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李長安夜刺馮翀

字數:7619   加入書籤

A+A-


    這是些斑斑點點、顏色深淺不一的黴跡。
    從指縫裏生出來,在皮膚上蔓延,沿著手肘向身軀擴散。
    放進流水裏衝洗,不見絲毫改變。
    用刷子使勁兒搓,直到手背上皮膚發紅,那些黴斑,淺的仍然刺目,深的依舊驚心。
    或用刀子狠狠一刮,皮開肉綻,鮮血混進流水衝散,可那些黴斑依舊在,潛伏在血淋淋的傷口裏。
    “呀!”
    旁邊一聲驚呼。
    馮翀驀然從恍惚中驚醒。
    他把手背藏進了袖子,抬眼瞧去,是橋上一個少女慌張逃開的背影。
    她的身姿輕細得像春風裏的楊柳,月白色的襦裙上繡著朵朵蓮花,可惜沾上了“汙泥”,那些黴斑從花瓣下生出來,蔓延上衣領,爬入了她嫩藕一樣的後頸。
    馮翀的目光楞楞跟著她。
    跟著她越過青石小橋,沒入水道對岸熱鬧的街市裏。
    於是。
    一塊又一塊的黴斑密密麻麻闖入眼中。
    在青瓦、在磚石,在樹木、花藤、窗紙、牆麵、橋墩、房梁,在拱手致意的衣袖上,在沿街叫賣的笑臉裏……甚至,在天空的雲翳,在橋下的水波。
    仿佛這些黴斑無處不在,又好像整個世界都發了黴。
    可是。
    最讓馮翀茫然、驚詫甚至於不寒而栗的是,這些黴斑實際上一直存在,但之前的自己卻詭異的同這滿城數萬口人一樣,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自己又從什麽時候察覺的呢?
    大抵是設伏捕捉妖女那一夜。
    自己和那遊俠兒聯手,好不容易逼退妖女,救下了那可憐的一家三口。
    可沒想到,那婦人已然成了一具幹屍,而那孩童更是變作了一個嗜血的妖怪。又廢了些功夫,製住了嗜血妖童,沒待細細審查,一夥衙役便冒出來,讓他趕緊去追捕妖女要緊。
    沒法子。
    他隻好先去追殺妖女,但兵荒馬亂裏,還是讓妖女給逃了。
    然而。
    當他回來想要查看那妖童時,這一家三口卻不見了蹤影,詢問衙役,得來的也隻是官話敷衍。
    他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又想起追捕那妖女時,妖女施展的身法與幻術端的是神鬼莫測、精妙絕倫,饒是他也覺得棘手無比,可參與埋伏的人手中卻有人能看穿妖女的行藏,還不是一個兩個。
    小小的瀟水城,哪兒來這麽多的奇人異士?
    他留心起那些個“奇人異士”。
    伏殺失敗之後,他們並未離開,反是主動擔當起收斂屍體的苦累差事。
    馮翀遠遠窺探時發現,某些“奇人異士”甚至在偷偷啃食屍體。
    對方人多勢眾,他沒有急著冒頭。
    等著它們把屍體收斂到一處,而後統一運往了——不是衙門或者義莊,而是城外的水月觀。
    他沒有輕舉妄動。
    第二天,借掛單的名義拜訪了水月觀。
    一番明查暗訪,卻得到了一個相當合理的解釋。
    原來那些奇人異士之所以能看破妖女行藏,是因為事先得到過青萍真人的法籙。
    原來昨夜看見食屍,是天色昏暗,加之竟夜疲憊,自己花了眼。
    原來屍體運到水月觀,是因得了官府請求,要統一為死難者做法事。
    合理。
    這解釋簡直太合理了!
    要不是馮翀自個兒暈乎乎下山後,漸漸能察覺那些個黴斑,他自己都相信是自己多疑了。
    隻可惜。
    那些無所不在的黴斑,以及伴隨黴斑出現的某些以前忽略,現在卻分外刺眼的古怪之處,卻告訴馮翀……
    一定有問題!
    水月觀一定有問題!
    這個城市也一定有問題!
    然而。
    瞧著自己身上那些洗不掉、刮不爛的黴斑,瞧著那些茫然無知的民眾,馮翀便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給師門的傳信也遲遲沒有回應,縱使年輕氣盛、初出茅廬,他也難免覺得孤掌難鳴。
    他知道。
    自己需要一個同伴,一個援手。
    …………
    “你要錢?!”
    馮翀瞪圓的眼珠子裏,滿滿都是不可思議。
    對麵,他唯一能想到、找到的求援對象——遊俠兒張易點了點頭,麵無表情吐出一個精準的數目:
    “七十三兩又一百三十二文。”
    馮翀的呼吸逐漸粗重。
    他是萬分的難以理解,這種事情怎麽能夠談錢?
    談錢也就罷了,還特麽有零有整!
    也許是看在要價不低,或是有並肩作戰的交情在。
    張易主動解釋:“城裏最好的首飾鋪福祥記,裏頭最好的簪子作價一百兩,我手頭有二十六兩銀子八百六十八文銅錢。”
    於是乎,就差這七十三兩又一百三十二文囉?
    馮翀肺都快扯成風箱了。
    你一刀頭舔血的江湖客買一簪子作甚?
    “過些日子就是酒神祭。”
    張易沒有多說,他冷硬的臉上浮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暖色,卻又很快收斂不見。
