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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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俱是解冤仇!”
    無塵的話語仿佛落在了廟外棉花似的霧氣裏,沒得一絲回響。
    連李長安也抱臂不語,自顧自打量著眼前幾位“解冤仇”。
    院裏沒通姓名,道士隻好入鄉隨俗。
    第一個現身的黑衣人,動作矯健輕捷,裝扮也經典,道士便暗自叫他“飛賊解冤仇”。
    第二個現身,戴著儺麵的漢子,廟裏燈光照在身上,腳下卻無影子,多半是鬼。其佯裝體寬,偽裝下或是個瘦子,該喚作“瘦鬼解冤仇”。
    第三個現身的,渾身籠著霧氣,辨不清形貌,然而說話溫吞,動作遲緩,年歲不小,應叫“老漢解冤仇”。
    第四個氣勢洶洶、言語裏夾槍帶棒,嗓音壓得粗豪,但細看姿態,不難認出是女子。激憤時,隱隱有靈光攝人,還是個玄門修士。女道士多戴黃冠,所以叫她“黃冠解冤仇”。
    第五個渾身都是軍中廝殺漢的味道兒,稱為“武夫解冤仇”頗為合宜。
    無塵擺出了八個碗,院中卻隻七人。
    也就是說……
    “大師盛情相約,我等敢不從命?何必多提甚解冤仇。”
    話聲從神像後傳來。
    轉眼又見一“解冤仇”從神台跳下。
    他穿著尋常衣衫,戴著木麵,瞧不出特別。
    可離近了,能看出,粗糙麻布下襯著細膩的綾羅,麵具很新,邊沿打磨得光滑,可見是個講究人。
    李長安決定叫他“富貴解冤仇”。
    “富貴”斂袖托碗一一致禮才徐徐飲盡。
    罷了。
    “話雖如此……”
    無塵還禮:“但講無妨。”
    “這越要做大買賣,越要講究本錢。卻不知大師的本錢,是你自個兒還是十三家的神佛?”麵具下笑語盈盈,“說句得罪的話,坊間有言,鬼王其實是十三家豢養的惡犬!”
    無塵宣了個佛唱。
    正色言道:
    “諸位俱是豪傑智士,當不為謠言所欺?”
    話鋒一轉。
    “然清者自清,多辯無益。”
    “即便謠言是真。敢問諸位:倘若家有惡犬,一朝得意,咬了親鄰,嚇了妻兒,還堂而皇之爬上桌子要與主人搶食,豈不應打殺了事?!”
    “富貴”含笑應“是”。
    旁邊的“黃冠”火氣大得很,刺聲道:
    “我等哪兒比大師豪氣,一窩鬼神在你口中狗一般便輕易打殺了。”
    “小僧自是不敢小覷窟窿城,否則也不必冒稱‘解冤仇’,奈何已與惡鬼勢同水火,卻不得不做個‘解冤仇’。”
    無塵反問。
    “諸位難道不是麽?”
    “黃冠”哼哼兩聲不再言語。
    無塵鄭重其事:
    “鬼王固然勢大,你我又豈可小覷自身?”
    “在場的諸位,有富可敵國的豪商,有眾望攸歸的名士,有位高權重的大吏,更有隱伏市井、互通聲氣的高人,有出身名門、修行有成的全真,有街巷間恩義相結、生死相托的豪傑,還有那力可震懾鬼神、義能鋤強扶弱的俠客!”
    “單獨一方或不可與惡鬼相抗,可若合力一處……”
    無塵舉手攤開五指,又緊緊合攏成拳。
    “貧僧有一計可鋤窟窿城!”
    他說得振奮,對麵卻半點兒回應,氣不吭,身不動,唯有“老漢解冤仇”呡光了酒,放下空碗,慢吞吞擱了碗,也不言語。
    想來也對。
    場中人做“解冤仇”,多出於私怨,可若響應了無塵,便是與窟窿城成了公仇。私怨尤可轉圜,公仇卻是不達目的挫骨揚灰亦難消解。
    人各有誌,李長安鮮少要他人遵從自己的想法,然而,此時此刻,誰人能獨善其身?
    道士忽的上前,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計將安出?”
    無塵終於能放下拳頭,衝道士感激頷首。
    重新戴起鬥笠,如眾人一般遮起麵目。
    “計在‘解冤仇’。”
    ……
    “坊中惡犬成群,自是人人自危、恨不得除之而後快,隻不過畏懼惡犬爪牙鋒利,打狗不成,反遭其害罷了。咱們不需冒險,隻消保存己身,繼續做‘解冤仇’。好讓人們曉得,有人在打狗,有人能打狗,然後……”
    無塵:
    “等!”
    道士捧哏:“等?”
