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起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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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還是老樣子。
    濕滑逼仄的隧道,黑暗而空曠的溶洞,翻湧的暗河與死寂的村莊。
    當然。
    還有仿佛永恒不變的黴臭。
    新奇過後,一切都讓人生理不適,但邵教授卻仿佛絲毫不覺,一到地,就精神抖擻地投入了工作。
    收納壁畫碎片細致而繁瑣,王忠民留下來給他打下手。
    道士再三囑咐要時刻注意安全,一旦有危險的苗頭,就要立刻通知他,隨即,踏上了通往神堂的石階。
    石階同無人村落一般,都覆著一層厚厚的黴絲,乍一看,好似顏色雜亂膿豔的地毯,可一旦踩上去,卻似變質的奶油。
    使人腳底打滑,心裏發膩。
    好在。
    不知為何,越拾階而上,黴菌便愈加稀落。
    直到腳下“菌毯”徹底不見,便已然踏入神堂門口。
    李長安舉起手電筒,刺開黑暗。
    啖吔咦珂在神殿深處沉默相候。
    ……
    道士這次下洞,其實不止是為了邵教授的壁畫,他自個兒實則也有一個新的想法想要驗證。
    他昨夜翻閱符籙小冊。
    有一頁主講如何與山精野怪結契定約,借用它們的能耐製成符籙。
    這其實並不是什麽稀罕事兒,民間法脈中似出馬仙、養小鬼、拜五猖都是此類。
    但俞真人除了結合她自己豐富的實踐經驗,講了事先如何哄騙、威脅,事後如何約束、翻臉外,還著重介紹了如何拐……結交初生的山精、水靈、林魅、野神,這類初生之靈天生神聖,但往往神智蒙昧、靈性幽微。
    若想結契,難就難在如何溝通。
    道士突然想到。
    以“啖吔咦珂”受過的虔誠供奉,它的神像中是否殘留著一絲神性?隻是被時間磨滅得過於微弱,所以難以察知?
    若為真。
    尋常術士即使用俞真人的法子恐怕都難以溝通殘靈,但別忘了,道士還有“驅神”之變。
    ……
    神殿中。
    李長安的指尖輕觸神像冰冷、堅硬的表麵。
    寧心靜氣,調動元靈。
    片刻恍惚後。
    一切視覺、觸覺、嗅覺、聽覺都被摒棄。
    自己好似站立在黑暗無光的水麵,腳下的漣漪是偶爾泛起心緒。
    他心神又一動。
    人旋即沉沒下去,墜入了一個更加無知無覺的世界。
    道士並不慌忙急切,而是循著一點靈機,在這“深海”中隨意漂遊。
    不知短暫還是漫長的時間過後。
    真讓他尋到了一縷幽微的神性。
    可這縷神性似乎老躲著他,幾番追逐,也隻讓李長安捕捉到一絲餘韻。
    咦?
    道士本以為“啖吔咦珂”的神性應該是“拔苦救生”之類,或者幹脆就是一尊凶神,可他從那絲餘韻中感受到的,卻是“鎮壓”之意?
    鎮壓什麽?
    疾?苦?死?殘?
    李長安業務不熟稔,短暫的驚訝差點擾亂心境,雖然及時反應過來,穩住了通神的狀態,但卻讓神性趁機溜走,了無蹤跡。
    他正要再度花功夫尋找。
    忽然間。
    混沌中有物大放光芒,照徹這幽暗的“知覺之海”。
    正是那啖吔咦珂的神性。
    此時此刻,它非但不再繼續潛藏,反而主動彰顯著自身的存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昏暗中。
    李長安眉鋒一挑。
    難道又有事發生?
    …………
    享堂。
    光殷紅著,風嗚咽著,神牌們都在供桌上搖晃碰響,好似一群老鬼在旁咿呀雜唱。
    碰!
    那棺材無由來又是一跳。
    旁邊曾廣文慘白著臉,踉蹌著往後了幾步。
    這時。
    反倒是一個較小的身影撲了上去。
    拿胳膊摟住,拿身子壓住,沙啞的嗓子急切喊著:
    “快點!不要讓它出來!”
    兩個大男人這才如夢初醒。
    易寶華率先撲上來,學著蕭疏的樣子,用身子死死抵住不住跳動的棺材蓋;曾廣文哆嗦著隨後,他剛才拔釘子時動作利落,眼下釘釘子卻止不住打顫兒,三翻四次榔頭都落不準位置,反是那棺材蓋越顫越快,他又急又怕,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砰!
    又是一聲悶響。
    棺材裏猛地一震,蕭疏兩個沒能壓住,棺材上縫隙再度擴大。
    他鬼使神差往裏一瞄。
    黑洞洞裏,似乎瞧見了一雙眼睛。
    “啊啊啊~”
    曾廣文駭得胡亂嘶吼起來,扭過臉去,掄起榔頭就是一通亂砸。
    這下倒是如有神助了,一陣“乒乒乓乓”後,錘腫了五指,好歹也把釘子全砸進了那棺材蓋子裏。
    一番動作下來,三人的勇氣也終於耗了個幹淨。
    顫巍巍退到門口。
    蕭疏和易寶華兩個相互摟得緊緊的,留得曾廣文孤零零蜷在一邊兒,探頭瞧著自個兒的“勞動成果”——七根長鐵釘子歪七扭八嵌在木頭裏,也不曉得釘穩了沒有?
