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再入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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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變遷恍惚一夢。
    當李長安自瀟水往昔的幻像中醒來。
    不禁長舒一口氣:
    “原來如此。”
    原來瀟水幻境不過是一座精心鑄就的墳墓。
    藤妖也就是於枚,是違背了本職的守墓人。
    郎中或說百幻蝶,是意圖反客為主的陪葬品。
    裏頭的芸芸眾生也隻是披著人皮的妖怪。
    而所謂的“妖疫”,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疫病,隻是“演員”掙脫了幾十年的“角色”,醒來後餓得發狂罷了。
    如此想來。
    這些時日,打生打死為了哪般?除了什麽妖?又濟了什麽民呢?
    道士哂笑不已。
    他稍稍仰頭,窯口落下的陽光照在臉上,暖烘烘的,有些刺眼,抬手遮住……咦?道士愣愣把手放下來,在眼前翻轉細看,這隻本被狼牙棒砸斷的左手竟已完好如初。
    非但如此。
    渾身或深或淺的抓傷、咬傷、刺傷、砍傷,連帶著失血過多的虛弱都一掃而空。要不是身上襤褸依舊,還真讓人以為同群猖的廝殺也隻是一場幻夢。
    “呼。”
    道士開胸納氣,伸展關節,隻覺身體輕盈、精力充沛,狀態哪裏都好,就是筋骨滯澀得不爽利,手腳有些刺麻,好似僵坐太久。
    他心思一動。
    再看看正在中天的太陽,進入幻象之時可還在深夜。
    “多久了?”
    “三天。”
    酒神答得輕描淡寫,李長安聽了,卻是一個激靈躥了起來。
    現實裏已整整過去三天,那幻境裏……
    “紫府的神雷果然霸道!”酒神撚須大笑,“隻一道就將幻境鑿了個對穿,不曉得燒殺震死了多少妖魔,要是再多來幾道,豈不是能當場把幻境震散!”
    還好沒散!
    李長安慶幸不已。
    幻境裏關著的,可是數萬頭饑腸轆轆的食人妖魔啊,一旦脫困……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可一口氣沒鬆完。
    酒神又老神在在開口:“但也是遲早的事兒。”
    李長安挑眉:“怎麽說?”
    “幻境早該散架了,運轉到今日,無非一靠著吞食過往行人、精怪、禽獸,二麽就是拆東牆補西牆。可眼下,神雷不僅鑿穿了幻境,也震散了它的根基。要是趕緊修補,興許還能苟延殘喘些時日。可那藤妖雖僥幸逃得性命,卻恐怕再無機會去操持幻境了。”
    道士不解。
    酒神嗤笑道:“道士忘了百幻蝶?藤妖等著鳥盡弓藏,百幻蝶可也等著黃雀在後哩。”
    李長安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郎中可是鐵鉤穿了琵琶骨,被重重封鎮在水月觀後山,而於枚身邊,還有群猖侍衛。
    但轉念一想。
    幻境之中,什麽鐵鉤、封印本就是幻化之物。幻境被神雷所震,百幻蝶又是遨遊於虛幻之物,趁機逃脫也有可能。
    而於枚身邊的猖兵都拿來對付自個兒了,在神雷下損失慘重,一時不慎,被百幻蝶反客為主也不是不可能。
    但李長安隱隱還有另一種猜測。
    那就是百幻蝶其實一直都有逃走的能力,他是故意送上門,好引得藤妖這隻“螳螂”自以為勝利,對李長安這隻“蟬”下手,好讓他作個黃雀在後。
    想通關節。
    李長安煩亂的心緒反倒平靜了下來。
    事已至此,還能壞到哪裏去呢?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無非兩種,一是幻境崩潰,數萬餓瘋了的妖怪出籠,將千裏無人吃成萬裏無人;二是讓百幻蝶的夙願得逞,雀占鳩巢並穩住幻境,譬如把一部分妖怪作為供養幻境的養料,久而久之,成為一方巨孽大魔。
    總而言之。
    一者為亂甚烈,一者遺禍無窮。
    無論哪種,都不是幹著急能夠解決的。
    道士幹脆盤腿坐下來,瞧著旁邊不知是真不在乎,還是心若死灰的酒神,納悶道:
    “尊神既是一方地祇,如今得脫樊籠,難道沒有法子麽?”