    “前些時日,有個叫範梁的木商探聽得鬼王想立廟,在壽宴上獻上一根千年巨木作其大殿主梁。誰知那惡鬼貪得無厭,反令其獻上更多巨木,逼得木商闔家懸梁。”
    “鬼王對親附之人麵目且如此貪婪凶惡,對尋常百姓,對你我,又會如何?他淩迫錢唐,起他的高樓大殿,殊不知,他每做一件惡,坊間就多出一個‘解冤仇’。待他廟宇建成、金身塑起,錢唐將會有千千萬萬個名士、富商、豪傑、俠客共做‘解冤仇’。介時,涓流匯聚成洪,浩浩蕩蕩,便是十三家也不可輕視,何況區區一窩惡鬼?”
    “和尚說得輕巧。”
    “飛賊解冤仇”突然冷哼作聲。
    “鬼王肆虐經年,豈少能人異士為民除害?百年前,便有位虛元子真人,領著門人掃凶除惡,一時威風無兩,可那鬼王狡詐往窟窿城裏一縮,把虛元子一門引入了地下,結果呢?”
    結果自是窟窿城裏透出消息,那位真人的腦袋還在鬼王腸子裏消化哩。
    無塵並不惱,有反駁總好過全無回響。
    “此一時彼一時。”
    他耐心剖析。
    “‘解冤仇’非是虛元子,虛元子勢孤,而‘解冤仇’勢眾。”
    “如今的窟窿城也不是百年前的窟窿城。鬼王敢觸犯十三家的禁忌,在地上立廟,無非是吃慣了血食,受慣了香火,不堪下地陰冷,豔羨人間繁華罷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卻難!”
    “惡鬼一旦退入窟窿城,咱們正好鎖住要道,將一眾厲鬼困死地下。再與地上清除鬼王的幫凶與巫師,同時推行正法教化供奉厲鬼的愚信,斷絕其血食與香火。窟窿城的惡鬼們養尊處優多年,一夕之間,再嚐到孤魂野鬼的滋味兒,哪兒堪忍受?即便不自相殘殺,也會分崩離析。介時,咱們大勢已成,大可糾集人間諸方之力,一並攻入地下,徹底斬草除根!”
    一番話仍沒說服飛賊,他冷笑連連。
    “以我所見,錢唐人要麽愚信,要麽精明,要麽怯弱,和尚隻道裹挾大勢,殊不知,誰贏誰才是大勢,誰贏他們才幫誰!”
    大夥兒目光聚向無塵,等著這位以才智風流著稱的名僧再作駁斥。
    可他竟一時沉默。
    庭中寂寂。
    月牙在雲天半露,霧氣淼淼上漲,飛蛾投入燈芯,劈啪,撥動昏昏燈光愈發沉沉。
    好一陣。
    李長安心道今夜莫非吹了?
    卻聽得無塵長歎了一口氣。
    “此事乃棲霞山上絕密,也罷……”
    他拋出個全不相幹的話題。
    “近日來,海麵上有大盜為患的消息,諸位耳通目明,大抵是曉得了。”
    沒人反駁,李長安也微微點頭,他從魯捕頭處聽說過。
    無塵繼續道:
    “海路富庶招來豺狼,年年如此並不稀奇。”
    “可今年不同!”
    他的語氣格外鄭重。
    “諸位可記得祭潮日那條裝滿死人的海船麽?就在當天,一夥海寇襲擊了句章港口,將南下避潮的戰船、商船統統焚燒幹淨!事後,祖師們遍遣神將,隻探得那夥海盜船堅帆眾,兵仗、器械齊全,皆有妖術傍身,簡直是百年難見的巨寇!妖寇!”
    “更兼吞並了海上群盜為其爪牙,四下劫掠航路,放出話來,要叫東南片帆不得出海。”
    “近來海貿斷絕,坊間隻以為是大潮不息,卻不知更因巨寇作亂!”
    “窟窿城所以張狂,十三家所以姑息,實在是因著家中惡犬狂吠怎及屋外虎狼扣門?!”
    突兀起來的消息震得幾人麵麵相覷,那“富貴解冤仇”更是驚疑出聲:
    “錢塘闔城生計全賴航運,大潮延期幾日,物價便連番上漲。照此說來,海上一時安靖不得,那城中物價?”
    無塵:“還會漲!”
    一旁的“瘦鬼解冤仇”脫口而出:
    “因那厲鬼盤剝,百姓本就度日艱難,今後豈不是?”
    無塵:“會更難!”
    他反問諸人。
    “以鬼王的秉性,他會憐惜民生艱難而停手麽?”
    不待回答,無塵已斬釘截鐵道:
    “不會。”
    “他視百姓為豬羊,視豪傑如雞犬,民生艱難如何?家家哭聲如何?他隻會壓得更狠,刮得越凶。”
    話語一頓。
    無塵環視諸人,重重道:
    “不是我們要錢唐人幫我們,是錢唐人不得不幫我們。”
    場中再度陷入沉默。
    但眼前的無聲不再是先前的不為所動。
    無塵由得諸人慢慢消化,他自顧自再把各人的酒碗再度斟滿。
    “諸位!”
    無塵舉碗敬道:
    “翻天覆地,就在今朝!”
    李長安並不猶疑,首先舉碗響應。
    一陣遲疑後。
    “飛賊”抄起酒碗:“良機在前,大丈夫豈可畏死?”
