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急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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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爺不是熊。林子裏原本有一塊大石頭,形狀像是趴著的大熊,大夥兒叫它「臥熊石」。熊爺離開阿爺後,把自己壓在石頭下,時間長了和石頭融為一體,熊爺便成熊爺啦。」
    今夜開張就遇波折,所幸有驚無險,道士最終安撫住了發狂的厲鬼,取得了他的名字。
    小七於是歡欣起來,一路上嘰嘰喳喳嘴碎個沒完沒了。
    好在他沒忘記自己的使命。
    時不時從石頭縫、從泥巴洞、從樹梢上、從灌木下扒拉出一隻又一隻鬼魅,叫李長安大開眼界。
    原來飛來山不全是銅虎、熊爺那樣的猛鬼,更多的是被怨氣、山風、日頭乃至年歲折磨得形體潰散的倒黴蛋。
    無論他們昔日如何凶神惡煞、怨氣滔天,而今都隻是一片影子或是一蓬煙塵,藏在陰暗角落,勉力維持著一氣不滅而已。
    李長安想來,萬年公願意搭上自己來支持結名成籙,很大一部分便是為了他們——名籍法籙可以保得神誌不散。
    就像他們當年為了萬年公的「病情」,寧願枯守山中,自己承受怨氣摧殘形體一樣。
    「呀!」
    小七望著月亮忽然拍起腦門。
    「到子時了,織娘想必醒了。」……
    花蔓纏著樹藤。
    在山林間搭建起一片幽邃的洞窟。
    李長安站在「洞」口張望,饒是鬼眼也窺不透裏邊沉沉如幕布的黑暗。
    依熊爺的前車之鑒,得小七算著時間鄭重引路的,定然是一位大鬼。他想提前問清楚性情,免得哪句話不對,又挑起凶性。
    「織娘不喜歡我向旁人講她的事情,隻能告訴道長,她叫織娘。」
    小七強調。
    「織娘!」
    「小鳥又在說我壞話了麽?」
    伴著溫婉的女聲,道士循聲望去,「洞」中亮起微光。
    光芒來自於一枝月季花苞,花瓣極薄,可以瞧見藏在花中的螢火蟲。
    花苞被一位秀美女子持在胸前,熒光澹澹,在一片漆黑中塗畫出美人的半身。
    小七趕緊捂住嘴,衝道士一個勁兒眨眼。
    李長安不明所以,幹脆上前見禮。
    「娘子安好,貧道得了萬年公準許,於此山結籙,可否有幸求得娘子真名?」
    「主人家有令,妾身怎會不從?」織娘答應得很爽快,可話鋒一轉,「隻是妾身也是久病纏身,不良於行,能否請道長進我家中細談呢?」
    李長安默然凝望「洞」中,「洞」中幽寂無聲。
    稍許。
    「好。」
    時值仲秋,山中落葉層積,行走間不免「嘩嘩」有聲。但當踏入「洞窟」,聲響便忽然消失,仿佛踏上了厚毛毯,觸感軟綿而沉陷。
    可道士沒法子辨清腳下究竟是何物?概因「洞」中黑暗比預想中還要濃重,有如實質將他層層包裹,隻能望見前方幽邃深處,薄光籠罩中的織娘正在黑暗環抱裏微笑招手。
    李長安停在離她三步的地方,不再前行,施了一禮。
    取出了卷軸。
    「敢問娘子名諱?」
    「負心人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麽?!」
    果然!
    道士毫不意外,抽身疾退。
    然沒撤出三兩步。
    織娘的聲音又幽怨響起:「負心人,又要棄我而去麽?」
    霎時間,「洞」中如有實質的黑暗真就化作實質,將道士牢牢縛住,掙脫不得。
    再看織娘。
    月季無聲怒放,熒光化作猩紅血光,照得她那張秀美
    的麵孔透出幾分猙獰鬼魅。
    泛著猩紅的眸子癡癡對著道士。
    「但你終究回來了。好人兒,快讓我倆永生永世就此長相廝守吧。」
    她張開了懷抱,向道士迅速「飛」來,動作間帶著「簌簌」的奇怪聲響,那決計不是人的腳步聲。
    對此。
    「破邪去障,速放光明。」
    「疾!」
    一紙黃符急速竄起,帶著尖嘯繞著道士盤旋飛鳴,燃燒間,大放光明,讓「洞」中一片熾白。
    織娘冷不丁雙目被強光刺傷,慘叫一聲,捂著眼睛退入「洞窟」深處。
    她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動作不可謂不迅疾,但仍讓熾光捕捉到形體——她的腰際以下,熒光籠罩不至的部位,赫然是一隻腹部生著無數觸角的巨大蠕蟲。
    同時間,也映出「洞」中景象,四處遍布絲網,角落裏懸著許多人形大繭。
    黃符很快燃盡。
    然而,尖嘯落去,嗡鳴又起——那是大群紙鳥自李長安袖中飛出,在黑暗中振翅飛掠。
    隨即。
    轟~嗡鳴綴著織娘,炸出團團火光。
