一塊平地上修得有一方木屋,這便是他們未來的歸宿之地。老和尚佝僂著身子,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小和尚,轉身便坐進木屋裏,眾人在此誦讀經文,小和尚雙目含淚,閉上眼睛,直念阿彌陀福……



    老和尚離開後,年輕的小和尚便跟隨另一個長者,長者初入佛門之前是一位大官人,後被雲遊僧感動而剃度出家,自此,他便四海雲遊,寺廟裏除了幾位老僧侶以為基本上沒有人認識他,法號普賢,年輕小和尚跟了他之後便也隨他雲遊去了……這雲遊之地,多為疾苦之地,多為困惑之地,多為修行之地。



    普賢教給小和尚的第一課便是體驗,何為體?又何為驗?每日清晨天未明時,小和尚便坐在一棵枯樹下,經曆過炎熱的酷暑,也經曆過刺骨的寒風,還有那雨雪冰雹…而他的眼前,便是農民百姓耕種的田土…他受非常人所受之苦足足一月之後便向師父討教,卻被他拒之門外,無奈,小和尚繼續坐在那裏,繼續體驗…第二日,第三日,第五日,第八日…“禿瓢子,你是不是找罪受嗷!”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手中拿著細細的荊棘刺,每次她從這裏路過時都能看見這個和尚在這裏,風雨無阻。“施主,貧僧是在體驗眾身疾苦…那裏是找罪受…”小和尚有些生氣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姑娘,誰知女子仰天大笑幾聲,捂著肚子道:“禿瓢子,你什麽我聽不懂,我隻知道你這樣是在浪費時間。有這樣的時間還不如多在田地裏挖挖土,種種菜。你這樣,沒什麽意思。”女子說完就走了,留下一臉懵的小和尚,隨後又路過幾個人,隻聽老人家道:“和尚,對我們來說,無一兩米以果腹,一尺衣以禦寒,無舍而居便是上上之苦。”



    “老施主,此話何意?”小和尚眼眸明亮,看著一瘸一拐往前走的老人家,趕緊跟上,吃力的幫她提起一桶水,老人家樂嗬嗬的說:“謝謝你。”



    “阿彌陀福…”小和尚此時笑了笑,跟隨老人家走到地裏時,地裏到處都是人,大汗淋漓,疲憊不堪,卻是笑得坦然,眾人紛紛過來拿瓢子舀水喝。喝完繼續幹活。小和尚突然覺得心底明亮,趕緊往回跑,此時,師父正站在門口一臉慈祥的望著他。



    “師父!”小和尚心中興奮,等不及想把所感所悟說與他聽,和尚見他神情激動,隻是淡淡的道:“該走了。”



    “是,師父。”小和尚微微點頭,拿起東西便跟在他的身後…這是第一個地方。



    徒步行走一月後,他們來到了第二個地方,這裏黃沙飛石,寸草不生,百姓們都瘦弱得皮包骨,不如說是能行走的骷顱,小和尚麵露難色,普賢和尚卻從行囊裏取出幹糧一個一個的分發給這些饑腸轆轆的人…“師父,沒有了…”小和尚看著空蕩蕩的食袋,皺眉,普賢和尚卻不以為然,繼續向前走,可,那塞牙縫的餅食怎麽可能填飽這些饑餓的人呢?在他們走過這個小村舍後,便有人拿著dāo jù向他們砍來,這些人已經饑餓到失去了理智。小和尚趕緊拉著師父往前跑,是啊,這樣一群人拿著dāo jù向你撲來如同餓虎豺狼,你能站在那裏等死麽?小和尚跑著跑著,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天朝霞如血他才停下,又幹又渴,回頭,手中拿著的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食袋罷了,小和尚頓時驚恐起來大喊:“師父!”



    “師父!!!”



    “師父!!!”遼闊的疾貧之地,四處回蕩著他的聲音,卻沒有喚來那人。小和尚往回跑去,那萎餒的村子燃著篝火,還有…“阿彌陀佛…”小和尚扭頭看見地上散落的佛珠,心中一片悲傷,卻無可奈何,蹲下,一顆顆拾起…“師父…”揚頭,夜空之中皓月千裏,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極力強忍著眼淚。眾生如此,佛可渡?佛若可渡,世間怎會惡人不絕?惡人不絕,佛又在何處?



    小和尚心中悲戚,跪地痛喊道:“人是未來佛…嗬嗬…亦是未來魔啊!!!”小和尚隻覺心中無望,頹廢離去……



    這便是第二處地方,惡疾之地。



    小和尚離開之後,便開始渾渾噩噩的雲遊至江北,江北之地水林豐茂,民風淳樸,而他因為看見人性的惡而遠離了這些人,隻身進入森林之中,森林裏惡虎刁狼,烏鴉,精怪都在等這個手無寸鐵的人類死去。以至於,石洞外守了各種各樣的猛獸,飛禽,和尚每日天未明時便在洞外誦讀經文,隻不過這一坐便是三日,七日,有時候心血來潮還會給眾生靈說一說佛經裏的小故事,曾經的小和尚,如今已是一位僧人……