    “瘦鬼”捧著酒碗:“義不容辭。”
    “老漢”端起碗來:“願附驥尾。”
    “黃冠”沒了碗,幹脆抓起酒壇:“算某一個。”
    “富貴”笑嗬嗬舉碗:“好買賣,該下血本!”
    輪到“武夫”,卻見他端起了碗,卻道:
    “且慢。”
    “施主莫非還有疑慮?”無塵話語裏難得聽著鬱氣。
    “武夫”搖頭道:“清淨僧誠然多才多智,所言深得我心,然畢竟困於經卷,卻少算了一樁。”
    “哪一樁?”
    “欲登高一呼,又豈可藏頭漏尾?!”
    話聲方落。
    “大言不慚。”
    “黃冠”冷聲刺去。
    “厲鬼何等凶殘?哪個傻子敢自爆身份作那出頭鳥?!”
    “武夫”卻哈哈大笑。
    “劉某不才,願倡首義。”
    說罷,他摘下鐵麵,坦然將真容示於眾人。
    四十幾許,須髯濃密,細目鷹鼻。
    庭中頓時接連幾聲驚呼。
    “劉節帥?”
    “左仆射!”
    “昌平郡公?!”
    這時候,李長安分外想念黃尾,關鍵時候,竟沒人給他解說。
    而後。
    但見這位有著諸多名頭的大人物托著酒碗傲然道:“酒固然好酒,客亦是佳客,然時非良時,景非美景。”
    “暫且寄下,待明日再宴請諸位去某府宅共參義舉。”
    說罷。
    拱手長笑而去。
    …………
    “武夫解冤仇”回到城中府邸,妻子抱著長孫望門已久。
    他先逗弄了哈欠不止的孫子,又擁住愁容滿麵的老妻勸慰一陣。
    而後久違的披上甲胄,手持金瓜鎮守大堂。
    在他身邊,在府中各處,皆有武士守衛,甲堅兵利無不精悍。
    但其所防備的,又豈是銅鐵可製?刀槍可傷?
    大堂下置有一張香案。
    香氣嫋嫋上升中,隱隱見得盔甲鮮明的虛幻身影一閃而過。那才是他真正的依仗——從眾妙觀借調而來守夜的神兵神將!
    悄然中月落日升。
    “武夫”或說劉牧之畢竟久別沙場,熬夜下來,神誌漸漸恍惚。
    半夢半醒依稀記起當年。
    年輕時他是山陽軍中小校,當時的主帥賞罰不公又強迫軍士離鄉作戰,惹得軍中上下生怨。他趁機登高一呼,挑起兵亂,殺死了主將,將其妻女財貨盡數分給袍澤,於是被公推為首領。
    之後,他時而奉命為朝廷擊賊,時而舉事要入京清君側,立下赫赫“功勳”,被皇帝拜為山陽節度使,授左仆射,封昌平郡公。
    然而人生在世,如隨焰飄飛的灰燼,起落隻在朝夕。
    轉眼兵敗,丟了威勢,被朝廷丟到錢唐,說什麽念他勞苦功高,讓他移鎮東南繁華之地恩養,實則卻是給禿驢與牛鼻子看家護院!
    自己須鬢未白、正當壯年難不成要老死於牢籠之中?
    今夜應無塵的邀約,又事先借了寺觀的兵馬,有幾分是擔心暴露身份,有幾分是心有不甘呢?
    而當無塵描述了他的計劃,旁人隻事有成算,可堪一搏。
    他卻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年輕時曾親口嚐道的良機。
    登高一呼。
    登高一呼!
    “阿翁,阿翁。”
    稚嫩的呼喚喚醒了劉牧之,他才驚覺,晨鍾已響,天色已明。
    白晝已至。
    最危險的時刻已經熬過去了!
    劉牧之一把抱起小跑過來臉蛋紅撲撲的孫子。
    “你怎麽來了?”
    孩子奶聲奶氣:“阿婆讓我來喚阿翁。”
    “胡鬧!”
    劉牧之板著臉,卻又不自主咧開嘴角,抱著孫兒來到香案前,再上了三炷香。
    香氣彌漫裏,有神像虛影微微頷首,便見府中各處有神光飛起,掠空而去。
    “阿翁方才在做什麽呀?”
    “阿翁在送神。”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忽的高興起來,“壞東西白天不許害人,所以神白天要回家休息哩。”
    劉牧之詫異:“誰教你的?”
    “一個伯伯,長得可醜了!”
    劉牧之聽得哈哈大笑,心道又是哪個不修邊幅的老兄弟。
    逗趣間,已到了妻子房前。
    他一邊推開門,一邊拿胡子去紮孩子的小小臉蛋。
    “伯伯還教了什麽?”
    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
    “他還說晨鍾未盡,白日還沒到哩。”
    “嗯?!”
    房門“嘎吱”打開。
    在劉牧之漸漸放大的瞳孔裏。
    映著房梁上高高懸掛的白綾。
    以及。
    地上踢翻的凳子旁微微顫抖的足尖。