    她看似臃腫的蟲軀在遍布絲網的「洞窟」中意外的敏捷,道士放出的紙鳥沒一隻能追上她,僅有些許火星飛濺落在她的臉上,這一下,好似沾上了易燃物,麵皮竟迅速燃起。
    她頓時尖叫起來:
    「夠了!停手,停手,你贏了!」
    李長安沒有理會。
    他走到角落,在織娘憤怒的咒罵中,撕開了一個大繭。
    繭中隻有一個木枝、草葉、石頭紮成的假人而已。……
    作為傷害了織娘「情人」的補償,李長安答應下次進山,給她捎上些胭脂水粉,便成功借得她的名字——曾繡娘。
    「山上哪兒來的活人?那些繭子裏的,都是我做出來給織娘解悶的。」
    小七唉聲歎氣。
    「織娘也是可憐人。成天望眼欲穿的,也不知道在等什麽人?」
    有幾個厲鬼是不可憐的?李長安無意追問他人過往,隻問小七:「下一個該是誰?」
    「子時將盡,該是劍伯啦。」……
    小七口中的劍伯,是一百年前生人。
    據說,當時的錢唐鬥劍成風。他與另一位劍客是名頭最響亮的劍術大家,兩人既是對手,又是仇敵。終於相約在八月大潮起時,於錢唐江畔一決生死。
    那次對決中,他略勝一招,殺死了對手,摘得桂冠。
    可熟料,風光沒多久,那對手竟然化作了厲鬼,並投靠了窟窿城,夜半闖入家門又要尋他鬥劍。
    他劍術再好,也隻是凡人,哪裏是厲鬼的對手?不僅輸了比試,還輸掉了闔家老小的性命。
    怨憤之下,他也同樣化作了厲鬼,可惜不敵窟窿城的威風,隻好逃進了飛來山。
    他的執念在劍,所以對李長安的要求也隻有一個——鬥劍。
    李長安欣然應諾。
    劍伯生前擅長六種劍法,死後也幻化出六條手臂,各持劍器。可惜,他不比三壇海會大神,隻有一個腦袋,兩隻眼睛。被李長安仗著身法靈動,繞著圈,尋著破綻,一擊得勝。
    劍伯落敗後失落得很。
    他為了複仇,一百年來沒有一日不曾磨煉劍術,常常尋山中群厲較量,便連銅虎,純以劍術論也不是他的對手,可如今卻輕而易舉敗在了道士手上。
    他怏怏不樂許久,心有不甘問起:
    「不知道長師從哪位宗師?又習劍多久?」
    李長安不好直說,打了個哈哈。
    「閣下的劍術已然精妙絕倫,可是……」
    「可是還是輸了?」
    「不。」道士搖頭,「閣下作了一百年的鬼,為何還在用人的劍術?」
    劍伯瞠目良久,恍惚起身拜謝。……
    「醜時了,可以去尋黑煙兒了。」
    黑煙兒是一個燒死鬼,能把臨死時的劇痛與怨恨化作熊熊鬼火。他居住在一個山溝,周圍寸草不生,隻有熏得發黑的石頭。
    他脾氣火爆,對於李長安的到來,當場喚出滔天火焰。
    「要拿俺的名字?好!先嚐嚐爺爺的鬼火,活下來再說。」
    於是。
    李長安駕起大風,把他從山溝一路吹上山腰,翻滾得七暈八素,身上別說鬼火,連一點兒火星也給他吹得涼透!……
    飛來山上的厲鬼果然如小七所言。
    比耗子還多!
    所幸,並不是每個都像熊爺、織娘、劍伯、黑煙兒那樣麻煩。對於絕大多數厲鬼,道士一手萬年公口諭一手黃符都能輕易「說服」。
    幾天下來,李長安跑遍了飛來山上上下下各個角落,見遍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鬼物,手上籙書也漸漸成形。
    後頭兩天黃尾不再跟著遊山。
    倒不是他偷懶。
    而是那無塵和尚要在鹹宜庵竟夜歡宴,但因窟窿城的原因一時難以找到好的樂師,便把黃尾和何五妹都給請了過來。
    照黃尾的說法,鬼王宴前夜,諸瓦子勾欄青樓畫舫入夜停業,萬家熄燈閉戶,固然出於對窟窿城的恐懼,但長期以往卻也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無塵如此,不過是出於不忿,暗自別苗頭而已。但大人物們的事情與小人物何幹?隻要能掙銀子便好!
    時間轉眼到了八月八。
    李長安忙活了一整夜後,踩著朝露歸家。
    遠遠望見慈幼院寒酸的黃泥院牆時,詫異發現一個小女娃娃抱著雙膝蹲在慈幼院的門簷下,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好似被遺棄的小狗。
    走近了。
    「咦?拾得小師傅?你如何在此?」
    女娃娃穿著僧袍,臉蛋生得圓乎乎的,竟是在鹹宜庵見過的小尼姑拾得。
    聞聲,拾得肩膀一顫,連忙抬起頭來,小臉兒可憐巴巴的,忙著張口,但眼淚卻先一步流了出來,便又泣不成聲。
    李長安見她僧衣都被露水浸濕,身子還在微微顫抖,連忙把她拉起來。
    「莫慌,咱們先進屋,慢慢說。」
    小尼姑卻倔強立著不走。
    縱使淚珠子抹完又掉,話聲一字一哽咽。
    仍堅強說完:
    「師傅、黃尾還有五娘,都被窟窿城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