    酒神卻是搖頭失笑。
    “道士太高看我了。”
    “我已斷絕祭祀近百年,又被封進石像渾渾噩噩數十年,早該消散了。”
    “道士雖用神通將我從混沌中喚醒,但一介孤魂,對幻境也是望不穿、碰不著的。”
    “還是你的神雷鑿穿了幻境,我才得以瞧見幻境中事,可隨著雷火消退,幻境愈合,裏頭的東西我又是一抹黑瞧不見了。”
    “我唯一能做到的,大抵是借著神雷鑿出的縫隙,將一兩個人送入或拉出幻境罷了。”
    好吧。
    李長安早有心理準備,也不至於太失望。
    隻是酒神靠不住,自個兒單人隻劍又絕難解決眼前的困境,細想前幾次除魔,無論是山蜘蛛還是屍佛,都有外援可引。
    可這一次,道士一路走來,盡是荒村廢店、深山老林,就沒見過活人,又能找誰呢?
    再說,數萬頭妖魔也不是尋一兩個幫手就能解決掉的。
    唯一的辦法,恐怕就隻有在事態發展到最壞的地步前,提前阻止。
    但照酒神所說,不管是群妖出籠,還是被幻蝶得逞,都隻在旦夕之間。
    眼前的局麵,是迫在眉睫,是危難重重,是壓在頭上的滾滾車輪。
    李長安這隻螳螂要想不粉身碎骨,恐怕隻能夾尾逃走,將一切恩怨拋在身後,遠遠冷眼旁觀,坐視妖亂為禍。
    然而。
    真就拋得開、看得下麽?
    ……
    李長安蹙眉苦思,旁邊酒神也不管他,隻自個兒變出酒具,自斟自飲。
    天上雲卷雲舒,任由日頭遷移。
    直到太陽悄然溜出頭頂那一圈狹小的天空。
    李長安豁然而起。
    也不說話嗎,隻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不一陣。
    把死魚一樣的飛劍劍胚,和彎成犁的配劍從水底撈起來,割了些藤蔓把飛劍纏在腰後,又把配劍踩直咯。
    一番活動下來,自覺筋骨已開,前所未有的爽利,才對酒神開口:
    “卻要再麻煩尊神一樁事。”
    酒神頭也不抬。
    “道士直言不妨。”
    “麻煩把我送回幻境。”
    這句話總算把酒神從杯盞之間勾了出來,他定定瞧著道士,驚訝中帶著不可置信。
    “你有法子?!”
    “有些頭緒,但能不能用,用了能不能成,總要看過了、試過了才知道。”
    “那就是沒法子。”
    酒神剛剛繃直的腰杆又散了下去,癱在自個兒石像上,一杯又一杯往嘴裏灌酒。
    “我看道士也是個明白人,當知此時的幻境危險百倍於平時,你年紀輕輕、本事也不賴,何必將大好年華、有用之身虛擲於此。”
    這話著實不虛。
    現在幻境確實更加危險。
    先前人在幻境,雖懵懂無知、為人棋子,但真正要應付的隻是於枚和郎中這兩方。、
    可現在,幻境被神雷鑿穿,瀕臨崩潰,數萬妖魔隨時都可能掙脫幻惑,群起食人。此時再入瀟水,最大的危險就變成幻境本身了。更何況,還有於枚和郎中在旁虎視眈眈。
    可說稍有差池,就得粉身碎骨。
    但……
    “尊神有所不知,我李長安雖也拜三清、修道法,卻並未傳度授籙,說到底是個假道士,沒真道士那樣風清月白、衝淡平和,我這人就是吝嗇小氣,就是睚眥必報。”
    “師祖的牌位,還有隨身的法器落在了幻境裏,不能不取。”
    “於枚還有那大蛾子把我當棋子左右撥弄,此仇不能不報!”
    “再說了……”
    李長安笑指著酒神身後的石像。
    飲下美酒前,隻有稍許裂紋,而如今從幻象中醒來,自個兒傷勢痊愈,石像的半截卻已崩散成砂礫。
    “救命之恩也不能不還。”
    酒神的自斟自飲突兀一頓,良久,苦笑搖頭,露出藏在灑脫外表下的疲憊與虛弱。
    他鄭重起身,深深揖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