    隻是打量著馮翀。
    整潔卻縫著歪七扭八補丁的道袍,幹淨卻消瘦的褡褳以及露出腳指頭的草鞋。
    張易摸索著自己腰後的備用兵器,沉吟了片刻。
    “七十兩。”
    意思很明顯,看在馮道士的麵子上,他願意抵賣兵器再湊些銀錢,給馮翀的報價抹個零頭。
    這要是做買賣,可說相當厚道了。
    可惜,馮翀從不認為這是買賣;更可惜,道人連零頭也掏不出來。
    所以。
    一番辛苦交涉終究是無功而返。
    馮翀心情鬱鬱回到寓居之所,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閉眼,便夢到些古怪景象,譬如自己成了琉璃作的獅子焚燒廟宇、吞食僧人。千軍萬馬
    夢裏又一次咬爆了光頭,白花花的腦漿在唇齒間綻開。
    馮翀睜開眼,舔了舔舌頭,嘴角尤腥。
    他立刻意識到不妥,打了個寒顫,吐了口唾沫,幹脆穿戴整齊,出了門去。
    興許能撞上妖女或是什麽夜間作祟的鬼怪解解悶兒。
    近來宵禁得嚴。
    夜裏街麵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隻有天上殘月投下銀光,彷如霜降。
    馮翀突兀站定。
    “出來吧。”
    長街空寂,晚風漸涼。
    紫藤花開得燦漫的街角,緩緩轉出一個身影。
    按劍而立。
    來人披著件寬鬆的袍子,用帶子利落紮緊腰間,露出結實的胸膛和修長有力的手臂,看來剽悍而輕捷。更兼一頭火紅亂發披散如蓬草,臉上一張猙獰鬼麵眥目作暴怒。
    猛一瞧。
    彷如佛經裏跳出來的夜叉。
    “鬼麵?妖女的同夥?”
    馮翀打量著對方,忽而搖頭嗤笑。
    “我看是水月觀的凶徒才對!”
    “看來貧道猜得沒錯,爾等果然在暗地裏有所謀劃,否則,也不會急著找貧道滅口了。”
    對麵的“夜叉”沉默了許久。
    終於緩緩拔劍出鞘。
    “馮道人可知。”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
    夜沉如鐵。
    顧家鹵肉鋪子裏,鼾聲震天。
    一個男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撓著護心毛,迷迷糊糊要起床小解。
    可甫一睜眼。
    就差點讓他魂飛魄散。
    就在床邊。
    竟然無聲無息浮著一張鬼臉!
    青麵獠牙,雙目瞪視,一張大口嘴角卻高高翹(和諧)起,彷如欣喜於又有血食可享!
    是她!
    前些夜裏的動靜,近來街坊上的流言,但凡有個耳朵都能聽見。
    一時間。
    “殺人剜心”、“剝皮吮血”種種恐怖傳聞一齊湧上心頭,教他忍不住要放聲尖叫。
    然而。
    一點冷森森的劍尖率先抵上了喉嚨。
    將他的所有驚懼都從喉頭壓下了膀胱,最後徐徐散入屁(和諧)股下的被褥裏。
    鬼麵人聲音冷得像塊冰。
    “你是顧老三?”
    男子稍稍一愣,旋即瘋狂打起了擺子。
    大抵是劍杵在脖子上,不敢有大動作,權當搖頭。
    “女菩薩饒命,女菩薩明鑒,小人叫常大朱,卻不是那顧老三,您老人家冤有頭債有主,要殺就殺他顧老三,千萬留小人一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回頭就給您老人家供塊長生牌……”
    男子生怕嘴皮子趕不上鬼麵人的殺心。
    話語急切間含混一片,教麵具後,鬼麵人也就是虞眉眉頭直蹙。
    “閉嘴!”
    她掐訣往對方眉心一指。
    男子打了個抖擻,廢話戛然而止,神情驀然呆滯。
    “你是誰?”
    “常大朱。”
    “緣何在此?”
    “偷錢累了,借他家睡一宿。”
    “這家主人呢?”
    “顧老三出遠門了。”
    “顧田氏呢?”
    “被山上水月觀的道姑接去出家了。”
    什麽?!
    虞眉冷不丁心頭一亂。
    她和李長安兵分兩路,一者負責刺殺城中大妖,一者負責擄劫太歲妖,也就是顧田氏。
    可沒想她方趁夜潛入顧家,房子裏卻隻有一個滿臉痞像的男人。
    更沒想到,竟得到一個太歲妖被百幻蝶帶走的消息。
    計劃尚未啟動,似乎就要夭折。
    難不成……
    她一顆心緩緩往下沉。
    手中薄如蟬翼的劍似乎都變得沉重起來。
    不。
    劍的確變沉了。
    她凝目瞧去。
    那男子擺脫了她的法術,卻又不知發了什麽癲,正含著胸,低著頭,把劍身夾在下顎,混不顧脖頸被利刃刮得鮮血橫流。
    他咧著嘴仿佛是笑,在寂靜的房間裏輕聲呢喃。
    “嘻、嘻嘻,她出家了,可惜浪費了一身雪白滑(和諧)膩的好皮肉,好肉……”
    虞眉知道這是這麽回事。
    妖變罷了。
    她劍尖一送,留下已然半蛻形的屍體轉身而去。
    事情更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