    直到有一天,大雨傾盆而瀉,夜空之中雷電交加,和尚坐在洞內,搖了搖頭,便開始誦讀經文,此時的他仿佛早已經進入了萬千世界一般,他看見災難,死亡,離別,等待,犧牲,哀求,痛苦…“啊!”和尚突然驚醒,臉上掛著汗水,雙手忍不住顫抖,趕緊念道:“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不知過了多久,洞外雨聲消去,雷霆漸無,一縷陽光從天邊灑下,光影垂落在洞口,和尚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那溫暖的陽光而顯得十分的安心,走到洞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了模樣,樹枝枯倒,青草寥寥,和尚拿起一枝木棍便向山下走去,而此時山下一片狼藉,頹廢,渾濁的洪水覆蓋了整座小城,水麵上飄蕩著木枝…還有一些死去的屍體…慶幸的是,活著的人早已經離去,隻剩下一些官兵手拿長條在水中打撈…天邊烏雲盡散,這洪水也慢慢的消去,水下屍體堆積入山,皆被泡得慘白,麵色青紫…和尚從山上下來時,水已經退去了,和尚看著眼前的場景,雙目瞪得如銅鈴,雙手顫抖,微帶泣聲,



    “和尚趕緊離開這裏,危險啊!!”官兵一邊抬屍體一邊警告和尚,和尚將佛珠掛在脖子上,取出鈴鐺,赤腳走向災害之潭,“南無阿彌陀佛~~~”閉眸,輕念佛咖,手中銅鈴在這寂靜之地回蕩……



    眾身皆苦,我佛慈悲為懷,普渡蒼生,一離苦難,一邪祟不近,一心中安樂,一免輪回之苦…矣…



    此時眾人隻當這個站在泥潭裏和尚是個瘋子,便隻得由他去。卻,隻有他此刻看見那些肮髒且無助的魂魄在此遊蕩,隨著鈴聲漸無,這些魂靈也散了去…和尚,自跟隨大眾…



    兩個官兵來到和尚身旁,看著這個瘦弱不堪的rén pí骷顱,一聲長歎~把和尚的身體抬起,與其他屍體堆放在幹淨的白布上…



    太陽炙熱,烤得大地上的人們紛紛躲進陰涼的樹林子裏,而那具被毒辣的太陽炙烤的屍體則變得黝黑,而焦灼……隻道天氣陰雨寒雪不定…那具幹枯的屍體前,和尚正一臉茫然的站在那裏?他不過去引了路,回來,身體已經死了,罷了,罷了……和尚突然一臉釋然的笑了笑,轉身便離開了。



    隻不過晴明的天空突然降下霜雪,寒風凜冽,一個小官兵眼疾手快把漆黑幹枯的屍體用白布蓋起來,其他人見狀趕緊過來幫忙,待到屍體被包裹成蛹後,霜雪也未落,寒風亦不吹…



    一晃便是三十年過去,和尚依然在現世與彼世之間徘徊,他心中有惑,所以難入六道…亦難成佛…出家人,講六根清淨,三千不惑…而他,始於俗世,止於俗世…佛是世外人卻常留俗世中,既身俗世中,何談世外人?看見疾苦病危者,便是默念佛祖,祈禱此人病去體強,可這有什麽用?既不得渡他離於苦難,又不得渡他身心安然?這佛,究竟是誰的佛?佛又能渡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便說的是大惡之人,大惡之一時善意,側可立佛,大善之人一時惡,側萬劫不複…和尚躺在桌子上,心中全然被這些問題填滿,老板娘將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起身離去。院落裏,謝必安坐在枯樹下,月光灑在他臉上,十分的蒼白,雙眸無神,像初入世的孩子一般。隻聽他語氣無力道:“謝謝…”



    “嗯。”老板娘拿起白玉酒**暢飲一口,便坐在團蒲上,眼睛望著那輪明月,卻是心不在焉…“喵~”黑貓來到老板娘身邊,老板娘垂眸看了一眼黑貓,道:“薛,給客人熱茶。”



    “知道了!”薛揚起頭,十分的痞氣,轉身離開。老板娘看向謝必安,將手中的酒**放在一旁,一隻手拖腮,道:“你有什麽話?說吧。”



    “鎖魂燈丟了…”謝必安握緊拳頭,臉上掛著淚痕,在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懊惱,與悔恨。



    “陰人已死…”



    “所以,我也要死嗎?!!”謝必安站起身,他的怒吼在七月齋內回蕩,老板娘不語。謝必安苦澀一笑,嘲諷道:“我與七月齋的契約已經存在,為何,你不去把鎖魂燈搶回來呢?”



    “恕我無能為力。”老板娘伸出手,指向情緒失常的人,“啊!”謝必安便高高掛在枯木上,老板娘冷冷道:“你需要安靜。”



    “該死!”薛手中握著青銅劍,眼中殺意冷厲,老板娘看向走出房間的和尚,起身,道:“佛陀可休息好了。”



    “多謝施主。”和尚看了一眼枯木上的謝必安,轉身跟老板娘離開,店內白玉**中的彼岸花已謝,老板娘看著了枯萎的彼岸花, 道:“佛陀,在世彌留之久,可大徹大悟?”



    “貧僧,乃世俗之人。”



    “佛陀離世之久,心中最大的困惑是什麽?”



    “貧僧,困惑之多,無法給施主一一道來…”



    “如此,佛陀請便。”



    “謝施主。”



    老板娘看著離開的和尚,無奈的搖了搖頭,看透,卻扔對現世有如此執念。不過是放不下罷了…老板娘轉身,便看見屏風上多出一竄漆黑如墨的珠子,老板娘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隨即,露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