    倒是那棺材一時間卻是沒了動靜。
    曾廣文嗓子幹啞啞的,聲音像是齒輪裏卡出的沙子。
    “它應該出不來了?”
    沒人回答,也沒法子回答。
    不知不覺間,天光收盡,隻餘一點餘暉徘徊在院子裏。
    風雨淒泣中。
    一隻手掌悄然從棺材的縫隙中探出,作了無言的答複。
    ……
    曾廣文半跪在地上。
    汗水在木板上淤了一片。
    他大口喘息著,思緒一片空白。
    但那副畫麵卻深深烙印在腦海裏,始終揮之不去:
    就像一朵曇花。
    蒼白的手掌在棺材上自顧自綻放。
    從手指寬的縫隙不停地生長。
    先是手掌,再是手肘、肩膀,接著,是舒展開的肋骨、脊椎與髒器。
    再然後。
    是頭顱與那一雙漂亮的丹鳳眼。
    接下來是什麽呢?
    曾廣文腦中空白,記不太清了。
    似乎是尖叫。
    是奔逃。
    是跌了一跤,眼鏡不知飛到了哪裏,世界於是更加混亂。
    到現在。
    好像一切都消失了,除了嗚咽的風雨,院中再度歸於沉寂。
    它呢?易寶華呢?蕭疏呢?
    可惜沒了眼鏡,高度近視的他什麽看不清。
    曾廣文悲哀的發現,別說主宰自己的命運,就是想要看清自己的處境都辦不到。
    此時。
    “嘎吱。”
    有輕響傳入耳中。
    那是某種東西踩過廊道木板的聲音。
    曾廣文早已是驚弓之鳥,頓時一個激靈躥起來,雙手在混茫的世界裏胡亂摸索。
    然而。
    牆壁。
    牆壁。
    還是牆壁。
    他終於意識到,自個兒一頭紮進了死胡同裏。
    而與此同時。
    那“嘎吱”聲卻越來越重,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某種東西正在向自己逼近!
    他猛然回頭。
    一團模糊的影子近在咫尺!
    無處可逃了。
    驚恐之極後,憤怒油然而生。
    曾廣文忽的發出不似人聲的哀嚎,甩著一臉鼻涕和眼淚,猛地朝那團影子撞去。
    雙方霎時倒地,墜入積水,滾成一團。
    他摸索到大約是脖頸的地方,兩隻手便死命掐了上去。
    “老子不怕你!”
    “咳、咳,放手。”
    “你不要我活!”
    “我是易寶華。”
    “老子也讓你……啊?”
    他把臉貼上去,眼睛在對方臉上“摸”了一遍。
    還真是易寶華。
    尷尬起身,把對方拉起來,訕訕要說些什麽。
    易寶華卻突然拽住了他。
    “快跑。”
    聲音打著顫。
    “它來了!”
    ……
    接下來。
    又是一通亡命狂奔。
    但天色晦暗,曾廣文又是個睜眼瞎,不出意外,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踉蹌幾步,仍舊撲到在地。
    雙手胡亂扒拉了幾下。
    竟然摸索到了一個熟悉的物件——自己的眼鏡。
    他趕忙爬起來,把眼鏡往鼻梁上一架,餘光窺見身旁矗著個人影,不假思索拽住對方的手。
    “走!”
    人影沒有動彈。
    曾廣文的心卻猛地一墜。
    因為那隻手……冷得像冰。
    ……
    殘暉還盤繞在院子裏。
    眼鏡兩個鏡片雖然不見了一片,另一片也爬滿了裂紋。
    但透過它,仍可以看清楚自己已然回到了原地——享堂門口。
    而隻需稍稍扭頭,就能看清身旁究竟是何人。
    但曾廣文的勇氣好似已隨著憤怒宣泄一空。
    “易寶、寶華?”
    他舌頭打著節。
    人影沒有回應。
    “蕭疏?”
    話中已帶著哭腔。
    人影依舊沒有回應。
    鬼使神差的。
    他似眼前依舊看不清一般,摸索起那隻冰涼的手。
    從手腕,到手背,再到指尖。
    “你的指甲怎麽變長了?”
    人影終於有了回應。
    它無聲貼近過來,脖頸好似扭動的蛇,將頭顱放入了曾廣文的眼簾。
    通過爬滿裂紋的鏡片,他看到了一張支離破碎的臉。
    曾廣文像離水的魚,開闔著嘴,聲音近乎呻吟。
    “向、向岱……”
    “妖孽!”
    忽然。
    耳邊綻起一聲冷嗬。
    眼前的行屍突兀橫飛出去!
    峰回路轉。
    曾廣文還沒反應過來,衣領一緊,人已往後拋飛出去。
    而在這一刹那。
    他看見李長安神情平靜與自己錯身而過。
    一改平時相處時的散漫與隨意。
    眸光冷冽。
    仿佛黑暗中迸起的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